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
一
早上八點,于墨來到南湖幼兒園高氮。
這是一所規(guī)模不算小的幼兒園慧妄。有一棟粉藍墻壁、白色屋頂?shù)奈鍖咏虒W樓剪芍,與之遙相呼應的塞淹,是一片枝葉繁茂的樹林,林間散落著幾座拙樸可愛的彩色小屋罪裹。操場極寬闊饱普,一邊是黃綠相間的塑膠跑道。另一邊則擺放著秋千状共,滑梯套耕,木馬,以及各種健身器材峡继,幾乎是一個小型的兒童游樂場冯袍。正值假期,這里并不熱鬧碾牌,只有三五個幼童在追逐嬉戲康愤。
白襯衣,藍色牛仔褲舶吗,長發(fā)在腦后扎成隨意的丸子頭征冷,她的打扮簡單利落,看起來與一個等待孩子放學的年輕母親無異裤翩。事實上资盅,她是來應聘的。
三十五歲踊赠,對大多數(shù)女人來說呵扛,是一個各方面都趨于穩(wěn)定的年齡,她卻還在為一份工作奔波筐带。雖然同學聚會上大家總習慣性地稱呼她“于作家”今穿,但她在那一份真誠的艷羨中,仍感到了心虛伦籍,是一種沒有明確社會身份和穩(wěn)定收入的心虛蓝晒。在她身居的錦江小城腮出,很多能寫幾個字的人,都是一手捧著鐵飯碗芝薇,一手敲著鍵盤胚嘲,“作家”這個頭銜,成為他們獲取更多世俗價值的加分項洛二。而她不同馋劈,寫作不僅是她很久以來賴以生存的方式,更是她釋放心靈的唯一通道晾嘶。
近年來妓雾,由于新媒體的迅速興起,國內(nèi)大小紙媒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垒迂。她長期供稿的幾家雜志也改版的改版械姻,停刊的突希刊楷拳,她的收入頓時縮減了不少,日子一天天拘謹起來毫缆。尤其是今年唯竹,男人的身體時好時壞,隔三差五就要進醫(yī)院住上幾天苦丁;女兒升入中學后浸颓,學校交的、平時用的旺拉,也是與日俱增产上。她明顯感到了力不從心。
得有個穩(wěn)定工作蛾狗,她想晋涣。以她的資歷,在一般企業(yè)單位做個文書什么的沉桌,自是綽綽有余谢鹊,但那低得可憐的待遇令她心灰;待遇好的事業(yè)單位吧留凭,她又沒個過硬的后臺佃扼,根本想都不敢想;保險之類的行業(yè)倒是容易進蔼夜,可她到底是有幾分清高的女子兼耀,每天擠著笑臉上門跟人推銷,她終究還是拉不下這臉……就這樣磨蹭著,眼見半年多了瘤运,工作的事還是沒著落窍霞。
一天,一個久無聯(lián)系的同學突然來訪拯坟,說是市區(qū)二十里外的南湖鎮(zhèn)有家私立幼兒園但金,園長是她親戚,因身體欠佳郁季,想找個可靠的人做助理傲绣,幫著打理幼兒園的事務。
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巩踏。同學熱切地看著她,說续搀。只猶豫了一下塞琼,她便答應了。這半年來禁舷,她像一只困在泥地里的螞蟻彪杉,左突右沖,使盡全力牵咙,卻一直不得其果派近。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洁桌。
接待于墨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渴丸,穿一條碎花連身裙,短發(fā)另凌,圓臉谱轨,中等身材。她是幼兒園的園長吠谢,許光蘭土童。她的身體果然不好,說話間咳嗽不斷工坊。但她的臉上始終笑意盈盈献汗,似乎對現(xiàn)世生活有著無盡的熱忱和滿足,因此整個人并不顯得太憔悴王污。
因是熟人推薦罢吃,加之于墨那一堆耀眼的證書,應聘便成了一個過場玉掸。一番交談后刃麸,園長對她喜愛不已,拉著她的手司浪,說泊业,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把沼,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跟我提。
二
于墨在南湖幼兒園的第一個任務吁伺,是代表園長進行家訪饮睬。所謂的家訪,其實就是跟家長聯(lián)絡一下感情篮奄,以便留住老生捆愁,爭取新生。這幾年窟却,私立幼兒園的發(fā)展如雨后春筍昼丑,光這個南湖鎮(zhèn),就有大大小小十多家夸赫,僧多粥少的形勢日趨嚴峻菩帝。因此,每到開學季茬腿,家訪便成了各家私立幼兒園各顯神通的頭等大事呼奢。
家訪分頭進行,于墨負責小鎮(zhèn)東邊的三個村切平。園長告訴她握础,這幾個村是出了名的貧困村,適齡兒童不少悴品,可入園的屈指可數(shù)禀综。這些孩子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匪。老人心疼兒女在外辛苦打拼來的錢菇存,寧愿讓孩子整天光著屁股滿村瘋跑,一日三餐跟著他們在村頭麻將館解決邦蜜,也不愿意把孩子送進幼兒園依鸥。
這次就看你的了。園長拍拍她的肩膀說悼沈。她笑了笑贱迟,口里應著沒問題,心里卻有些犯怵絮供。她素來不善于與人打交道衣吠,何況今天她要面對的,還是經(jīng)驗豐富的園長都啃不動的“硬骨頭”壤靶?在那些大字不識的老人面前缚俏,她所謂的作家身份管用嗎?他們會買她的帳嗎?
她如此這般想著忧换,拉開了車門恬惯。剛一落座,駕駛室跨進一個男人亚茬。男人和她打著招呼酪耳,啟動了車子。她聽這聲音刹缝,只覺得耳熟碗暗,抬眼時,不由一怔梢夯。
幾個月前言疗,她參加了一個“關(guān)愛孤寡老人”的公益活動∷淘遥活動中洲守,一對父子模樣的志愿者引起了她的注意。父親四五十歲的樣子沾凄,兒子看上去十歲左右。父子倆似乎經(jīng)常參加這樣的活動知允,顯得輕車熟路撒蟀。每到一處,父親便從車上拎出一袋大米温鸽,往兒子肩上一搭保屯。兒子則兩腿分立,雙手扶住袋子涤垫,深吸一口氣姑尺,撒腿就往老人家里奔……父子倆動作連貫,配合默契蝠猬。
她認出切蟋,開車的男人,正是活動中見到的那個父親岔霸,許君生蝶念。
一開始匕积,家訪進行得并不順利。如果說家訪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驻右,這些爺爺奶奶顯然已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戰(zhàn)士。他們一邊淡定地接過于墨帶來的飲料和玩具崎淳,一邊滿面愁容地向她訴說家中如何困難堪夭。每每這時,她便窘得不行,先前設(shè)計好的臺詞森爽,只能生生地吞回肚里恨豁。倒是許君生。一臉見怪不怪的鎮(zhèn)定拗秘,在一旁極力游說圣絮,給她化解尷尬。一個上午過去雕旨,她總算收到一名新生扮匠。
有了上午的經(jīng)驗,她的狀態(tài)好了很多凡涩。她說話開門見山棒搜,不繞圈子,完全沒有一般幼教者那種近乎夸張的熱情活箕,這反而成了她令人信服的特質(zhì)力麸。一些“老戰(zhàn)士”見她性情直率,語氣誠懇育韩,態(tài)度竟有了松動克蚂,紛紛表示愿意送孩子去她的幼兒園試試。
家訪的最后一戶筋讨,是一個五歲女孩和奶奶的兩口之家埃叭。女孩的爸爸,三年前因搶劫入獄悉罕,媽媽是外地人赤屋,沒過多久也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來過壁袄。于墨二人來到這間破舊的瓦屋時类早,小女孩正光著腳丫,坐在門檻上啃玉米棒嗜逻。暗黑的屋子里濃煙滾滾涩僻,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從灶前那個佝僂的身子里傳了出來栈顷。
小女孩大概也見多了這樣的家訪令哟,看到他們也不避讓,一臉小大人樣地說妨蛹,你們走吧屏富。奶奶說了,上幼兒園很貴蛙卤,我們沒錢狠半。聽了這話噩死,于墨一陣心酸。她緩緩地蹲下身子神年,撫摸著女孩亂糟糟的短發(fā)已维,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已日,許君生也蹲下來垛耳,含笑對女孩說,你還不知道吧飘千,在我們幼兒園堂鲜,好孩子是不用交錢的。聽說你是個特別聽話的好孩子护奈,所以呢缔莲,我們幼兒園決定免費收下你。說著霉旗,他沖于墨努努嘴痴奏,不信你可以問這個老師。
于墨有些疑惑厌秒,抬頭看了看他读拆,隨即明白過來。他一定是想資助女孩鸵闪,因此編出這個美麗的謊言建椰。她心里一暖,一把抱住女孩岛马,說,對哦對哦屠列,你這么乖的孩子啦逆,去我們幼兒園當然不收錢啦。
返程路上笛洛,她特意坐到了副駕夏志,觀察旁邊這個專心開車的男人。這是一張有閱歷的臉苛让,年輕時想必是極英俊的沟蔑,人到中年了,仍有著近乎完美的臉部線條狱杰。他很魁梧瘦材,即使開著車,也可以看出是一種被經(jīng)常鍛煉的身形仿畸。他不怎么健談食棕,略顯沉悶朗和。這反倒讓她覺得放松,開始試著引導話題簿晓。
他也終于憶起眶拉,那次公益活動中他們見過。他似乎很是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高興憔儿,話多了起來忆植,與她一路相談甚歡。
車子很快駛到幼兒園谒臼,園長已等候在門口朝刊。在她嗔怪的語氣里,于墨知道了屋休,這個自稱“專職司機”的許君生坞古,原來是園長的先生,南湖幼兒園的老板劫樟。
三
九月份痪枫,幼兒園正式開學了,于墨的工作也步入正軌叠艳。因著家訪的出色成績奶陈,園長對她更是刮目相看,認定她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附较,自此果真不拿她當外人吃粒,園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問她,私底下與她姐妹相稱拒课,隔三差五邀她去家里小聚徐勃。
她第一次去園長家,是十月的一個黃昏早像。秋天的日頭短僻肖,才五點多,天色便暗了下來卢鹦。當她來到位于山頂那棟古樸小樓門前時臀脏,屋內(nèi)已亮起燈火。她敲了敲虛掩的大門冀自。卻無人應聲揉稚。猶豫片刻,她就著門的反光理了理頭發(fā)熬粗,便推開門搀玖,徑直走了進去。
蘭姐驻呐。循著食物的香味巷怜,她來到廚房門口葛超,對那個忙碌著的身影喊道。那人聽到聲音延塑,轉(zhuǎn)過頭绣张,臉上浮起氤氳的笑意,說关带,蘭姐出去買紅酒了——說今天有稀客侥涵。說著,他指了指客廳宋雏,示意她先坐芜飘。她倉皇地退了出來,只覺得臉火燒似的發(fā)燙磨总。她眼睛近視嗦明,一米外分不清男女也是常事。只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蚪燕,在這個許君生面前出洋相娶牌,竟使她分外的懊惱。
很快馆纳,十多道精致菜肴陸續(xù)上桌诗良。于墨原以為會有一大桌人,蘭姐卻告訴她鲁驶,這是專門為她準備的晚餐鉴裹,就他們?nèi)恕_@令她很是感動钥弯,先前的緊張和局促頓時退去了不少径荔。
吃飯的期間,男主人電話不斷脆霎,應該是一些應酬的邀約总处,他均三言兩語便打發(fā)過去。但有一個電話绪穆,他卻接了十多分鐘。他以極其耐心的語氣對著電話那端說虱岂,嗯玖院,好的,家長會我一定參加……手里還有錢嗎第岖?記得要多吃水果……
于墨聽蘭姐提起過难菌,他們有三個兒子。那么蔑滓,現(xiàn)在打電話的郊酒,是不是上次參加公益活動的那個小男孩呢遇绞?她忍不住向蘭姐求證,得到的答案卻令她大吃一驚燎窘。原來摹闽,那男孩只是幼兒園以前的學生,家境原本不錯褐健,卻因為爸媽吸毒敗光了家底付鹿,成了一個父母雙全的孤兒,他就主動承擔起了照顧男孩的責任蚜迅。
他這個人舵匾,就是好管閑事,天生操心的命谁不。蘭姐不滿地說坐梯,眼里卻是贊許和自豪。
于墨有些震撼刹帕。在這個社會里吵血,不管貧窮還是富裕,男人的心思大多用在了獲取和堆積財富這件事情上轩拨,悲憫之心對他們而言屬于稀缺品践瓷。她寫過不少賺人眼淚的動人故事,可在眼前這個男人面前亡蓉,她覺得自己費盡心血虛構(gòu)出來的那些故事晕翠,是這么的沒有分量。
正想得出神砍濒,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淋肾,是個陌生的聲音,是姚遠的家屬嗎爸邢?他突然昏迷樊卓,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急救。
她腦袋一轟杠河,來不及跟蘭姐解釋碌尔,便沖了出去。
四
姚遠是她的丈夫券敌。剛結(jié)婚時唾戚,他還是個溫和、安靜待诅、懂得退讓和包容的男人叹坦。而婚后的第三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卑雁,將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募书。
他患上一種腦腫瘤绪囱,手術(shù)切除后,留下了后遺癥莹捡。起初鬼吵,她發(fā)現(xiàn)他情緒波動大,喜怒無常道盏,只道是術(shù)后的正常反應而柑,便沒怎么在意。沒想到情況竟朝壞的方向發(fā)展了荷逞,他變得更加的敏感媒咳,暴躁,甚至常常出現(xiàn)幻聽幻覺和短時失憶种远。更可怕的是涩澡,他學會了酗酒,整天與一些不知來龍去脈的人混在一起坠敷,夜不歸宿妙同。她曾試圖勸說他,得到的總是粗暴的打斷膝迎,以及更為放縱的行為粥帚。
畢竟是大腦受過重創(chuàng)的人,對于怎樣才是打開新生命的正確方式限次,他一時半會哪里想得明白芒涡?又或許,他根本對自己的生命已是無知無覺卖漫,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吧费尽。這樣一想,她便釋然了羊始,對眼下的一切有了宿命的認知旱幼。她安慰自己說,只要他好好活著突委,不要再生出事端柏卤,便是老天最大的仁慈。
然而老天往往不那么仁慈匀油,他的情況越來越糟缘缚。最嚴重的一次,他看著電視钧唐,不知是被什么畫面驚到忙灼,突然兩眼一翻匠襟,口吐白沫钝侠,身體直愣愣地倒了下去该园。當時,她嚇得魂飛魄散帅韧,六神無主里初。幸好鄰居聽到動靜后,替她叫了救護車忽舟,才化險為夷双妨。
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她的心又是一緊叮阅,加快了步子刁品。
這時,隨著一聲長鳴浩姥,一輛白色車子在她身旁停下挑随。上車!車里的人搖下車窗勒叠,對她命令道兜挨。這回她看得很清楚,是許君生眯分。她四下望了望拌汇,才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攔不到出租車,便沒再猶豫弊决,拉開了車門噪舀。
他們趕到醫(yī)院時,姚遠已從急救室出來丢氢。病房里滿是人傅联,鬧哄哄的。其中疚察,一個穿紅色襯衣的男人正掰著指頭蒸走,同病床上的他理論著什么。而他看起來也很激動貌嫡,幾度張開嘴巴比驻,想說話,卻被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擋了回去岛抄。
于墨一把扒開人群别惦,沖到床前,大聲問道夫椭,這些人是誰掸掸?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姚遠楞了一下,很快又偏過頭去扰付,不發(fā)一言堤撵。
這小子,借錢的時候說得一好二好羽莺,一提還錢的話就裝死实昨!嚇唬誰呀!那紅衣男人指著病床盐固,憤憤地說荒给。
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條子刁卜,在于墨面前抖了抖志电,又說,別說我做得出來蛔趴,只怪你男人不守信用溪北!告訴你,就算今天他真死了夺脾,這錢之拨,我也要定了!說完咧叭,他踢掉鞋子蚀乔,一屁股坐到病床上。
她聽了菲茬,奪過那張條子吉挣,一看,頓時急得渾身亂顫:今欠到某某現(xiàn)金本息共計四萬元整婉弹,姚遠睬魂。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镀赌,可不正是他的字跡氯哮?
怎么?你想賴賬吧谭稹喉钢!紅衣男人突然從床上彈起來,氣勢洶洶地搶回欠條良姆,揣進口袋肠虽。
空氣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圍觀的人你望望我玛追,我望望你税课,期待著事情的進展闲延。
這時,人群中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韩玩,這樣為難一個女人慨代,有意思嗎?這里是病房啸如,有什么事我們出去談!她抬起頭氮惯,見許君生目光炯炯叮雳,緊盯著紅衣男人。
大概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氣場震懾住了妇汗,紅衣男人連忙趿起鞋子帘不,怏怏地跟著他走出病房。人群也一哄而散杨箭,病房變得安靜下來寞焙。
此時,床上的人雙目緊閉互婿,一動不動捣郊,似一個剛剛看戲歸家的孩童,鑼鼓聲停止慈参,劇情便與他無關(guān)呛牲。
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驮配?她極力控制著情緒娘扩,輕聲問道。
一陣比死還寂靜的沉默后壮锻,只聽得“哇”的一聲琐旁,他哭了出來,我猜绣、我真是沒用……都說甘肅的蘋果好賺錢灰殴,我就想、想弄兩車試試掰邢⊙榘茫可我又沒本,就找他們借了這筆錢…….心想尸变,等結(jié)了賬义图,就可以把這錢還上……哪知道,網(wǎng)上的蘋果代理商竟是騙子……
他邊哭邊說召烂,紙片一般削薄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碱工。她木木地看著他,不知道是該呵斥,還是安撫怕篷,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历筝,正被他因用力隱忍而有些怪異的哭聲,一點一點碾壓成碎末廊谓,在她空蕩蕩的身體里沉墜梳猪,沉墜。
當許君生回到病房蒸痹,將那張欠條遞給她時春弥,她終于沒能忍住,眼淚奔涌而出叠荠。
這些年來匿沛,苦難,恐懼榛鼎,孤獨逃呼,像空氣一樣存在于她的生活,她都默然承受者娱,從不輕易流淚抡笼。可是今晚黄鳍,她的感受很是不同蔫缸,是那種在他人一襲華袍的反光中,她的襤褸和困頓再也無處可藏的哀傷际起。她的眼淚拾碌,來自不愿輕易示人的脆弱,來自對自身命運的無能為力街望,也來自得到他人幫助后的感動校翔。
五
第二天上班,于墨整個人恍恍惚惚灾前,好似剛從某個年代大片里穿越回來防症,身體和心神處于一種分離狀態(tài)。那張被揉得發(fā)皺的欠條哎甲,幫她還原了昨晚的情節(jié):她的丈夫借了高利貸蔫敲,無力償還,被人上門逼債時誘發(fā)舊病炭玫。她的上司挺身而出奈嘿,替他們還下這筆錢。
想起許君生吞加,她的心生出些許不安裙犹,隨后是一絲陌生的暖意尽狠。自從父親過世后,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這樣叶圃,在她危急之時不假思索地伸出援手袄膏。可是掺冠,他的慷慨解囊是出于什么沉馆?同情?在女人面前本能的英雄主義德崭?又或者斥黑,只是一種樂善好施的習慣?她不太確定接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欠下了他扣讼。
她寫了一張新的欠條缺猛,來到他的辦公室。他卻不在椭符,只有蘭姐在桌前收拾著荔燎。見到她,蘭姐連忙停下手里的事销钝,問有咨,你老公要不要緊?好些了沒蒸健?
看樣子座享,她對昨晚的事情并不太知情。于墨稍稍松了一口氣似忧,心想渣叛,蘭姐固然也是個善良之人,但四萬元終歸不是個小數(shù)字盯捌,他對她有所隱瞞淳衙,一定有他的顧慮。既是如此饺著,還是暫時不跟她說錢的事吧箫攀。等自己籌齊這筆錢,再悄悄還給他便是幼衰。
她打定了主意靴跛,便將手里的條子折好,塞進口袋渡嚣,輕描淡寫地答道汤求,沒事了俏险,老毛病,休息幾天就好了扬绪。
這一天竖独,于墨的眼睛始終在搜索,可直到下午挤牛,他的身影都沒有出現(xiàn)莹痢。她想,也許還是該主動打電話給他墓赴,至少說聲謝謝竞膳,約個還錢的日期。剛拿出手機诫硕,他的微信便蹦了出來:我到武漢辦事坦辟。園里的事辛苦你了。
她是園長助理章办,做好幼兒園的事情是她的本分锉走,按說也無需他特意交代。那么藕届,他這個信息的側(cè)重點挪蹭,應該是前面一句。對休偶,他在告訴她他的行蹤梁厉。這樣一想,她竟有些莫名的歡喜踏兜,當她意識到這歡喜時词顾,不覺又慌亂起來。想了很久碱妆,回復過去的计技,竟是愣頭愣腦的一句:你的錢我會盡快還。
他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山橄,又說垮媒,錢的事不必掛心,算作提前支付你的年終獎吧航棱。
她一驚睡雇,心想這男人可比她想象的聰明。他看出她的窘迫饮醇,卻不道破它抱;知道她心高氣傲,決計不肯平白無故接受他的幫助朴艰,便找出這個聽起來極為正式的說法观蓄,好讓她沒有心理負擔地面對這事混移。他是如此的體心貼意,卻又不顯山不露水侮穿,不給人壓力歌径。
之前因為寫作的需要,她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成功人士亲茅,他們在取得世俗價值里的巨大成就后回铛,也會投身于各種公益事業(yè)】寺啵可她發(fā)現(xiàn)焚志,那些人看似態(tài)度積極柳恐,實則缺乏一種真正關(guān)注他人命運的誠意和耐心,往往走完一套公式化的流程后浊猾,便不見了蹤影陨界。
但他不同纳寂,他的每一個善舉都誠心誠意且落到實處滤愕,不浮夸眷蜓,不張揚。他的善良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想鹰,這使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難以掩藏的光芒紊婉,顯得卓爾不群
她用手機抵住下巴药版,呆呆地想著辑舷,心里開始風起云涌。
六
許君生去武漢的第五天槽片,幼兒園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何缓。
這天早上,于墨剛上班还栓,便看見一群人堵在園長辦公室門口碌廓。她急忙跑進去,里面已是一片騷亂剩盒。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像進村的鬼子谷婆,嘴里罵罵咧咧,時不時還對著桌子椅子踢上一腳……所到之處辽聊,無不發(fā)出令人心驚的聲響纪挎。幾個年輕幼師嚇得花容失色,躲在一旁不敢出聲跟匆。蘭姐怒目圓睜异袄,雙手按住辦公桌,支撐著氣得發(fā)抖的身體玛臂。
她立刻認出烤蜕,為頭的平頭男人是隔壁蓓蕾幼兒園的老板封孙,冉強。她早有耳聞讽营,此人早年是個江湖浪子虎忌,靠做六合彩馬莊起家后,租下鎮(zhèn)財管所的廢棄辦公樓斑匪,辦了一家幼兒園呐籽。這些年,他靠著市委一個親戚的支持和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蚀瘸,倒也將幼兒園辦得像模像樣狡蝶。只是這人過去混社會太久,身上殘留了不少江湖氣息贮勃,凡事都要爭個高下贪惹,因此在同行中口碑很不好。
一陣稀里嘩啦的鬧騰結(jié)束后寂嘉,他踱到蘭姐面前奏瞬,怪聲怪氣地說,事情總得有個解決的方案泉孩。我看硼端,我們還是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我和你沒什么好談的寓搬。蘭姐冷冷地說珍昨。
別跟我裝佯!冉強揚了揚那道粗眉句喷,提高了音量镣典,說,也不打聽打聽唾琼,我冉某人的學生是那么好搶的嗎兄春?
我們沒有搶你的學生!蘭姐說锡溯。我這里每一個孩子赶舆,都是堂堂正正走大門進來的。
冉強一臉糾纏到底的無賴祭饭,說芜茵,少廢話!給你兩個選:一甜癞,還一個學生給我夕晓。二,不還也可以悠咱,按一個學生的三年學費標準給我付損失蒸辆。
你征炼!蘭姐氣得說不出話來。
豈有此理躬贡!于墨聽得真切谆奥,看出這人是有意趁許君生不在來尋釁滋事的。她先退出去拂玻,悄悄打了報警電話酸些,然后沖到他面前,正顏厲色道檐蚜,做人要講道理魄懂!哪個學生是你的?大家開門辦學闯第,公平競爭市栗。家長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憑什么說我們搶了你的學生咳短?
冉強愣了一愣填帽,隨即漲紅了臉,怒道咙好,你是哪根蔥哪根蒜篡腌,敢來跟我叫板?
我是誰不重要勾效。于墨說嘹悼。你只要知道一點,幼兒園是屬于孩子的凈土葵第,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绘迁!你最好快點請回……
“啪”的一聲合溺,她的話音沒落卒密,一個巴掌便朝她甩了過來。她一陣眩暈棠赛,身子晃了晃哮奇,沒支持住,一下子跌倒在地睛约。蘭姐一聲驚呼鼎俘,沖過來,雙手抱住了她辩涝。
打人啦贸伐,打人啦!有人驚慌失措地喊怔揩。
于墨掙脫蘭姐的懷抱捉邢,捂著臉慢慢走到辦公桌前脯丝,一句話也沒說。突然伏伐,她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宠进,“忽”地一聲,只見一道黑色閃電掠過藐翎,墨水準確無誤地潑到了冉強頭上材蹬,瞬間淌了下來,在他臉上開出一朵詭異的黑色大花吝镣。
人群發(fā)出了哄笑堤器。冉強怒不可遏,顧不上擦臉末贾,掄起拳頭朝于墨揮來吼旧。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突然聽得一聲大吼未舟,住手圈暗!幾個民警闖了進來。
七
他們被帶到了派出所裕膀。
于墨的臉還在熱辣辣地痛员串,扔墨水瓶的那只胳膊由于用力過猛,也酸酸的昼扛,但她被憤怒浸透的心卻異常冷靜寸齐。她迅速地梳理好自己的思緒,將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抄谐。
冉強顯然已是這里的趁祓校客,一進門便像一頭炸了毛的怒獸蛹含,大聲咆哮起來毅厚,媽的,搶了老子的學生還有理了浦箱,跟老子耍文講道理吸耿,簡直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給點顏色……喊著喊著酷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咽安,惱怒地扯過一張紙,在臉上揩了一把蓬推。幾個年輕民警見了妆棒,忍不住笑了起來。
鑒于這起糾紛并未構(gòu)成嚴重后果,又是熟人熟面糕珊,民警只是對二人進行了一番口頭教育蛋铆,便讓他們各回各家。
走出派出所的時候放接,冉強三步并作兩步刺啦,追到于墨前面,拱了拱手纠脾,說玛瘸,巾幗英雄啊,佩服苟蹈,佩服糊渊!咱們后會有期了。說完慧脱,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渺绒,揚長而去。
蘭姐早已守候在派出所門前菱鸥,一見到于墨宗兼,立刻迎上來,滿臉虧欠地說氮采,對不起殷绍,真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鹊漠。
這個人主到,好像和我們幼兒園積怨很深啊躯概?這是為什么登钥?她盯著冉強的背影,問蘭姐娶靡。
還不是因為那次競拍的事牧牢。你知道嗎?我們幼兒園的前身固蛾,就是原南湖鎮(zhèn)機關(guān)幼兒園结执。那幾年度陆,私立幼兒園來勢太猛艾凯,把周邊的生源都瓜分了,機關(guān)幼兒園根本收不到什么學生懂傀。無奈之下趾诗,鎮(zhèn)政府便決定采取招標的形式,將機關(guān)幼兒園承包出去。當時恃泪,整個南湖鎮(zhèn)只有兩家私立幼兒園有競標資格郑兴,就是我們和蓓蕾。冉強仗著自己有點錢贝乎,競拍的時候情连,一口就把價格抬到了制高點,想把我們鎮(zhèn)住览效。哪想到就在落錘前一刻却舀,被我們以高出兩萬元的價錢打敗了。
說到這里锤灿,蘭姐歇了歇挽拔,又說,其實但校,那個時候我們剛剛建了一家養(yǎng)老院螃诅,手里根本沒錢,拍下幼兒園的錢状囱,全是借的术裸。
那,你們?yōu)槭裁从忠池撨@么大的壓力亭枷,和他死磕到底呢穗椅?
蘭姐笑了笑,說奶栖,是啊匹表,當時我也想不通⌒桑可我們家那位袍镀,偏是鐵了心。說不管負債多少冻晤,我們也要拿下承包權(quán)苇羡,保住鎮(zhèn)幼兒園的這塊牌子,絕對不能讓它落入一個眼里只認得錢的江湖人手里鼻弧。
她們邊走邊說设江,不知不覺已回到幼兒園。晚飯過后攘轩,蘭姐提出去南湖邊走走叉存,她同意了。
順著幼兒園后門的小徑拾級而下度帮,穿過寂靜的老街歼捏,她們來到一座拱形石橋上稿存,一面大湖,便以闊遠而寧靜的姿態(tài)跳進了眼簾瞳秽。這就是南湖了瓣履。
對于南湖,于墨原本以為不過是因鎮(zhèn)名而得湖名的一個小水塘练俐,并未對之報以太高的期望袖迎。而此時此刻,鎮(zhèn)依著湖腺晾,湖映著鎮(zhèn)瓢棒,眼前的南湖像個養(yǎng)在深閨的嬌羞女子,在黃昏的光影下散發(fā)出讓人驚艷的情致丘喻。她佇立在湖邊脯宿,仰頭,閉目泉粉,靜靜地感受著湖水散發(fā)出來的濕潤氣息连霉,頓覺白天的不快消散了不少。
這時嗡靡,“嘀”了一聲跺撼,手機有微信提示。她一驚讨彼,本能地捂住了口袋歉井。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紅了臉哈误。好在光線暗哩至,蘭姐并未看出她的窘態(tài),只是不經(jīng)意地笑了笑蜜自,善解人意地說菩貌,走,我們回去吧重荠。
八
回到家里箭阶,于墨故意忙到很晚,先給女兒檢查作業(yè)戈鲁,然后做晚飯仇参,一切收拾妥當后,她才走進房間婆殿,拿出手機诈乒。如同以前每次收到樣刊,她要讓期待的感覺到達了極致鸣皂,才會翻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面抓谴,慢慢體味那份喜悅暮蹂。
武漢是個熱鬧的城市寞缝,匆忙與喧囂是常態(tài)癌压。難得今天有閑,便來到東湖小坐……黃昏的東湖很美荆陆,但和家鄉(xiāng)的南湖相比滩届,終是覺得不夠靈秀……你應該到南湖邊走走,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獨特被啼。
果然是許君生帜消。不同于他一貫有事說事的風格,這條信息更像一個即興的隨筆浓体,閑散而感性泡挺。她想像著,獨坐異鄉(xiāng)湖畔的男子命浴,是如何被一波漣漪娄猫,一抹月色,或者一盞燈火生闲,撥動了心底那根纖細的弦媳溺。她又想,以他傾于保守內(nèi)斂的性格而言碍讯,根本不可能將這些細微的感受說給每一個人聽悬蔽。
想到這,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捉兴,心里浮起一絲復雜的柔情蝎困。
思忖片刻,她回復道:南湖的美倍啥,我已領(lǐng)略到难衰。在外多保重。在他面前逗栽,她總是不怎么健談盖袭,連信息也是如此簡短,客套彼宠,甚至有幾分疏離感鳄虱。她就是這樣奇怪的女子,越看重的東西凭峡,反而越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和漫不經(jīng)心拙已。
這天夜里,她沒有熄燈摧冀,手機捏在手里倍踪,和衣靠著床頭系宫,等到半夜,終于慢慢睡去建车。
第二天起床扩借,她發(fā)現(xiàn)頭重重的。便沖了包感冒藥喝下缤至,仍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潮罪,沒有一絲力氣。她只好給蘭姐打電話领斥,請假休息一天嫉到。
姚遠又是一夜未歸,給她留言說和某個“合作伙伴”在一起月洛。他似乎有層出不窮的理由何恶,來為他的行為做解釋。事實上嚼黔,她對他現(xiàn)在已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细层,并不想過多地追問他的行蹤。她越來越意識到隔崎,這是一個多么可憐的人今艺,命運對他著實不夠?qū)捄瘛>妥屗钤趯儆谒臑跬邪钍澜缋锇伞?/p>
到了下午爵卒,她開始發(fā)燒虚缎,身體滾燙,瑟瑟發(fā)抖钓株,整個人像落在雪地里的葉子实牡,輕飄飄的。她想轴合,不能這樣硬扛下去创坞,得去醫(yī)院,不然會真的倒下受葛。正準備起床题涨,電話響了,竟是許君生总滩。
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纲堵?有沒有去醫(yī)院?他問闰渔。見她不語席函,他又說,我剛從武漢回來冈涧。聽說你病了茂附,想看看你正蛙。我在你樓下营曼。
她下樓,果然看見他的車溶推,人卻不在車上——他雙手插在褲袋里奸攻,在車旁踱著步蒜危。見她搖搖晃晃地走來睹耐,便上前幾大步,一把捉住她硝训,驚道,怎么病成這樣窖梁?走,我?guī)闳メt(yī)院纵刘。
沒等她應聲,他便打開車門假哎,把她塞進了車里瞬捕。
醫(yī)院,她把身體靠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舵抹,等待檢查結(jié)果肪虎。他為她買來面包和熱牛奶,她接過來惧蛹,卻沒有任何食欲扇救。他見了,便拿起面包香嗓,撕了一小片遞到她嘴邊迅腔。
他神色自若,如同對待幼兒園里某個不肯乖乖吃飯的女童陶缺。她卻又紅了臉钾挟,偏過頭去,低聲道饱岸,我自己來掺出。說著徽千,接過那片面包,含笑慢慢吃下汤锨。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双抽,還好,只是普通的感冒闲礼。拿了藥出來牍汹,他帶她來到一個農(nóng)家飯莊,給她點了熬得濃濃的土雞湯柬泽。喝完湯慎菲,出了一身汗锨并,她感覺渾身輕松了許多。
這次生病以后第煮,她和許君生的相處開始變得微妙。
他在外地有些小投資撵摆,事情多害晦,本來并不常來幼兒園,近來卻來得很勤篱瞎。他每次來,也不和她多說話牵素,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過分的冷淡澄者。這讓她常常以為,他們之間不過是她自己在一些巧合中衍生出來的某種臆想赠幕,與他根本不相干。而他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榕堰,又會將這個結(jié)論霍然推翻。她在他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一束跳動的光圾旨,這讓她心驚肉跳——生怕一不留神魏蔗,那束光會照見到她幽微的心事,使她無處藏身廓鞠。
時間就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谣旁,緩緩向前推進。
九
元月蔓挖,天氣漸漸變得寒冷馆衔,蘭姐的身體越來越差,開晨會時多講幾句拷获,也會累得臉色煞白,氣喘不止匆瓜。她便索性將幼兒園的事全交給了于墨未蝌,自己只管在家養(yǎng)病。
在幼兒園工作半年左冬,她親身體驗到蘭姐的不易纸型。別的且不說,單是招生這個環(huán)節(jié)狰腌,就足以寫成一部跌宕起伏的血淚史。蘭姐曾跟她說起過瑰枫,有一年在家訪回來的路上丹莲,他們被幾個手執(zhí)棍棒的大漢攔住剖毯。幸好君生足夠機智沉穩(wěn)教馆,識破這群人是受人指使故意來找茬的,便連嚇帶唬軟硬并用胶滋,才避免了一場兵刃相斗悲敷。
對于民辦幼兒園的招生,上級教育部門一直沒有硬性的規(guī)定部宿,因此,“搶到就是賺到”理张,成了一個不言而喻的招生法則绵患。每到開學,各家幼兒園的各種承諾织狐,各種取悅筏勒,各種利誘,把家長弄得云里霧里不明所以管行,一番胡亂比較后,他們往往會失去判斷力揽咕,誰先到套菜,就把孩子交給誰。
寒假來臨時逗柴,于墨別出心裁,決定將下學期的家訪放在春節(jié)前渣蜗。她想,幼兒園的生源主要來自小鎮(zhèn)周邊的農(nóng)村讼昆,而這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在外地打工骚烧,只有過年才會回來。何不趁他們返城務工之前既峡,與他們?nèi)〉脺贤ê吐?lián)系?
她的想法是正確的运敢。這次家訪忠售,效果出奇的好。年輕的父母在外待的時間長了涉枫,眼界變得開闊腐螟,對孩子的學前教育表現(xiàn)出一種與他們父輩很不同的積極和重視困后。幾天下來,收獲不小汽绢。
這個春節(jié)侧戴,她謝絕所有的聚會,宅在家里做一件事:創(chuàng)建了一個名為“南湖浪花”的微信公眾號积仗。每天定時推送新內(nèi)容,或介紹南湖幼兒園的辦學理念寂曹,師資力量,發(fā)展規(guī)劃漱挚,或發(fā)布幼兒園部分活動圖片和視頻渺氧,或分享她原創(chuàng)的育兒心得和兒童詩歌。家訪時新添加的那些微信好友侣背,成為她的第一波粉絲。
“南湖浪花”立意單純衬鱼,指向明確憔杨,版式設(shè)計和內(nèi)容明快清新,很快在公號林立的微信圈獲得不錯的關(guān)注度抛蚤。南湖幼兒園也因此成了周邊家長口中的熱點話題寻狂。
春節(jié)剛過不久,便有父母帶著孩子慕名而來蛇券。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南湖浪花”的讀者塘慕,他們對于墨本人的關(guān)注和認可蒂胞,使得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猶疑便做出了選擇;還有一部分躍躍欲試的家長蛤织,在經(jīng)過反復的考察后,也被吸引了過來指蚜。沒等開學牡昆,幼兒園已是人滿為患摊欠。
開學那天些椒,來了一對特殊的母子。
年輕的單身母親免糕,為了生活忧侧,不得不丟下幼子外出工作。母子倆一路奔走松逊,輾轉(zhuǎn)于各個幼兒園肯夏,卻始終沒有得到收留——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麻煩總歸大于收益驯击。那些幼兒園的想法驚人的一致。
于墨收下了這個名叫童童的男孩沪斟。這不是一件小事暇矫,可她沒有征詢蘭姐的意見,便做了決定杀餐。她無法拒絕這對母子朱巨,無法無視他們哀傷枉长、疲倦、又充滿渴望的眼神洪唐。她已想好吼蚁,不管如何艱難问欠,她也要好好呵護這個可憐的孩子粒蜈,讓他快樂起來。
新的學期開始了注整,南湖幼兒園盛況空前度硝,一派生機勃勃。蘭姐的身體卻每況愈下椒袍,許君生不得不帶著她四處尋醫(yī)問藥。
于墨比以往更加忙碌驹暑。而這忙碌捌治,就像一把彌天撒下的塵土,將她內(nèi)心淺淺冒出的小芽覆蓋兼吓、淹沒森枪,以至于她以為它已消失。只有夜晚來臨浑娜,頭挨著枕頭,睡眠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時候筋遭,她才在黑暗中看到暴拄,那棵小芽仍存在于心的最深處。
十
這天下午响驴,許君生突然來到幼兒園,邀請于墨參加一個飯局豁鲤。
自從蘭姐病情加重以來典挑,他似乎在有意避著她逞力。而且,她也不是善于應酬的人棍厌,他的貿(mào)然相邀不免使她有些遲疑竖席。他解釋說,飯局為一個外地客戶而設(shè)束析,那人原本與他并無交集,不知通過什么途徑聯(lián)系到他员寇,幾次相約第美,說有業(yè)務要與他面談,還指名要求她參加什往。
晚上七點,在市區(qū)豪華酒店的包廂别威,她見到了這個來自上海的男子,三十歲左右省古,微瘦,戴一副全框眼鏡惜互。說不上帥琳拭,但氣質(zhì)不俗。他看起來心情復雜臀栈,有些局促权薯。
這三個人的飯局,因著各有心事盟蚣,氣氛一度頗為沉悶。最后阐枣,在酒精的作用下奄抽,男子終于打開話題,說起他的故事:他是家中獨子逞度,父親在上海經(jīng)營一家上市公司,家境優(yōu)越俊戳。五年前馆匿,他愛上一個外地女孩,卻遭到了家人的反對阿逃。百般阻擾下,他只得斬斷了這段感情盆昙。一個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故事,在他的圈子里本來也常見淡喜。而讓他無法輕松的是诵闭,女孩離開他不久,便生下了一個男嬰瘟芝。而這個患先天性小兒麻痹癥的男嬰褥琐,正是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
聽到“小兒麻痹癥”這幾個字敌呈,于墨一愣造寝,似乎明白了什么诫龙。
這時鲫咽,男子已端起酒杯,走到她面前分尸,說,謝謝你括丁,謝謝你收留和照顧童童……你的善良真是世間少有伶选,令我自覺形穢,也使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想仰税,我應該拿出一份誠意和擔當,為他們母子做點什么……所以現(xiàn)在吐绵,是時候了河绽。
然后他說出他的想法。他要離開上海纹笼,來南湖發(fā)展苟跪。而他在這里的第一個愿望,是希望更多像童童一樣的殘疾孩子能走進幼兒園件已,享受到平等的學前教育資源。因此兄猩,他決定以個人的名義,給南湖幼兒園捐助一筆資金援岩,用以增設(shè)特殊兒童課室。
我虧欠孩子的太多,太多羽峰,這是我能想到的給他最好的彌補。請你們成全我值纱。他說著坯汤,哽住了。
于墨的眼睛也潮濕了惰聂。當初,她對童童的收留和照顧杆故,僅僅出于一種母性的本能溉愁,沒想到竟會延伸出這些動人的情節(jié),得到如此誠懇的回應和豐厚的回報撤蟆,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堂污。她不由感嘆,愛與慈悲是多么美好的東西敷鸦,具有多么強大的感染、傳遞和發(fā)散的力量啊值依。
因著感動碟案,也因著小小的成就感,這天她破例喝下幾杯酒辆亏。散場的時候,她已雙頰泛紅扮叨,略有醉意。
許君生送她回家碍沐。車里播放著低徊的古老音樂衷蜓,幽閉的空間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路上擁堵磁浇,他緩慢地開著車,等待她開口說話无虚。也許是這樣的氛圍令她安心交洗,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她竟什么也沒說咆爽,在沉默中睡了過去。
夢中斗埂,她看見自己坐著一艘小船在海上前行凫海。不知為何,船底開始滲漏漾稀。這時建瘫,一根長繩從天而降,她正想去抓啰脚,突然刀光一閃,繩子被割斷粒梦。她回頭一看,竟是姚遠缴淋。只見他手執(zhí)切斷的長繩昼蛀,拽住她,將她綁了個嚴嚴實實叼旋,然后一個轉(zhuǎn)身夫植,他縱身跳進海里油讯。船里的水越來越多,漸漸淹沒至她的腿陌兑,她的腹部,她的頭……
當她掙扎著醒來饿凛,發(fā)現(xiàn)車子已停住软驰,身上搭著一件男士外套。許君生正側(cè)著身子纠吴,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慧瘤。回味夢中的情節(jié)锅减,她覺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似的,悶悶的鈍痛休玩,她不敢再多看他,也沒有道再見永部,便打開了車門呐矾,逃上樓去。
十一
她拖著疲累的身體打開家門蜒犯,一眼看見茶幾上堆成小山似的啤酒罐。沙發(fā)上玉工,姚遠已是滿臉通紅淘菩,醉眼朦朧,整個身體似抽了線的木偶狭郑,一盤散沙。
她皺了皺眉翰萨,徑直走進房間糕殉。沒想到沙發(fā)上的人一躍而起,也跟了進來辛孵。他們分房已久赡磅,他的舉動令她有些緊張,便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焚廊,問,你要干什么嚼隘。她的反應似乎很讓他惱火袒餐,他沒有回答她谤狡,直接將她摜到在床卧檐,扯下她的睡衣,俯了上來捕仔。
燈光如炬盈罐,他的臉上是一種世界末日般沉淪的亢奮,顯得無比的陌生和怪異钓葫。她用力掙扎票顾,試圖推開他,然而只是徒勞库物,酒精使他變得力大無比戚揭。她閉上了眼撵枢,看見自己的身體像一枚內(nèi)核和水分都被掏空的果子,在狂風暴雨中沉落潜必,腐爛沃但,消失……
完事后,他沒有離開宵晚,坐在床頭抽了很久的煙,突然說晒他,我們離婚吧逸贾。
她一愣津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灼伤。她想起過往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似乎有過短暫的安寧锌介,更多的卻是動蕩猾警、清苦和營營役役。所謂的幸福崔慧,在她心中如同高山上的蘭花,幽香迷人卻過于難得惶室。她與他的婚姻玄货,早已成為一種由責任和習慣構(gòu)成的現(xiàn)象,內(nèi)在質(zhì)地不可深究夹界。固然如此隘世,她還是對這個現(xiàn)象始終持有理性和順服的態(tài)度,并無多余的幻想丙者,也從未想過輕易走出去。
給我一個理由目锭。她定定地看著他說滥沫。
此時的他已退去激烈情緒和酒意。臉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凄然神色世分。他半響無語,似在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辭臭埋,最終卻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便默默走出房間瓢阴。
第二天一早,于墨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液斜。協(xié)議內(nèi)容詳盡叠穆,條理清楚,大致意思是硼被,房子孩子歸她,債權(quán)債務歸他检访。從此他們再無關(guān)系仔掸,兩不相欠。末尾丹禀,他已簽上了他的名字。
呵,說得多么輕巧持搜。難道他們的婚姻是一團粘附于身體上的灰色毛球,一紙協(xié)議就可以輕輕彈走残腌?她無奈地笑笑贫导,將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孩灯。
沒想到,這份離婚協(xié)議败匹,竟成了他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后憑據(jù)。
下午掀亩,她接到電話,說有男子在某酒店的客房自縊捉蚤。他們在死者的手機通訊錄上找到她炼七,請她去確認他的身份。
二十分鐘后特石,在那間酒店頂層的豪華客房,她看到被平放在地上的姚遠墩莫。他面色青紫逞敷,嘴巴微張,已經(jīng)死去多時推捐。房間的恒溫空氣中,流動著死亡的陰冷氣息堪簿。酒店負責人皮壁,警察,醫(yī)生虑瀑,電臺記者滴须,均已紛紛趕到,各行其責扔水,忙成一團。
她僵僵地站著恋日,大腦一片混亂,不知所以岂膳。
這時,她注意到地毯角落有根繩子筷屡。她艱難地移動身體,彎腰撿起它毙死。她摩挲著繩子上的凹槽喻鳄,突然想起昨天的夢,止不住打了個寒顫再菊。難道夢真的能通靈嗎颜曾?他竟然選擇一根在她夢中出現(xiàn)過的繩子,將自己與這個世界做了一次徹底的清斷泛豪。
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似乎要以一種孤絕的沉默與人世作別臀叙。作為妻子的她价卤,也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即使有那一紙離婚協(xié)議荠雕,依然無法說明什么。
他是這樣固執(zhí)炸卑,這樣決斷煤傍,這樣冷漠,如同他平日里對她的態(tài)度五续。連生死這樣的大事,也不愿給她一個交代疙驾。
她踉蹌著撲倒在地,開始放聲大哭它碎。
過去函荣,在那些孤援無助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她也曾在心里無數(shù)次預習過死亡扳肛,但她終究還是一次一次戰(zhàn)勝了對它的向往傻挂,打起精神投入到她身置的處境。多年刻意裝出的堅強和勇敢挖息,到了后來,竟慢慢成了她身體里的一部分套腹。
而這次,她再怎么強撐沉迹,也沒辦法表現(xiàn)出一貫沉穩(wěn)的好氣質(zhì)。
在處理姚遠的后事中蛤育,她反應遲鈍葫松,做事莽撞,整個人像一個大腦不受控制的游魂咕娄。幸好許君生始終在她左右,替她完善各種事宜圣勒。
幾天后摧扇,姚遠終于入土為安,她也幾近虛脫吁峻。
親友輪番過來陪伴她,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用含,帶她出去散心矮慕,她都默默配合痴鳄,再無驚天動地的悲慟肠缔。人去客散,她有了獨處的空間槽华,關(guān)于他的疑問開始冒出,像一團逐不走的烏云猫态,在她心里盤旋披摄。
他無法了解她,這是她婚后很快便認知到的事情疚膊。而她,在對他年長月久的照顧中灌砖,耐心耗盡傀蚌,疲累不堪,也喪失了探究他內(nèi)心世界的興趣撩幽。可是窜醉,這世上又有多少夫妻真正了解對方艺谆?即便他們的婚姻是一根刺向彼此生命的刺,也應早已被歲月磨軟,不再尖銳,難以忍受恢暖。何況狰右,他曾是那樣的依戀她。記得那次手術(shù)后棋蚌,他昏迷不醒,對任何人的呼喚毫無反應蒿往,唯獨對她湿弦,表現(xiàn)出一種神奇的感應,只要她走到病床前颊埃,輕輕握住他的手,他便馬上做出回應饥漫,眨眨睫毛罗标,或者扯扯嘴角。
那么皿哨,到底是什么使他突然起了離心,提出離婚证膨,又用如此慘烈的方式表明他的決心鼓黔?她費了很大的力氣,仍想不出答案崔步,哪怕是一點點接近真相的線索缎谷,也難以尋覓。如同她的那個夢境,他沉默地以肉身刺破海面酪惭,再也無跡可尋者甲。
十二
再次回到幼兒園,是在一個月后鲫懒。
蘭姐的身體仍舊不好刽辙,許君生又忙著籌建特殊兒童課室,于墨不在的一個月扫倡,幼兒園的工作難免有些散亂。這次回來后疚鲤,她的繁忙自然更甚于從前缘挑。
然而忙歸忙,她還是很快嗅出诲宇,空氣中有了不同于從前的氣息惶翻。她想,也許一個新寡的女人如此狂熱地投入工作吕粗,多少會讓人覺得奇怪吧。因此宙暇,對于那些時不時投過來的異樣眼光议泵,她倒也能安之若素。
讓她引起警覺的先口,是家長的態(tài)度瞳收。
這天放學缎讼,她遠遠看見幾個熟悉的家長坑匠,便笑著迎了上去厘灼。沒想到咽瓷,原本有說有笑的媽媽們見到她,竟只是冷淡地打了個招呼闪朱,便作鳥獸散,匆匆離開奋姿。她又試探了幾次素标,結(jié)果如出一轍。就連一些平日自稱是她“鐵桿粉絲”的家長寓免,也開始對她唯恐避之不及计维。
這樣的情形,便是她心態(tài)平和鲫惶,也無法視而不見了。
周末疾就,她約到一個平素走得近的家長艺蝴,說出了自己的困惑。那家長起初欲言又止姑荷,顧慮重重盒延,最后經(jīng)不住她的懇求添寺,發(fā)給她一個鏈接懈费。
在這個題為《代理園長出軌,丈夫憤然自縊》的帖子中票罐,于墨被描繪成勾引上司泞边,導致丈夫自殺的無恥女人。全篇用詞尖刻阵谚,構(gòu)思離奇。文末奠蹬,還配了一張照片嗡午,是許君生與她走出醫(yī)院的鏡頭。如此圖文并茂的勁爆新聞割以,著實抓人眼球。
看完帖子严沥,她感覺胸中似有千萬只憤怒的小獸要奔突而出中姜,氣急之下卻反而大笑起來,弄得那家長誠惶誠恐翩瓜,不知所措携龟。
幼兒園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想峡蟋。發(fā)帖的人既盯上了她华望,日后必定還會制造出更多的事端赖舟。她轉(zhuǎn)念又想夸楣,發(fā)帖人如此勞心費力,又是跟蹤又是拍照洞慎,把許君生扯進來不說,還特意在家長群里散布流言,應該還有更險惡的用心旭绒,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她這一走重父,豈不正好中了對方的計忽匈?
她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郭厌。正在這時,蘭姐打來電話折柠,邀她去家里坐坐批狐,說有重要的事。
她有些忐忑承冰。那個帖子已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困乒,蘭姐不可能無所風聞贰谣。雖說她平時為人豁達凑保,不拘小節(jié)欧引,對于墨也有著發(fā)自真心的欣賞和喜愛恳谎。但她畢竟是個女人,面對這樣的傳聞因痛,恐怕也難以做到無動于衷。
她又回顧與許君生的交往膊升。不可否認谭企,他是她生活圈子中難得一見的男人,雖沒有驚世才華非区,卻有將生活化繁為簡的能力盹廷,入世很深,但也不乏出世情懷俄占。他的性情和氣質(zhì),確實對她具備強大的吸引力排惨。但碰凶,她是如此良善自持的女子,無論怎樣辕宏,她不會任由心中那株小芽瘋長,蒙蔽了理智和道德砾莱。至于他對她,更表現(xiàn)出一種隱匿和克制的態(tài)度聚假,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經(jīng)由感性和理性抗衡后應有的態(tài)度块蚌。
那么峭范,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瘪贱?
她反復思索,得出結(jié)論:相比那些甜蜜歡暢甜害、渴望長相廝守的男女球昨,她和他彼此戀慕的,其實只是自己生命中缺損而在對方身上得到填充的那一部分主慰。而這戀慕,屬于清晨懸掛于花瓣的晶瑩露珠,一旦滑落于現(xiàn)實的土地龟虎,便會自行消失。
這個結(jié)論使她坦然佳吞。她已想清楚棉安,如果即將面對的是一場無計可逃的審問,她會據(jù)實以告贡耽。至于她究竟是走是留,就交給蘭姐來決定吧阱冶,
十三
于墨推開那扇虛掩的大門滥嘴,看見蘭姐正在沙發(fā)上翻一本相冊。長久的治療和臥床镊叁,使她有了很濃重的病容——面色泛黃尘颓,嘴唇發(fā)白疤苹,一雙時常含著笑的眼睛也變得浮腫蛔添。已是初夏,天氣熱了起來夸溶,她卻一身長袖長褲凶硅,裹得嚴嚴實實。
她快步走過去足绅,叫了聲蘭姐,便一把握住那雙青筋凸顯的手粹污。
一番問候寒暄后首量,蘭姐小心地從相冊里抽出一張照片,端詳片刻鸭叙,然后遞給她。這是一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沈贝,一個三四歲的女童勋乾,抿著嘴唇,神情嚴肅杨凑,眼睛盯著前方摆昧,雙手卻緊緊扶住木質(zhì)搖椅中的男嬰。男嬰長得敦實壯碩,一雙好奇的圓眼睛尤為可愛昭躺。
這是伪嫁?于墨滿心疑惑,問道帝洪。
蘭姐笑而不答脚猾,對她說起一個故事。四十幾年前的某個黃昏龙助,一個姓許的農(nóng)民勞作歸來,發(fā)現(xiàn)門前有個抱小孩的乞丐军援。原來称勋,這乞丐來自河南,因家鄉(xiāng)鬧旱災空厌,只好帶著女兒出來乞討蝗蛙。眼見天色已晚醉鳖,許姓農(nóng)民便將父女倆收留下來。當晚盗棵,他剛剛?cè)胨捅灰魂囂淇蘼暢承雅缥荩苓^去一看瞭恰,只見床上的小女孩哭得小臉青紫,幾近氣絕,而那乞丐已不知所蹤密任。就這樣偷俭,這個被遺棄的女孩留在了許家。
聽到這淹遵,于墨看看照片负溪,又看看眼泛淚光的蘭姐,頓時明白笙以,她就是許家當年收養(yǎng)的那個女孩。
后面的故事拆祈,如同一些電視劇的版本倘感,女孩與許家獨子君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老玛,長大后淤年,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妻子麸粮。
她想干什么镜廉?找我就是為了說故事給我聽?還是在暗示我什么齐遵?于墨的神經(jīng)開始繃緊,等待著下文梗摇。
這時想许,蘭姐突然抓住她的肩断序,幾乎是哀求地道逢倍,不要走景图,不要離開南湖,好嗎挚币?
她蒙了。蘭姐洞察出她有了去意慎玖,顯然是看到了那個帖子笛粘。可是薪前,即便心胸再寬廣的女人,面對丈夫的緋聞對象铺浇,不吵不鬧已屬難得垛膝,何以會如此真誠地請求對方留下來?這不合常理倚聚。
我和他一起生活四十幾年凿可,可以說,我對他的了解矿酵,要超過任何人矗积。這是漫長歲月所給予我的能力。而這一年辜腺,我見到一個新的他,一個我在過去幾十年里從未見過的他测砂。盡管他一直極力掩藏,沒有絲毫令人不悅的言行舉止砌些,但他是君生加匈,是我看著長大的君生,他的心事纵东,怎么瞞得住我呢啥寇?
你到底想說什么?于墨的聲音變得艱澀衰絮。
從小到大,只要是他喜歡的岂傲,他想要的子檀,我都會滿足他。這是我的習慣亩进。何況缩歪,他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孩子,理應得到更好的愛匪蝙。
蘭姐!她失聲叫道千元,臉色變了颤绕。
我這病祟身,是好不了的了袜硫。剛結(jié)婚不久,我就被醫(yī)生判了死刑婉陷。能從老天手里偷來這些年官研,我已心滿意足,唯一的遺憾……蘭姐沉吟片刻肝集,又說蛛壳,唯一的遺憾,也是我對他最大的虧欠捞挥,就是沒能為他留下一男半女。
此言一出砌函,于墨的嘴巴頓時驚成了一個圓洞溜族。
蘭姐惻然一笑,說仍劈,我的身體無法生育寡壮。三個兒子,都是他收養(yǎng)的况既。
是。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荒唐悲靴,也很自私降狠,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而且我知道否纬,你對他也不是沒有感覺……那么,請你看在我是個將死之人临燃,答應我烙心,留下來吧!成全我爪瓜,成全他匙瘪,也成全你自己。
說完丹喻,她熱切而哀愁地望著于墨,等待著一個表態(tài)谅猾。
于墨無法表態(tài)鳍悠。因為就在剛才,她已作出了自己的決定巧涧。至此,她心里的諸多疑問已經(jīng)解開谤绳,紛亂的大腦像被湍急水流沖刷過一般袒哥,出奇的清醒和澄凈。
十四
接下來的日子瞎抛,于墨照舊上班下班却紧,專心打理幼兒園的事務胎撤。私底下断凶,她開始緊鑼密鼓地尋找接替她的人。十多天后肿男,終于有了合適人選却嗡。二十多歲的女孩柠新,畢業(yè)于幼兒師范學校碰煌,已具備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撼港,對幼教事業(yè)有發(fā)自天性的熱愛
一切聯(lián)系穩(wěn)妥后,她打電話給許君生哟楷,告訴他她的決定:她預備去云南,在一個縣級市文聯(lián)承辦的雜志社工作否灾。
是因為那個帖子嗎?他問惩阶。
她無限感傷扣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不語冬筒。他又說茅主,你這樣做,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诀姚。南湖幼兒園的孩子,家長呀打,還有——所有人,都不會答應你撩银。
你言重了瘫寝。事實上稠炬,以現(xiàn)在的情形,我的離開首启,對大家都是好事。她說褒纲。
不行钥飞,我不同意。他的語氣明顯焦急起來读宙,說彻秆,你聽好唇兑,關(guān)于那個帖子桦锄,我已有線索,會在最短時間給你一個交代×粢梗現(xiàn)在图甜,我們必須見一面。
他很快來接她具则,開車到上次他們吃飯的農(nóng)莊。這天低斋,她穿一件白色棉布長裙,裙擺有民族風格的刺繡圖案膊畴,裙身極為寬大,遮住她過于瘦削的身形稠通。這白裙穿在她身上买猖,有一番遺世獨立的味道,只是把她的臉映襯得太白——不是從前那瓷器般幼滑的白玉控,是一種身心經(jīng)過劇烈損耗后的蒼白。最近發(fā)生了太多碌识,她確實有點不堪重負虱而。
而他看來情緒不錯,表現(xiàn)出健談的一面魁瞪。他告訴她诅迷,特殊兒童課室受到上級教育部門的肯定,在社會上也引起廣泛關(guān)注和好評罢杉,南湖幼兒園有望在今年被評定為地級示范幼兒園。還有赋秀,他根據(jù)那個帖子中的照片律想,找到醫(yī)院工作的朋友,調(diào)出當天的監(jiān)控錄像著洼,發(fā)現(xiàn)跟蹤并偷拍他們的,竟是蓓蕾幼兒園的冉強豹悬。他已訴至法庭,要求對方撤回帖子并公開道歉液荸。
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挽留她伤柄,召喚她:不要走文搂。一切的不利局面即將扭轉(zhuǎn),明天值得期待蔗彤,未來充滿驚喜川梅。可他忽略或者回避了一個問題吧彪,如果她不走丢早,他,她傀缩,還有蘭姐农猬,這三個人今后將隸屬何種關(guān)系?這是被藏在盒子里的問號斤葱,他試圖繞道而行,不去觸碰料身●萌祝可蘭姐親手打開了盒子,讓這個問號像彈簧一樣彈了出來幔烛。
蘭姐先入為主,給出她認為完美的答案说贝。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熾烈言询、直接傲宜、近乎殉葬般的愛,已令于墨生出敬畏之心辆憔,無力嘗試更多可能性。唯一的選擇虱咧,便是離開锚国。
她打斷了他,注視著他的眼睛绘沉,清晰地說豺总,我已找到合適人選,就這幾天喻喳,會來接替我的工作。
真的不能再考慮一下嗎日矫。他眉頭微蹙绑榴,問道。
這魚味道不錯窃诉,等會給蘭姐帶一份回去吧。她夾起一塊桂魚飘痛,淡笑道。他黯然點點頭宣脉,不再說什么。
這頓飯的時間不算短竹祷,足足持續(xù)了三個小時羊苟。他們都清楚,從此山高水長令花,天清地遠凉倚,他們所能持有的,只有當下這一刻占遥。于是語言成了多余输瓜。唯有彼此的眼神,笑容搔啊,氣息北戏,在此刻顯現(xiàn)出真實的永恒。
十五
于墨去云南的那天旧蛾,警方打來電話。在處理一樁民間借貸引發(fā)的血案時锨天,警方順藤摸瓜剃毒,引出相關(guān)人物搂赋。犯罪嫌疑人列出的貸款清單中脑奠,姚遠的名字赫然在目幅慌。
掛了電話,于墨突然靈光一閃胰伍,跑進姚遠的房間。在那張琥珀色的單人床墊下掌挚,她找到一個黑色的記事本菩咨。這個記事本她并不陌生,他以前總是隨身帶著它特占。
她屏住呼吸云茸,輕輕地打開了它,好似私自闖入一個幽深僻遠的秘密花園标捺,她緊張極了。然而里面除了幾首英文歌詞嗤疯,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招聘信息闺兢,并無特別之處。就在她合起本子的那一剎脚囊,一張紙片滑了出來桐磁,上面只有短短的幾行——
永別了!小墨所意。
我欠下巨債催首,無力茍活于世郎任。
請原諒我的軟弱和無能备籽。
今生欠你的,只能等待來生償還了霉猛!
……
她是晚上九點的火車,君生趕過來送她惜浅。他不再試圖挽留她伏嗜,只故作輕松地說了一些皮毛之外的話。那些話裸影,如同浮在幽深水上的氣球军熏,根本載不動心中的許多愁,許多眷戀均践,許多無奈。最后他沉默下來浊猾。
上車時热鞍,他突然拉住她薇宠,輕輕地擁抱了她艰额。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可他們都疑心這不是第一次——在夢里回梧,在幻想里废岂,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了湖苞。每次详囤,她的感覺都是那么的甜美、踏實隆箩。唯有這一次羔杨,他真實的體溫反倒讓她生出撕扯般的疼痛。
良久兜材,他松開她,在她耳邊說了句矾端,對不起卵皂。她對著他凄迷一笑,便轉(zhuǎn)過身殴玛,朝自己的座位走去添祸。
一聲長鳴,火車緩緩啟動凡壤,以義無反顧的姿勢劃破夜晚。窗外燈火明明滅滅亚侠,如同這一年來的悲歡離合俗扇,很快被拋在身后。這時滞谢,她心里突然有著無比的洞明和輕省。若無相欠狮杨,怎會相見?也許人與人的遇見微酬,本來就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相欠。有些颗管,可以償還滓走。而有些,卻永遠無法償還比吭。比如她與姚遠姨涡,蘭姐與君生。又比如赏表,她與他匈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