(四)照片

郁文睡意全無戳葵。窗外的天色忽地暗沉下來,黑沉沉的云壓得很低汉匙,幾聲悶雷響在耳朵根上譬淳,仿佛一個大鐵球從頭頂老屋的木樓板上隆隆地滾過去。豆大的雨點子落下來盹兢,先是稀稀落落的幾點邻梆,頃刻之間便浩浩蕩蕩連成一片。屋檐下掛起一道道雨簾绎秒,小巷成了溪流浦妄,千千萬萬顆雨滴砸下來,開出千千萬萬朵小白花见芹。

夏天的雨來得匆忙剂娄,走得干脆,像個小孩子似的玄呛,前一刻還翻滾在地上阅懦,淚眼磅礴地喊著要吃糖,一支棒棒糖遞過去徘铝,馬上眉開眼笑起來耳胎。

雨洗過的世界格外清新惯吕,天上的云已一哄而散,太陽重新朗朗地照著怕午。一只灰黑色的小狗從偉峰家門口跑出來废登,毛茸茸的小東西,自己一蹦一跳地踩水玩兒郁惜。小狗看見窗戶前的郁文堡距,便朝這邊奶聲奶氣地叫喚了幾聲,仿佛一種邀請似的兆蕉。郁文不由得笑了羽戒。

一走過去,小狗狗便熱情地跑上來虎韵,圍在郁文的腳步打起了圈圈半醉,郁文忍不住蹲下身子,拍了拍它軟軟的小腦袋劝术。屋子里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房門前擺著一個煤球爐呆奕,爐子上一個土黃色的陶罐子撲撲地吐著熱氣养晋。屋子里,三嬸坐在一方矮凳上做手工梁钾,三叔手里夾著一根煙绳泉,眼睛盯著電視上的戲曲。兩位老人默默無言姆泻,電視里咿咿呀呀地唱著古老的曲子零酪,凄涼而遙遠。

郁文走近屋內(nèi)拇勃,輕輕喚了一聲四苇,“三嬸,三叔方咆≡乱福”

“呀,文文回來了瓣赂!”

兩位老人一時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榆骚。三嬸趕忙放下手里的活計,親親熱熱地拉郁文在自己身邊坐下煌集,“你怎么又瘦了妓肢?這一向可還好?”說著話苫纤,便抹起眼淚來碉钠。

郁文看見三嬸眼里泛出的淚花纲缓,自己也快忍不住,只強笑道:“我挺好的放钦,三叔三嬸身體還好色徘?”

“好,好操禀,我倆好著呢褂策。”三嬸拉著郁文的手颓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斤寂,眼神里滿溢著憐惜。

三嬸真是老了揪惦,身子佝僂著遍搞,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布滿皺紋的臉松垮垮搭垂著器腋。當初偉峰和郁文訂婚的時候溪猿,她挨家挨戶地分喜糖,那樣地容光煥發(fā)纫塌,頭上一根白發(fā)都沒有诊县,也就三四年的工夫,人整個就變了樣措左。時間對年輕人是那樣慷慨依痊,對老人卻是莫大的殘忍。

三叔切了西瓜來怎披,他把一盤西瓜放到八仙桌上胸嘁,招呼道:“文文,快來吃西瓜凉逛⌒院辏”

三嬸拍拍郁文的手,說道:“你快去吃塊西瓜状飞,解解渴衔沼。”

八仙桌旁的墻壁上掛著一個老舊的相框昔瞧,里面的照片微微發(fā)黃指蚁,都是一些家里人的照片,偉峰的照片尤其多自晰。郁文伸著脖子看凝化。有張是郁文和偉峰的合影,才兩三歲的模樣酬荞,偉峰衣服臟兮兮的搓劫,鼻子下依稀看得見鼻涕的影子瞧哟,臉上掛著爛漫的笑,郁文梳著兩條精致的辮子枪向,嘟著小嘴巴勤揩,一副不太樂意的樣子。

郁文指著照片秘蛔,說道:“這張照片陨亡,我記得我家里也有一張∩钤保”

三嬸笑著說道:“可不是嘛负蠕。那時候,村里有個人從上壕氤回來探親遮糖,手里剛好拿著相機,我和你媽就讓人家給你倆拍了一張叠赐。這照片還是人家從上海寄回來的欲账,你媽要他寄兩張,寄過來果然是兩張芭概∪唬”

“小時候,我有點煩偉峰谈山,他整天‘姑姑,姑姑’地跟著我宏怔∽嗦罚”

“可不是嘛。他恨不得天天住到你家里去臊诊「敕郏”

“上了小學以后,他就不愿意喊我‘姑姑’了抓艳〈セ”

三嬸又坐到矮凳上干起手工,笑道:“我家偉峰臉皮薄玷或,稍微懂事了點儡首,就喊不出口了,怕別人笑話他偏友∈呖瑁”

三叔轉(zhuǎn)頭對三嬸說道:“要說偉峰臉皮薄吧,他也有膽子大的時候位他,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他割稻子的事情氛濒?”

三嬸先是一愣产场,緊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郁文好奇地問道:“什么割稻子的事舞竿?”

三叔朝三嬸點了點下巴京景,“你問你三嬸∑保”

三嬸依舊咯咯地笑個不停确徙,她緩了一口氣,方說道:“那時你倆也就十來歲重归,村子里每家每戶還種著田呢米愿。有一回在田里割稻子,割著割著鼻吮,偉峰就沒影兒了育苟。我就在那納悶,這孩子難道貪玩去了椎木?抬頭一看违柏,他呀,正在你們家稻田里忙活呢香椎!”說完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來漱竖。

郁文笑道:“哦?真有這事呀?”

三嬸說道:“可不是嘛畜伐?馍惹!后來我問他,你怎么跑別人家田里干起活來了玛界?你猜他怎么說万矾?”

郁文忙問道:“他是怎么說的?”

“他說慎框,文文一個人在家良狈,要是早點割完稻子,你爸媽就可以早點回家陪你去了笨枯⌒蕉。”

說完話,三嬸的笑臉漸漸僵硬馅精,末了严嗜,深嘆了一口氣,道:“唉——偉峰這孩子洲敢,心倒是真細阻问。”

郁文聽了心里暖暖的沦疾。她擔心三嬸接著會把話題引到那件事上称近,便指著另一張照片第队,說道:“這張上臺領獎的照片還是我爸爸給他拍的呢∨俑眩”照片里凳谦,偉峰一手拿著獎狀,頭仰得高高的衡未,眼睛似乎正盯著臺下的某個人看尸执,仿佛一種示威挑釁似的。

三嬸說道:“男孩子小時候盡調(diào)皮搗蛋缓醋,冷不丁就長大懂事了如失。”

郁文盯著相片一張張看送粱。這一張照片是偉峰在學校長跑比賽時候第一個沖向終點線褪贵,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圍在他身邊一群女生激動的臉。然后抗俄,這一張是上大學時拍的脆丁,她和偉峰依偎在西湖斷橋邊,兩個人都笑著动雹,身后一片荷葉圓圓槽卫,荷花開得爭艷。然后胰蝠,這一張是他們訂婚時拍的歼培,在酒桌前,兩個人一起向親朋舉杯茸塞,郁文含羞帶笑躲庄,偉峰意氣風發(fā)。

然后……再也不會有然后了翔横。屬于他倆的日子戛然而止读跷,人生的美好才剛剛開了個頭梗搅,便猝不及防地結(jié)束禾唁。

三嬸還在講偉峰小時候的故事,郁文腦袋嗡嗡響无切,思想停止了荡短,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三叔吃完一塊西瓜哆键,猛地站起身掘托,“你們娘兒倆好好說說話,我出去一趟籍嘹∩量”

三嬸嗔怒道:“還不是又打麻將去弯院!”

三叔呵呵笑,“打一會兒就回來的泪掀√”

三嬸說道:“我可告訴你,要是回來晚了异赫,就不給你飯吃椅挣,我把門也鎖上,讓你進不了家門塔拳∈笾ぃ”

三叔嘟囔了一句,“哪能呢靠抑?”他一蹦一跳量九,逃也似的走掉了。

郁文依舊沉浸在回憶里孕荠,心戚戚然娩鹉。她對眼前老兩口的俏皮有些不適應。三嬸感覺到了什么稚伍,招呼郁文重新在自己身邊坐下弯予,“文文呀,人總歸得朝前看个曙,要是總顧著從前锈嫩,我們在的人自己不痛快,不在的人見到了也會心神不寧的垦搬。所以我倒喜歡你三叔經(jīng)常去外面找找樂子呼寸。我想偉峰也希望看到我們這樣『锓。”

郁文說道:“三嬸对雪,我老覺得偉峰還會再回來∶兹疲”

“傻孩子瑟捣,要是他能回來,還會躲著我們這些個人不聞不顧的栅干?”三嬸頓了一頓迈套,又說道:“我理解偉峰這孩子,他自顧自走掉碱鳞,就是希望我們能活得輕松些桑李,他見不得別人為了他哭哭啼啼的,他最怕自己成為別人的麻煩。這孩子心細著呢……”

“他怎么可以一聲不吭就跑掉了贵白?不管怎么樣率拒,我都可以和他一起分擔著〗模”

“唉——你呀俏橘,和你那老爸真是一模一樣,就愛認死理圈浇×绕”三嬸忽然想起什么來,壓低了聲音磷蜀,說道:“我和你說召耘,前些日子,我和你三叔給偉峰做個墓褐隆,就放了些他以前穿過的衣服污它,看過的書。這樣子偉峰外面跑累了回來庶弃,到底有個地方能收容他衫贬,你有空就去看看他,和他說說話歇攻,就在咱們村里的公墓里頭固惯。”

郁文流著眼淚點了點頭缴守。三嬸抹了把老淚葬毫,又問了些郁文平時工作的情況,兩個人正聊著屡穗,郁金蘭走進屋里來贴捡,“我猜你就在這里,打你電話也不接村砂,跑到你家里也找不見人……”

金蘭穿著一條天藍迷你牛仔短裙烂斋,上面搭配一件白色印花寬松短袖,頭兩側(cè)的長劉海直直垂下來础废,遮住了大半張臉汛骂,一張圓乎乎的蘋果臉,看上去倒像是瘦瘦的瓜子臉色迂。她又微笑著和三嬸打過招呼香缺。不知什么時候手销,她帶起了牙套歇僧,一說話便露出一嘴黑乎乎的玉米粒。

“找我有什么事?”郁文這時才想起來诈悍,自己來時匆忙祸轮,竟把手機忘在家里頭了。

“也沒什么侥钳,有個同學托我?guī)c東西給他适袜,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去∠隙幔”

三嬸笑道:“文文苦酱,你去吧,和金蘭一起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给猾∫哂”

兩個人告別三嬸出來,沒走出多少路敢伸,郁文忽地站住扯饶,“你在這等我下,有件東西忘了給三嬸了池颈∥残颍”她又跑回三嬸那里,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包來躯砰,“三嬸每币,這個你拿著,平時別舍不得花錢琢歇,我會經(jīng)掣Γ回來看您二老的】笪ⅲ”三嬸推托著痕慢,硬是不肯收,郁文紅了眼眶涌矢,說道:“三嬸掖举,我把你當媽媽。你放心娜庇,偉峰不在塔次,還有我呢……”三嬸方才接過紅包,千叮嚀萬囑咐她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著自己名秀。

金蘭開著車励负,說是要到他倆一起上過學的鎮(zhèn)中學一趟。

郁文問道:“去那兒干嗎匕得?”

“你還記得王盛嗎?”金蘭手里握著方向盤继榆,眼睛瞟了一眼郁文巾表,見她沒什么反應,又說道:“你不記得了略吨?初中那時候你們寫過情書集币,他還是你的初戀呢!”

郁文冷冷嘟囔一聲翠忠,“什么狗屁初戀鞠苟。”

“他現(xiàn)在可是學校新任的校長秽之,年紀輕輕的当娱,人家也算是少年才俊考榨!想想你爸爸趾访,到現(xiàn)在還是個辦公室主任,屬于王盛的下屬董虱《笮”

“我爸才不在乎這些》哂眨”

“你知道嗎云头?王盛馬上要結(jié)婚了,新娘子是鎮(zhèn)長的千金淫半』荷”

“好可惜啊蔓钟,這下你可沒機會了腿倚』氪耍”

“你都想哪兒去了?”金蘭皺了皺眉对人,“噯谣殊,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爸和我媽的事到底怎么弄拔姻几?”

“我總不能逼著我老爸趕緊娶了你媽吧?”

金蘭笑道:“要娶也是我們母女娶你們父女倆势告。就你家那破房子蛇捌,還住那干嘛,趁早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得了咱台÷绨瑁”她朝郁文擠了擠眼,神秘兮兮地說道:“噯回溺,你知道嗎春贸?我媽正偷偷給你攢嫁妝呢——我媽挺有錢的混萝,你倆嫁過來,絕對吃不了虧祥诽。”

郁文白了她一眼瓮恭,說道:“我才不稀罕雄坪。”

金蘭嘆氣道:“唉屯蹦,我真是命苦啊维哈,平白無故地冒出個丫頭來和我爭家產(chǎn)。不過登澜,看在這丫頭模樣兒挺俊的份上阔挠,看在我挺喜歡未來老爸的份上,我也只能認命了脑蠕」汉常”

車子沒開多久,便在校園里停了下來谴仙。剛剛放了暑假迂求,學校里靜悄悄的,空空蕩蕩的操場跑道上晃跺,一群麻雀歡快地跳來跳去揩局,忽又一窩蜂似地飛走了。

當年掀虎,就是在這跑道上凌盯,校運動會1500米決賽開始了,參賽的同學體力已經(jīng)到達極限烹玉,偉峰已經(jīng)落在了第三名驰怎,不過三個人相距并不遠。比賽到了白熱化階段二打,操場上沸騰了砸西,好多女生追著他喊“郁偉峰!郁偉峰址儒!”芹枷。郁文遠遠地對偉峰揮了揮拳頭。離終點越來越近莲趣,偉峰加速了鸳慈,就在離終點幾米遠的地方,他超越了所有選手喧伞,第一個觸到?jīng)_線走芋。氣喘吁吁的偉峰绩郎,站都站不穩(wěn),整個人濕漉漉的翁逞,像是剛從水里打撈出來的肋杖。他努力抬頭找尋,看見郁文正對著他笑挖函,他也咧開嘴笑了状植。

“你愣在那干嘛?快走呀怨喘!”金蘭催促道津畸。

兩個人一起往校長辦公室走。也不知道為什么必怜,眼前熟悉的操場肉拓、教室,通通比記憶里的縮小了一圈梳庆,讓人有種虛幻的感覺暖途。走在樓道上,郁文問金蘭膏执,“你有沒有一種——學校變小了的感覺丧肴?”

金蘭說道:“那是因為那時候你人小,看周圍的東西就顯得大胧后。再說現(xiàn)在咱們在杭城呆習慣了芋浮,一回鄉(xiāng)下來,看什么都覺得小壳快≈较铮”

“只有你家那棟別墅依舊那么高大雄偉】籼担”

“又來取笑我不是瘤旨?”

王盛坐在一張豪華大辦公桌前,簇新的辦公桌是新買的竖伯,桌前支著一臺超薄一體機電腦存哲,桌角插著一面國旗,身后的白墻壁上繞著一圈鮮艷的獎旗七婴。見到郁文兩個人祟偷,王盛立刻從沙發(fā)椅上彈起來,“哎呀打厘,老同學修肠,好久未見,真是好久未見……”他一邊招呼兩人坐下户盯,一邊從墻邊的飲水機里倒水過來嵌施。

金蘭接過水杯饲化,道:“王校長可真是年少有為啊,我們當初那一個班上的同學吗伤,就屬你最有出息吃靠。”

王盛臉上笑得花一樣足淆,腦袋像撥浪鼓似的搖晃著巢块,“哎——不敢這么說,不敢這么說缸浦,還不都是上面領導看得起我嘛夕冲〉”

比起初中時候裂逐,王盛整個人大了一圈,腦袋圓鼓鼓的泣栈,肚子凸出一個圓球卜高,皮膚依舊當初那么白,更顯得他像個圓溜溜的大饅頭南片。王盛一直殷勤的笑著掺涛,他忽地轉(zhuǎn)過頭來,親切地問郁文疼进,“郁文現(xiàn)在在哪里高就靶嚼隆?”

郁文只是對他笑了笑伞广,并沒有要說話的意圖拣帽。

金蘭忙道:“她和我一樣,都在杭城嚼锄。人家現(xiàn)在也是個老板减拭,和朋友一起開了個進出口公司∏螅”

王盛點點頭拧粪,重新走到那張老板椅上坐下來,“哦沧侥,那很好啊可霎。我認識很多做企業(yè)的朋友,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宴杀,打個招呼就行啥纸。”

郁文努力維持著自己臉上的笑容婴氮,笑得時間長了斯棒,凍成了一縷一縷的冰盾致。

王盛依然興致勃勃,他圓腦袋往沙發(fā)椅上一仰荣暮,一只手往后徐徐撫著額前的頭發(fā)庭惜,“哎呀,想起從前在學校的時光穗酥,我是十分地懷念啊护赊,那時多美好啊,一封情書就讓人臉紅心跳不知多少天……你說砾跃,現(xiàn)在哪還有那樣純粹的愛情骏啰?”

郁文最怕他提情書的事,她簡直一刻都待不住了抽高。

金蘭看她神色不對判耕,為了避免尷尬,連忙應付著找了個借口翘骂,兩個人方告辭出來壁熄。

“你到底要干嘛?說是給人家送東西碳竟,也沒看見你手里拿過什么草丧。”郁文蹙著眉頭問道莹桅。

金蘭支支吾吾地說道:“沒什么……就王盛打電話給我昌执,我無意間說起你這幾天也在家,他一聽诈泼,就求著我把你拉過來懂拾,他說想見見你,其實也沒什么的……”

“你無聊不無聊俺Ш埂委粉?”

“真生氣了?”金蘭胳膊肘支了下她娶桦,討好似的說道:“我給你賠禮道歉贾节,還不行嗎?從現(xiàn)在起衷畦,我給你當司機栗涂,當免費保姆,你說吧祈争,想去哪里斤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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