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千零一夜之 ?——“無盡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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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說的故事發(fā)生1989年的夏天。
當時我正是上海某大學大二的學生膜钓。
那是我記憶中最炎熱的一個夏天嗽交。
隔著歲月,我常常分不清那個夏天的記憶里颂斜,哪些事是真實的夫壁,哪些是虛幻的。
可只有這一件事沃疮,我百分之百的肯定盒让,它的的確確發(fā)生過。
我記得那天上午司蔬,我去了中山公園糯彬,在公園湖邊一個極荒僻的地方一個人躲著寫生。盛夏的公園里葱她,無人打理的荷花兀自開滿半個荷塘撩扒。我一邊畫畫,一邊用我的軍用水壺喝家里煮的酸梅湯,烈日當頭搓谆,倒也逍遙自在炒辉。
正在認真勾勒不遠處一座歇山頂?shù)臎鐾ぃ蝗挥腥伺呐奈业募绨蛉帧N姨ь^看黔寇,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斩萌,手中提著一個灰色的小箱子缝裤。
“小姑娘,我是賣書的颊郎”锓桑”
“我是個窮學生......”我本想一口回絕,可是他的樣子誠懇又專注姆吭,干凈整潔的外表里又透出些寒酸榛做,讓我突然有些不忍。
憑著十幾歲少年識人的直覺内狸,我判斷他不像個壞人检眯,就請他坐下,看見他隨身也帶了個水壺昆淡,便倒了一些酸梅湯給他锰瘸。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再開口說話昂灵,聲音里散發(fā)著沉靜又悲哀的氣息获茬。
“我這里有一本舊書,說不定你會有興趣倔既,你先看一看行嗎?”
他打開那個灰色手提箱鹏氧,把書恭恭敬敬的放在手提箱的上面渤涌。那是一本八開大小、布面精致的線裝書把还,封皮上空無一字实蓬,七、八百頁的厚度吊履,書看上去的確是很舊安皱,卻有一種奇異的魅力。
我情不自禁的拿起來艇炎∽靡粒可這書超乎尋常的重量,讓我著實吃了一驚缀踪。
我翻開來看居砖,一下子陷入失望虹脯。
里面的文字完全看不懂,而且排版非常隨意奏候,印刷也很粗糙循集。
出于禮貌,我還是裝作認真的往后翻了幾頁蔗草。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地方咒彤,每頁的右上角有頁碼,可頁碼卻不是按照順序咒精,第5頁過去是第372頁镶柱,再往后翻一頁卻變成991頁,再往后翻狠轻,居然是一個八位數(shù)字奸例。
書里還有一些奇怪的插畫。有一頁畫了一片浩瀚無際的大海向楼,海面上一只有著巨大翅膀的鳥在笨拙費力地飛查吊。
“這個圖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了『桑”賣書人嘆了口氣逻卖。
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只顧自己翻看昭抒。翻到后面再翻回去评也,卻不見了這張圖。
我以為自己翻錯了灭返,前后翻了好幾遍盗迟,卻怎么也找不到。
為了掩蓋自己的惶惑熙含,我裝作鎮(zhèn)定地說罚缕,“原來是一本表演魔術(shù)的書≡蹙玻”
賣書人有些莊重地說:“這是我在一個郊外收舊書時偶然得到的珍寶邮弹。”
“你試著翻翻這本書的第一頁蚓聘‰缦纾”
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幾乎貼著手指去揭書頁夜牡,白費勁与纽,封面和手之間總有好幾頁。仿佛是從書里冒出來的。
“你再試試看最后一頁渣锦∠醺冢”
照樣失敗。
我目瞪口呆袋毙。
他一臉理解我的表情型檀,“事實上,它是一本‘無盡之書’听盖。沒有第一頁胀溺,沒有最后一頁,也沒有固定的哪一頁皆看。你翻過的任何一頁仓坞,既是你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腰吟∥薨#”
“這世界上哪有無窮無盡,不過是一些掩人耳目的小把戲而已毛雇〖党疲”我再次裝作鎮(zhèn)定,心里想灵疮,我要是驚慌失措逃跑了织阅,豈不是丟了讀書人的面子。
“這世上怎么沒有無窮無盡震捣?這個世界就像這本書荔棉,找不到它的來處,來處之前總有來處蒿赢,找不到它的去處润樱,去處之后總還有去處。世間萬物羡棵,最初是存在壹若,存在之前是虛無,虛無之前晾腔,是尚未虛無,總是無限的啊犬∽评蓿”賣書人有些激動。
“好吧觉至,就算我承認無窮無盡剔应,可你說它是一本書,它怎么能叫書呢?書是把前人的智慧固定下來峻贮,或教人明辨是非席怪,或教人存世的本領(lǐng)......”我絞盡腦汁的給“書”下定義,試圖反駁他纤控。
“好挂捻,你先告訴我,什么是是船万,什么是非刻撒?你吼著你是真理,我吼著我是真理耿导。誰能來做評判的人声怔?倘若是同意你的人來評判,那他肯定不同意我舱呻,倘若是同意我的人來做評判醋火,那他肯定不同意你∠渎溃”
“那當然是客觀規(guī)律來做評判芥驳!”
“客觀規(guī)律?這世界上有哪一樣東西不是依著天道殖氏,又有誰是憑空出現(xiàn)的晚树?萬事萬物出現(xiàn),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雅采【粼鳎”
“照你的說法,那還有沒有立場了婚瓜?”
“有宝鼓,當然有立場。有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巴刻,一半是綠色愚铡,一半是黃色,各站了一堆人胡陪,唇槍舌劍沥寥,爭論圓環(huán)的顏色。你應該站在什么地方柠座?當然是站在圓環(huán)中央的虛空里邑雅,這樣你得到的就是全方位的視域。這就是正確的立場妈经』匆埃”
“可是這本書能教我什么本領(lǐng)呢捧书?這上面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我有點著急了。
話音還未落骤星,遠處一陣嘈雜经瓷,我從柳樹蔭里看見一群人沖進公園。
這城市里到處都是跑來跑去洞难、吵吵鬧鬧的人舆吮,我也不以為意。
母親只叮囑我不準離開上海廊营,她知道我的性子歪泳,每天只找著無人靜謐處自己管自己畫畫。
可賣書人突然神色張皇露筒,他聲音里透著絕望的壓抑呐伞,“書給你了,我先走了慎式×媲猓”
話音剛落,他一個轉(zhuǎn)身消失在樹蔭里瘪吏。
一陣慌亂中癣防,我把書收在隨身的書包里,匆匆離開了公園掌眠。
那天夜里蕾盯,我上了床,卻怎么也睡不著蓝丙。一直到凌晨一點多级遭,我打開燈,找出書包里那本奇怪的書渺尘。我情不自禁的一直往后翻挫鸽,往后翻,直到天大亮鸥跟,我的眼睛疲憊的一片模糊丢郊,發(fā)現(xiàn)書頁一角的頁碼上寫著大約是一個數(shù)的九次冪。
很多年過去了医咨。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展示過這本書枫匾。
年輕的時候,我總?cè)滩蛔》饣矗瑓s又很怕它干茉。
到年歲增長,我開始意識到這是我生命里的一件珍寶惩歉。
我慢慢地不去深究等脂、也不去介懷那些我讀不懂的文字,開始用白紙描摹著那些我一旦翻過去撑蚌、就再也看不到的插圖上遥。
那些插圖有的很美,有的很丑争涌,可一旦翻到粉楚,便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
二十多年來亮垫,它從不打著“知識”的旗號對著我發(fā)表見解模软,從不對任何事情下任何定論。
在我順境時饮潦,逆境時燃异,開心時,愁苦時继蜡,它對我的態(tài)度都是一以貫之回俐。
這一頁和那一頁只是看上去不同,可每一頁對于我來說卻都相同稀并。
就像萬物的規(guī)律仅颇,從來就沒有過分野,一切的紛爭碘举,都只是人為的想象忘瓦。
除了得到那本書那天,我生命中最神奇的日子引颈,莫過于第一天成為母親耕皮。
那一夜,看著懷中的嬰兒线欲,想象著自己剛出生時的模樣——這世間原本沒有我明场,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可一旦來到這世間李丰,便必須朝著死亡的方向一路狂奔過去苦锨。我們原就是那樣渺小的天地間的存在。
我讓兒子的小手摸了摸那本“無盡之書”趴泌。有限的我們舟舒,在無限的它面前,像是遇到了共同的靈魂母親嗜憔。
那以后的幾十年里秃励,我去過無數(shù)次中山公園,希望再見到賣書人吉捶,可總是失望而歸夺鲜。
只有一次皆尔,我遠遠的看見一個在公園的空地上寫書法的傴僂老人,我突然心中一動币励,連忙跑過去慷蠕,卻不見老人蹤影。
地上有沾了水的毛筆寫著字食呻,“萬里悲秋常作客流炕,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仅胞,潦倒新停濁酒杯每辟。”
前年干旧,我要離開上海去別處渠欺。
我打算把書留在這座城市。
想來想去不知道應該放在哪里椎眯。最后想起一句話峻堰,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就是樹林。
于是我把它送去了圖書館盅视。
如果有一天捐名,你有緣遇到這本書,請代我向它問好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