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午阵,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中年漢子代替他的妻子,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道歉享扔。
一
蔡全的廢品回收站開在泇河河川底桂,離我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他們一家四口人惧眠,一個兒子籽懦,一個女兒,老婆是個傻子锉试。
兒時的夏天猫十,我習慣招呼幾個哥們買些棒冰,坐在我家附近的大樹下呆盖,享受靜謐的午后拖云。陣陣涌來刺鼻的廢品味兒,總是掃了我們一群人的興致应又。所以我從小對這個“破爛攤”心懷敵意宙项。
每天中午,蔡全會回家睡一個午覺株扛,只留他的傻子老婆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琪琪看攤子尤筐。
那天,我和伙伴邊吃棒冰邊聊得正火熱洞就,他老婆徑直朝我走過來盆繁,語氣生硬地說:“給我閨女一個棒冰⊙”
我有些不知所措油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大人向一個孩子要東西。隨即把臉一扭倾贰,氣呼呼地說:“不給冕碟,想吃自己買去〈艺悖”
“她吃不了多少安寺,買了都糟蹋了,就吃你的首尼!”
琪琪在我和“二百五”的爭執(zhí)下哭了起來挑庶,眼淚順著臉頰流出一道道泥印子言秸。我使勁地掰下一半棒冰撇給她。琪琪接過棒冰后挠羔,破涕為笑井仰,高興地說:“媽媽,看破加,你看,棒冰雹嗦》兑ǎ”
她卻連一句謝謝都不說。我抹不開面子了罪,麻溜地跑回家跟母親打小報告锭环,說那個“二百五”又怎么怎么欺負我了。
母親并沒有我想象要的回應:“二百五”咋這么下三濫泊藕,這點小錢都不舍得花辅辩。她只是一邊洗菜一邊淡淡地說:“算了,又不值錢娃圆,他們一家過得也挺難的玫锋。”
那時候讼呢,我還不懂母親說的“難”是指什么撩鹿。
二
傍晚,我們一群孩子聚在一起丟沙包悦屏。
遠遠的节沦,我看見蔡全裸著上半身,腰間系著一個紅色尼龍繩础爬,手上提摟著一個漏水的塑料袋甫贯。
在半朦朧的夜色下,他朝我招手看蚜。我猶豫著朝他走過去叫搁,“全叔,你叫我失乾?”
蔡全用他臟兮兮且磨滿老繭的手摸我的臉常熙,邊笑邊說:“全叔我今天請你吃棒冰,也別你一個人全吃了碱茁,吃壞肚子裸卫,去跟那幾個小孩分了去吧∨ⅲ”說著就把塑料袋遞給我墓贿。
我才意識到那個袋子里裝滿了棒冰茧泪,一掃之前的不快,笑著答道:“知道了聋袋,謝謝全叔队伟。”
當我轉(zhuǎn)頭要走的時候幽勒,蔡全又攔住了我嗜侮,竟然有些拘謹?shù)臉幼樱掏痰卣f:“堪堪啊啥容,你嬸子就那樣锈颗,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啊,嘿嘿咪惠,去玩吧击吱。”
說完蔡全搔著快禿頂?shù)念^遥昧,趿拉著他那雙從廢品撿來的斷幫拖鞋覆醇,回破爛攤忙活去了。
多年以后炭臭,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中年漢子代替他的妻子永脓,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道歉。
三
上中學的時候徽缚,我住校憨奸,終于能夠擺脫廢品站常年不散的怪味。
一周回一次家凿试,每次和母親的閑聊中排宰,她都要提一嘴蔡全一家,說得最多的是:蔡全那個敗家兒子那婉,又犯渾了板甘,一點不給家里省心,蔡全一天到晚都愁死了详炬。
我想起以前每次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看童話書時盐类,蔡全路過都要插一句:“好好看啊,好好學習呛谜,可別跟你志強哥一樣在跳。”
蔡全口中的志強隐岛,是他的兒子猫妙。在所有鄉(xiāng)人眼中,蔡志強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聚凹。
他是我們那第一個在縣城里上中學的人割坠。我依稀記得齐帚,每次他放假回來,身邊都圍著一群像我一樣的小學生問他彼哼,“城里的學校好玩嗎对妄?縣城大嗎?”
好多人不理解敢朱,蔡全為什么費錢費力非把兒子弄到縣城去上學——反正隨便念個書最后都是要出去打工的剪菱。
從前,面對這些人的質(zhì)問時拴签,一貫佝著腰的蔡全琅豆,直著腰板,大聲說:“那可不敢耽誤孩子篓吁,我可不想他以后跟我一樣收破爛◎嚼梗”
偏偏蔡志強不喜歡念書杖剪,即使在縣城的中學念書,隔三差五的驰贷,老師就把蔡全叫到學校盛嘿,說他兒子上課不聽講,天天逃課去網(wǎng)吧鬼混括袒。
每去一次次兆,蔡全的臉就灰一層,背就彎一成锹锰。
我目睹過幾次蔡全把他兒子吊在收廢品收來的鐵架上芥炭,用放羊的鞭子抽打。邊打邊罵著:“老子辛辛苦苦掙錢為了誰恃慧,你能不能給我留點臉园蝠?”
“爸,我下次不敢了痢士,別打了彪薛!”蔡志強每次都求饒道。
“我跟你媽你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怠蹂,你他媽倒拿著老子的錢去上網(wǎng)善延?你怎么做這種喪良心的事?”
方圓一里都充斥著蔡全的呵斥和咒罵聲城侧,他兒子的痛苦的嚎叫聲易遣,他老婆和女兒的哭泣聲,以及像雨點一樣密集的鞭子抽打空氣的風嘯聲赞庶。
最終训挡,志強哥還是沒能混一張畢業(yè)證澳骤,跟著一個親戚去了南方打工。
有人戲謔地調(diào)侃蔡全澜薄,“你們家的那個大學生怎么不上學了嘞为肮?”蔡全也不生氣,苦笑道肤京,“不是這塊料兒颊艳,狗東西⊥郑”
四
志強哥出去好幾年都沒回棋枕。
有一年過年破天荒地回來了,帶回了一個大著肚子的外地姑娘妒峦。那姑娘皮膚細膩重斑,白里透紅,涂著厚厚的眼影肯骇,在太陽光下還閃著金光窥浪,一張口就是讓人聽不懂的南方話。
人們紛紛對志強肅然起敬:這志強可真有本事笛丙,找一個這么好的老婆漾脂。
然而蔡全可不這么想。他說什么都要揍死這個不要臉的逆子胚鸯,說他一個半大的小孩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骨稿。爭爭吵吵幾天之后,蔡家也逐漸趨于平靜姜钳。
只是時不時還能聽見蔡全嘆氣:“沒得法子坦冠,再怎么孬種,也是自家小孩傲须±渡”
蔡志強帶回來的媳婦,整天就待在家里安胎泰讽,大門不出例衍,二門不邁。聽說蔡全為了照顧兒媳婦已卸,還專門在他們家那個岌岌可危的土屋里安了一個空調(diào)佛玄。
那年歲,他們家成了我們那少有的幾家有空調(diào)的累澡。
高三那年梦抢,課程緊,我基本兩個月才回一次家愧哟。
清明節(jié)那天回家奥吩,剛下中巴車哼蛆,就遠遠的看到蔡全在他那個回收站忙里忙外。
我路過他身旁霞赫,喊了一聲:“全叔”腮介。他抬起頭從忙碌的神色中擠了一個笑臉給我,“呦呵端衰,大學生回來了叠洗。”
我對他擺了擺手旅东,躬了躬身子灭抑。無意瞥了一眼蔡全,發(fā)現(xiàn)他衰老了許多抵代。
蓬亂粗糙的胡子顯然有一段時間沒刮了腾节,而且布滿了白碴;頭頂本來就禿荤牍,現(xiàn)在脫落得沒剩幾根頭發(fā)禀倔,衣服還是臟兮兮的。
我想跟他多聊幾句時参淫,母親這時走到門口招呼我回去。蔡全高興地說:“快回家吧愧杯,讓你媽給你整倆個好菜涎才,犒勞犒勞咱的大學生×牛”
他充滿老繭和污油的手想靠近我耍铜,像兒時一樣摸摸我的臉,但停到半空跌前,略顯尷尬的放下了棕兼。
到家之后,我問母親:“為什么就全叔一個人忙里忙外抵乓,嬸子呢伴挚?”
“她得帶小孩,太小了灾炭,一刻離不了人茎芋。”
“志強哥媳婦生了蜈出?”
“生了田弥,生完就跑了≌≡”
從母親的口中我得知偷厦,一個半月之前志強媳婦生下孩子商叹,沒坐完月子就跑回了娘家。她嫌棄志強家是收廢品的只泼,志強哭天搶地要留她也留不住剖笙。
女人走后第二天,志強也吵著要走辜妓,說要去城里掙大錢枯途,再把媳婦找回來。
蔡全氣得老臉發(fā)紫籍滴,罵道:“你兒子你不管了酪夷?”
“我咋管?你愛怎么辦怎么辦孽惰,要不咱們給賣了吧晚岭?”
“王八犢子,遭雷打的玩意兒勋功!”
蔡全一個巴掌把他兒子扇出了家門坦报。
五
臨高考前,我整日在學校復習狂鞋。周末和母親例行通話時片择,母親有些傷感地告訴我說:“你全叔家又出事了,唉骚揍,真是禍不單行字管。”
全叔實在是忙不過來了信不,就雇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在回收站打下手嘲叔。初夏的毒太陽讓人咋舌,婦女在午后說太陽曬得頭疼抽活,讓味道熏得鼻酸硫戈。
全叔就讓她先回家休息,一晚上過去下硕,婦女就沒再醒過來丁逝。說不清原因,人就這么沒了梭姓。
她的家人邀上了各方親戚果港,堵在蔡全的那個唯一的破爛攤,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賠償糊昙。
成年的整改加上廢品市場日趨下降辛掠,蔡全這幾年一直沒掙到什么錢。現(xiàn)在又添了一個錢漏子一樣的小孫女,除了這個破亂不堪的廢品站萝衩,蔡全真的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回挽。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就是要逼死我們一家人靶梢辍千劈!”
當天,死者的一大家人堵在廢品站門口牌捷,吵吵鬧鬧墙牌。蔡全一言不發(fā),只是一根接著一根抽劣質(zhì)的紅塔山暗甥,雙眉緊縮喜滨,臉都快杵到地上了。
突然撤防,他站了起來虽风,把煙頭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撲通”一聲寄月,跪在眾人面前辜膝。
一字一頓地說:“這個錢,我一定給漾肮〕Ф叮”
事后,蔡全把廢品站里堆積的存貨全都低價處理克懊,連曾經(jīng)綁過他兒子的那個生銹腐爛的鐵架都賣掉了验游。
抹零湊整,給了那家人一筆錢保檐。這件事終于告一段落。
六
高考之后的那個暑假讓人心情放松崔梗,我整日待在家里看電視吃西瓜夜只。有時午后在家睡累了,就出去到處亂逛蒜魄,偶爾還能碰到全叔扔亥。
賠款事件后,廢品站已經(jīng)養(yǎng)活不了他們一家老小了谈为,全叔拉下老臉去村委會求來了一個保潔員的活計旅挤。
保潔員的工作就是清理散落在村莊各處的垃圾桶里的垃圾。他還是在跟垃圾打交道伞鲫,只是這些垃圾比以前更臭粘茄。尤甚在夏天,垃圾桶蚊蠅滿天,惡臭撲鼻柒瓣,讓人無法靠近儒搭。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他,他依舊擠出一個笑臉芙贫,一邊咳嗽一邊說:“大學生搂鲫,考上大學啦,全叔我過幾天去喝你的喜酒磺平』耆裕”
戴著被垃圾熏成黃色的口罩的全叔,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拣挪,推著垃圾車向前走時擦酌,腿有些不著力,步履也比以前蹣跚媒吗。
我的高考成績剛出來仑氛,雖然不算理想,但父母一直堅持辦升學宴闸英,請鄉(xiāng)人一起喜慶喜慶锯岖。
臨近日子的那個晚上異常忙碌,我一邊忙著搭喜棚甫何,一邊要照應廚房的鍋鍋盆盆出吹。傍晚剛剛蒙上黑影時,看見蔡全站在我家門口的一棵樟樹后朝我招手辙喂。
我朝他喊:“咋啦全叔捶牢,我忙著呢∥『模”
全叔壓著嗓子說:“過來秋麸,叔給你說幾句話【嫣”
我湊近過去灸蟆,蔡全正慢騰騰從兜里拽出一張皺巴巴的紅票,說:“叔也沒有多少錢亲族,你把這錢拿去買些本子炒考,上學用■龋”鈔票上沾著油漬斋枢,應該在他的口袋里攥了很久。
我愣了幾秒知给,連忙推脫瓤帚,“全叔,我不能拿這錢,還得給小侄女買奶粉缘滥『湫玻”
全叔臉上刻意露出不悅的神情,“拿著朝扼,全叔還有錢養(yǎng)活你小侄女赃阀。你上了大學,叔高興擎颖〔ㄗ”
推搡幾次后布朦,我只好收下奖慌。全叔看我拿了錢滥沫,滿意地點點頭,趕緊轉(zhuǎn)身往他家得方向踱去允跑,邊走邊呢喃:“上學好啊王凑,還是上學好啊×浚”
我在背后叫他:“全叔索烹,明天別忘了來喝酒啊弱睦!”他沒作答百姓。
第二天,全叔沒有來况木。
七
我讀大學后第一次回家垒拢,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蔡全死了。
腦中長了一個大腫瘤火惊。好多年了求类,蔡全就一直撐著,實在撐不住才去的醫(yī)院屹耐。在醫(yī)院確診后尸疆,第三天就去世了。
醫(yī)生分析张症,和他常年跟破爛、垃圾打交道有直接關系鸵贬。
沒有音信的蔡志強終于回來了俗他,沒有人再戲謔地喊他大學生。
出殯前阔逼,一大幫蔡氏族人披麻戴孝兆衅。趁著夜色,被擁在前面拿招魂棍的志強,面色凝重羡亩,步伐匆匆摩疑,終于趕在十二點之前來到祖墳前的玉米地。
主事人咳了咳嗓子畏铆,低聲說:“跪”雷袋。志強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主事人又說:“喊”辞居。蔡志強帶著哭腔的喊路聲聲嘶力竭楷怒,“俺爹,好走......俺爹瓦灶,走好......”
沒燒完的紙錢還撩著火星在風中飄蕩鸠删,夜空中的黑云也窒息般地壓了過來。
我站在路口贼陶,看著前邊蔡全家處處白孝刃泡,在寒風中不由地走出了家門。走了一圈碉怔,又回到蔡全家旁邊的廢品回收站烘贴。
我久久地佇立,腦海里閃現(xiàn)蔡全在門前忙進忙出眨层,勤勤懇懇的樣子庙楚。
聽說第二年開春,這個廢品回收站的地皮會賣給一位南方老板趴樱。到時會開一個粉條廠馒闷。
回收站什么都沒了,只剩下掛在半截紅磚上的那塊木片叁征,門口的燈孤零零亮著纳账,木片上寫著:蔡全廢品回收站。
多年的風吹日曬捺疼,字跡也有些模糊疏虫。
我突然想起來,寫木板的墨水啤呼,當年還是蔡全向剛上三年級的我借的卧秘。
作者張堪,在校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