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蟋滴,我因事回老家一趟。一段時間沒回來痘绎,村里又有許多變化津函,那天吃過早飯,閑來無事在村里閑逛孤页,一個男人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尔苦,跟我打招呼:“小妹,你回來了行施?”那時允坚,我的思緒正在神游,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蛾号,轉(zhuǎn)頭看過去稠项,并沒有馬上認(rèn)出是誰,再仔細(xì)看他的面容鲜结,這才想起來展运。短短兩年不見活逆,他的變化可謂用驚天動地來形容,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拗胜,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已至遲暮之年的老頭蔗候。蒼老,頹敗埂软,一雙眼睛憂郁锈遥,凄苦,仿佛隨時要流出淚來勘畔。盡管是這樣一副苦像所灸,他自己倒是渾然不覺,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自然咧開咖杂,臉上掛著遲鈍的微笑庆寺。這樣一副表情,初看是喜诉字,再看又覺得悲涼懦尝,讓人不自覺地心里一沉。
他的事壤圃,我還沒有回來就已經(jīng)聽說陵霉。他的婆娘——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去街上趕集伍绳,轉(zhuǎn)彎時踊挠,從急馳的電三輪車座中甩出,腦袋重重的磕在水泥地上冲杀,破了一個大洞效床,沒有人報警,也沒有120救護車來权谁,她躺在路邊剩檀,流盡了身上的每一滴血,死了旺芽。聽到這樣的消息沪猴,心驚肉跳之余又十分感概,二十多年前采章,她被人販子賣到村里時运嗜,沒有想到多年后她的最后結(jié)局竟是這樣的慘烈。
這個男人叫瘋六悯舟,是我們家的老鄰居担租,他爺爺?shù)臓敔敚臀覡敔數(shù)臓敔斒怯H兄弟抵怎,按照輩份翩活,算是我的堂哥阱洪。他的父母很早就死了便贵,又沒有其他兄弟姐妹菠镇,只能跟著他的大伯一家生活。他沒有讀過書承璃,剛剛成年利耍,就被大伯?dāng)f出門,交給一個在深圳打工的村民帶到工廠做工盔粹,不到半年隘梨,就被送了回來。那個村民說舷嗡,他是一個傻子轴猎,不僅學(xué)不會最基本的工作,還在大馬路上隨意拉屎进萄。瘋六本來不叫瘋六捻脖,但從此村里人人叫他瘋六,慢慢地中鼠,他的本名也沒人記得了可婶。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瘋六就已經(jīng)成為瘋六援雇,他的故事我只是在大人們的閑聊中偶然聽到矛渴,人們在談到他時,口氣是輕松愉悅的惫搏,就像在說一個笑話具温。他是村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很多時候筐赔,他遠(yuǎn)遠(yuǎn)地(如果走得太近可能會挨打)蹲在閑聊的人們周圍铣猩,聽他們說關(guān)于他的“笑話”。有時候看到他們笑川陆,他也笑剂习,于是他們就笑得更大聲了,氣氛于是非常歡樂较沪。
由于大人的縱容鳞绕,小孩子們對瘋六也是毫不客氣的,我們對著他扮鬼臉尸曼,丟石頭们何,叫他瘋子,還把狗放進他家控轿,去吃桌上的飯菜(他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一間由牛棚改造的破房子里)冤竹》鞣猓總之,我們每天的娛樂節(jié)目鹦蠕,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惹怒他冒签,讓他追著我們滿村跑,累了就跑回家里躲起來钟病。瘋六真怒時萧恕,也會操起棍子或一塊磚頭來追我們,但是一看到大人他就慫了肠阱,所以我們從來不怕他票唆。
三十多歲,瘋六還是一個光棍屹徘。家窮人傻走趋,這輩子他都別想討到老婆。然而有一天噪伊,村頭空地上簿煌,人販子帶來了一個神智不清的年輕女人,村里的人都說酥宴,這個女人剛好和瘋六配成一對啦吧,村長也覺得這是個好事,去做通他大伯一家的思想工作拙寡,借來五十元錢授滓,把女人買了下來。事情成了肆糕,圍觀的村民發(fā)出了噓噓聲般堆,他們大笑著,又拍掌又用一種很奇怪的腔調(diào)說話诚啃,意思是叫瘋六趕緊帶他的婆娘回家洗澡睡覺淮摔。我們小孩子那時候不明所以,只是覺得很歡樂始赎,也在一旁跟著哄笑和橙,瘋六的臉上一陣陣泛紅,兩只手互相交搓造垛,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魔招。那個下午,由于瘋六和他的女人五辽,整個村子都沸騰了办斑。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一邊對“新娘子”指指點點,一邊說笑乡翅,傻瓜和瘋子成親鳞疲,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不過他們還是一致認(rèn)為蠕蚜,盡管是個瘋婆子尚洽,瘋六還是撿了個大便宜,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波势,原本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翎朱。在眾人的呼喝和推搡下,瘋六歡歡喜喜拉著他的婆娘回了家尺铣。
瘋六雖然叫瘋六,其實他并不瘋争舞,他只是傻凛忿,女人卻是真的瘋。剛回到家竞川,女人就發(fā)起瘋來店溢,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我們一幫小破孩委乌,圍在門外床牧,看得樂不可支。女人身材瘦小遭贸,沒多久就被瘋六打倒了戈咳。從這以后,他們經(jīng)常打架壕吹,有時候白天打著蛙,有時半夜三更打,晚上我們是看不著了耳贬,但聽大人們說踏堡,打架是因為瘋六要拉女人睡覺,女人不肯才打的咒劲。
瘋女人沒有名字顷蟆,村里人根據(jù)她瘋癲的行為,叫她“盎婆”腐魂,“盎”這個字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土話中帐偎,只有讀音而沒有字符,這里也只是找了一個比較接近的字來代替挤渔,換成普通話就是瘋婆的意思肮街。對于她的來歷,有眾多版本判导,有的說她克死了丈夫嫉父,自己精神失常沛硅,就被婆婆托人販子帶出來賣。也有說她生不出兒子绕辖,被丈夫毒打摇肌,又被同族的什么人強奸,人變得瘋瘋癲癲仪际,就被賣了围小。不管哪種說法,她被夫家賣掉是確鑿無疑的树碱。因此肯适,村里人在談?wù)撈鹚龝r,口氣就由憐憫變成了鄙視和嫌棄成榜。在我的記憶里框舔,不管她出現(xiàn)在誰家門外,都要被大人像趕蒼蠅一樣趕走的赎婚。
盎婆經(jīng)常發(fā)瘋刘绣,一旦她走出家門,就很難說什么時候會回來挣输,瘋六不得不村頭村尾去找纬凤,有時她躲在一堆柴垛下,有時出現(xiàn)在另一個村子里撩嚼,最遠(yuǎn)的一次停士,她跑到深山的一棵大榕樹下,兩天后才被一個上山砍柴的村民發(fā)現(xiàn)绢馍。后來向瓷,瘋六用一根繩子把她綁起來,像小狗一樣拴在床頭舰涌。這樣幾次三番猖任,她慢慢習(xí)慣了,不再亂跑瓷耙。八十年代初期朱躺,改革開放,農(nóng)村分田到戶搁痛,家家開始有余糧长搀,瘋六家也分到兩畝荒田,如果是勤快的人鸡典,完全可以憑這兩畝田過安穩(wěn)日子源请,但瘋六不僅傻,而且懶,田里種的莊稼東倒西歪谁尸,又不善于管理舅踪,收成僅夠兩人勉強糊口。瘋六出門干活良蛮,盎婆在家也會做些家務(wù)抽碌,不過他們家的碗很難找到一個沒有缺口的,一窩剛出生的小雞决瞳,被她掐死幾只货徙,踩死幾只,剩下的放進水缸去游泳皮胡,也淹死了痴颊。做飯時如果叫她燒火,她就一個勁地往灶爐里添木柴胸囱,直到把鍋燒出一個大洞祷舀。她對火好奇,扒拉一些出來玩烹笔,等瘋六發(fā)現(xiàn)時,大火已燒上房梁抛丽,原本破舊不堪的房子燒得只剩下一個框架谤职。她在火中起舞,像個孩子一樣感覺驚奇亿鲜,瘋六原本已經(jīng)沖出門外允蜈,看她不懂逃命,又沖進去拉她蒿柳,那時大火燒得正猛饶套,出來時倆人的臉都被熏得焦黑,頭發(fā)也燒得卷起來垒探。事后妓蛮,大家都感嘆,這么大的火圾叼,正常人都不一定敢進去蛤克,瘋六卻毫不猶豫,傻歸傻夷蚊,這兩個人之間還有些感情的构挤。
房子后來重建了,錢不夠惕鼓,又沒有哪個親戚肯借筋现,幸好房子的框架還在,瘋六就去撿人家造房子剩下的廢料,以及路邊的大石塊矾飞,自己拿鐵錘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厍靡慌颍粔K塊地壘,這才總算又有了一個容身之所(房子燒掉之后凰慈,他們睡在祠堂里)汞幢。由于磚石不夠,左邊一面墻只砌了一半微谓,加上做工不嚴(yán)森篷,房子四處漏風(fēng),變成敞開式的豺型,這個笑料又讓村里人津津樂道許多年仲智。
我一直在村里的小學(xué)讀書,到六年級時姻氨,我的父親在鎮(zhèn)上找到一份工作钓辆,我們舉家搬到那里居住,村子里的房子肴焊,我叔叔的一家還住著前联,除了過年,平時很少回去娶眷,瘋六和他的婆娘便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似嗤,等我長大后出來工作,回去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届宠。我?guī)缀跻呀?jīng)記不起烁落,村里還有這樣的兩個人。那一年豌注,叔叔家的新居落成伤塌,這時的我已為人母,我?guī)е⒆踊氐郊亦l(xiāng)轧铁,上一次回來是什么時候每聪,已記不清。家鄉(xiāng)的變化之大属桦,讓我感慨不已熊痴,荒廢的村道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出原來是一條路聂宾,許多老房子變成一片廢墟(人們把房子建到了更靠近公路的兩旁)果善,小時候的樂園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我在自家房子的斷壁殘垣前徘徊系谐,追憶舊光景巾陕,突然從旁邊的廢墟中鉆出一個人讨跟,已經(jīng)不可能住人的破房子里,竟然還住著我們的老鄰居鄙煤,瘋六看到我似乎很高興(不知道我小時候留給他的是什么樣的記憶)晾匠,他主動跟我打招呼,還邀請我有空去他家吃飯梯刚×构荩可想而知,當(dāng)時我聽到這句話亡资,心里有多么的震驚澜共,他說這話時,表情略顯羞澀锥腻,但他的熱情發(fā)自肺腑嗦董,我感受到了瘦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京革,或者說這是我第一次以成人的眼光幸斥,去真正的認(rèn)識他,這是一雙多么溫和的眼睛凹自帷来惧!漆黑黝亮,透著不經(jīng)世事的單純演顾,透過這雙眼睛隅居,我知道了在這樣一副麻木遲鈍的軀體下藏著一顆純粹美好的靈魂。我為小時候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胎源,同時不明白這樣一個老實善良的人為什么會被當(dāng)成傻瓜而受盡欺辱棉钧。如果他出生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不知道他的命運會不會因此有所不同涕蚤。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宪卿,盎婆從里面走出來万栅,她老了些,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要比以前清醒烦粒,看到我代赁,她居然也咧開嘴笑笑兽掰,看樣子她還認(rèn)得我。她拿著一個菜籃孽尽,在門前一塊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摘菜,如果不仔細(xì)看杉女,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菜園。自從她出來卸夕,瘋六的眼光就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婆瓜,他們倆站在一起的樣子快集,和平常的夫妻沒有什么兩樣廉白,他偶爾流露出的溫情炼团,讓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無比深厚鹉勒。后來他跟著過去摘菜珍逸,我就離開了聋溜。
昨日如在眼前,沒想到這次回來撮躁,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看他的樣子杨帽,未必明白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嗤军,或許他是知道的,只是遲鈍的大腦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型雳,不管如何山害,反正他的身體極速地衰老下來沿量,時間,仿佛在他身上施了加倍的魔咒朴则,感覺一瞬間,他就活到了盡頭汹想,那干枯如朽木般的身軀撤蚊,生命好像隨時會從中抽離。他轉(zhuǎn)身離開時侦啸,我從未見過,如此孤獨落寞的身影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