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特認為“平庸之惡”是喪失思考能力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論看上去很簡潔扰才,如果細究起來允懂,會帶出很多疑惑。比如衩匣,人怎么就會喪失思考能力蕾总?喪失的是哪一種思考能力呢?阿倫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這本書出版之后舵揭,引起了很多爭議谤专,爭論的一個焦點就是“思考”和“善惡”的關(guān)系躁锡,這也成為了阿倫特生命最后十年中反復求索的問題午绳。
對于這個問題的探索是一條崎嶇的道路,每提出一個回答映之,又會引發(fā)出新的難題拦焚。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阿倫特有一個計劃杠输,就是寫作《精神生活》三部曲赎败,第一部是《思考》,第二部是《意志》蠢甲,但她剛剛開始寫第三部僵刮,就因為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人們發(fā)現(xiàn)了留在她打字機上的最后一張紙鹦牛,紙上只有一個標題:“Judging”搞糕,意思是“判斷”÷罚可惜她永遠無法完成這部著作了窍仰。
而這個標題正好為我們提供了理解阿倫特的一個線索。阿倫特最后思考的一個關(guān)鍵要點就是“判斷”礼殊,更準確地說驹吮,是“獨立判斷”针史。
阿倫特為什么會說,艾希曼“匪夷所思地喪失了思考能力”碟狞?要知道啄枕,艾希曼當時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甚至引用康德的名言為自己辯護篷就。他說自己是履行職責射亏、服從法律,因為在德意志第三帝國竭业,“元首的命令是當前法律的絕對核心”智润,所以他艾希曼不僅是服從法律,而且是讓自己的意志與“法律背后的原則”得到了統(tǒng)一未辆,這符合康德的哲學窟绷。
這種口才,恐怕會讓很多不善辭令的人深感自愧不如咐柜,那么阿倫特為什么會說艾希曼“淺薄”兼蜈、“喪失了思考能力”,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拙友?
阿倫特的意思为狸,并不是說艾希曼愚蠢,或者說他是在撒謊遗契,而是說艾希曼滿嘴都是套話辐棒,讓自己陷落在陳詞濫調(diào)之中,又把這些陳詞濫調(diào)當成自己的盾牌和武器牍蜂,用它們來抵擋現(xiàn)實漾根,拒絕真正的思考和對話。艾希曼雖然能夠引用康德鲫竞,但在阿倫特看來辐怕,這種引用簡直“令人發(fā)指、而且不可理喻”从绘,因為康德所講的道德寄疏,恰恰是和獨立判斷密不可分。
于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僵井,阿倫特說的思考能力陕截,實際上是積極思考、獲得獨立判斷的能力驹沿,我們依靠這種思維品質(zhì)才能擺脫套話和陳詞濫調(diào)艘策,去做出自己是非對錯的判斷。
現(xiàn)在渊季,人人都會宣稱獨立判斷很重要朋蔫,這本身似乎也成為套話了罚渐。但你是否明白,獨立判斷的重要性究竟何在驯妄?阿倫特的回答是荷并,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只是服從主流規(guī)則青扔,已經(jīng)不再能夠防止人們作惡源织。
阿倫特注意到一個事實:在德國最早支持納粹興起的人群,并不是社會底層或者邊緣人群微猖,而是像艾希曼一樣谈息,是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所謂“值得尊敬的人們”凛剥。正常的社會中侠仇,這樣的人一般不會去犯罪,因為“不能殺人”是公認的道德法則犁珠。但是逻炊,納粹建立了新的法則,重新定義了道德:只要是為了種族利益犁享,殺人也能成為一種“道德義務”余素。那些所謂“值得尊敬的人”竟然很容易就接受和適應了這個新法則,結(jié)果導致了前所未有的道德災難炊昆。
在阿倫特看來桨吊,大屠殺的災難表明,舊有的道德模式已經(jīng)失效了窑眯。傳統(tǒng)的道德學說著眼于習俗屏积、習慣和規(guī)則医窿,道德教化就是讓人循規(guī)蹈矩磅甩,能遵守道德規(guī)則就是有道德的人。但20世紀的歷史讓我們看到姥卢,傳統(tǒng)的習俗和規(guī)則完全可以被顛覆卷要。在納粹德國就出現(xiàn)了這種新的現(xiàn)象:人們依法作惡。
這里有一個極為嚴酷的道德困境:遵紀守法可能迫使你作惡独榴,如果想要行善僧叉,卻可能觸犯法律。在這種情況下棺榔,傳統(tǒng)的道德和教化變得自相矛盾瓶堕。所以阿倫特發(fā)現(xiàn),道德的真正涵義不是循規(guī)蹈矩症歇,而是自己獨立做出關(guān)于是非對錯的判斷郎笆。
現(xiàn)在我們得到了一個答案谭梗,那就是要保持獨立判斷,反對盲從宛蚓。這個答案聽上去好像沒什么深奧的激捏,很清晰,但實際上卻極為困難凄吏。
首先远舅,“獨立”不等于“正確”。循規(guī)蹈矩是有章可循痕钢,但如果你要獨立判斷图柏,就得拋棄對既定規(guī)則的服從,自己確立標準任连,自己給自己立法爆办。但在前面的文中我們已經(jīng)知道,現(xiàn)代性的根本困境之一就是课梳,它瓦解了傳統(tǒng)的價值規(guī)范距辆,卻無法建立起新的普遍有效的價值標準。所以暮刃,盲從當然不行跨算,但你獨立判斷,就一定能做對嗎椭懊?誰也無法擔保诸蚕。
結(jié)果,獨立判斷就成了一件責任風險極大的事氧猬。如果你循規(guī)蹈矩背犯,做對了當然好,做錯了盅抚,你也能很方便地為自己辯護漠魏,你可以說“這不怪我,規(guī)矩就是這樣定的”或者“大家都是這樣做的”妄均≈拢可是如果堅持獨立判斷呢?做對了丰包,那是應該的禁熏,做錯了,就是你自己導致的邑彪。你沒有任何托辭瞧毙,沒辦法推給規(guī)矩,也沒辦法躲到“法不責眾”的后面,你必須完全為自己承擔全部責任宙彪。
保持獨立判斷撑柔,說起來很簡單,實際上這個任務太艱巨了您访。一個清晰的答案铅忿,帶出了更難的問題:我們到底應該怎么做到獨立判斷呢?
獨立判斷灵汪,究竟應該怎么做檀训?
對于這個難題,阿倫特也沒有給出完整的解決方案享言。但她提出了一條線索峻凫,她提示我們:盡管這件事很難,但仍然有人做到了览露。那我們就去看看這些人是如何做到的荧琼,從他們的身上尋找啟示。
先說一名普通的德國士兵差牛,名字叫安東·施密特命锄。他雖然沒有多大權(quán)力,卻盡了自己的力量幫助猶太人逃亡偏化,為他們提供可以逃命的證件和交通工具脐恩,最后這位士兵被納粹逮捕,審判處決了侦讨。
另一個例子是集中營里的一名醫(yī)生驶冒,名叫弗朗茲·盧卡斯。為了救助奧斯維辛的囚犯韵卤,他從黨衛(wèi)軍的藥房里偷藥品骗污,用自己的錢給囚犯買食物,想方設(shè)法從毒氣室中救下一些人沈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需忿,他也被送上了審判納粹的法庭,當艾希曼這樣的人在大言不慚地為自己辯護時拍鲤,盧卡斯醫(yī)生卻認為自己是有罪的贴谎,他說他無法從集中營的經(jīng)歷中平復自己汞扎。
阿倫特問道:士兵施密特和醫(yī)生盧卡斯這樣的人季稳,他們與艾希曼的區(qū)別究竟在哪里?
據(jù)施密特的朋友說澈魄,他是一個寡言笨拙的男人景鼠,沒有什么哲學氣質(zhì),也不怎么看書讀報。納粹審判施密特的時候铛漓,他的律師為他辯護說溯香,救助猶太人是為了給國防軍保存勞動力,但施密特本人卻否認了這個辯護理由浓恶,他坦言自己幫助猶太人就是為了拯救他們的生命玫坛。結(jié)果施密特被判了死刑。臨刑之前包晰,他給自己的妻子寫了最后一封信湿镀,信中寫道:“親愛的妻子……請原諒我,我只是作為一個人類來行事伐憾,我不想傷害別人勉痴。”
阿倫特認為树肃,施密特和盧卡斯這樣的人始終要求“忠實于自己”蒸矛,他們做出獨立判斷的前提是,始終保持“與自己相處胸嘴、與自己交談的傾向”雏掠。他們選擇不作惡,不是為了服從于納粹之外的某個戒律劣像,而是因為他們無法接受作為殺人犯的自己磁玉,他們不愿意與這樣一個自己共存,為此他們甘愿承受危險驾讲、乃至付出生命蚊伞。
在阿倫特看來,這種獨立判斷的典范吮铭,在西方思想的源頭中就存在时迫,那就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說過“寧可自己遭受冤屈谓晌,也不愿行不義”掠拳,這樣他至少能夠與自己和睦相處。達到這樣的境界并不要求有多么高深的知識纸肉,多么聰明的頭腦溺欧,只是要求你始終過一種自我反思的生活,不斷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柏肪。這就是所謂“道德正直”姐刁,后來用來形容一個人品德高尚。因為這樣的人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烦味,不用規(guī)矩和套話來自我欺騙聂使,他保全了自己人格的完整。
我們回到阿倫特在臨終時刻寫下的那個標題,“判斷”柏靶。獨立判斷究竟要怎么做弃理?阿倫特曾經(jīng)說,“就各種特殊情況作出判斷而言屎蜓,沒有什么恒常的通行標準痘昌,也不存在什么確定無疑的規(guī)則”。我們只能在具體的處境中炬转,冒著風險控汉,真誠地去做出自己獨立的判斷,并為此承擔責任返吻。
也許阿倫特的思考本身就是一個答案:它要求我們姑子,碰到選擇必須自己來思考,如同蘇格拉底那樣测僵,用思考恢復我們作為人的存在本質(zhì)街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