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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洞就,江漢平原的春天姍姍來遲。霧蒙蒙的天空下,寂靜的田野一望無跡竖席,麥苗和油菜泛著青綠耘纱。田間地頭的溝渠里早就沒有了水,幾叢黯然失色的枯草無精打彩地蟄伏在溝邊毕荐,溝里污黑的泥土上漫著一層褐色的青苔束析。寂寥的村落,還籠罩在凜冽的倒春寒中憎亚,空氣中彌漫著一絲陰冷的氣息员寇。樹木還未發(fā)芽,光禿禿的枝椏上第美,頂著幾個孤零零的鳥窩蝶锋。幾縷炊煙從房間屋舍中冒出來,隱隱弱弱傳來的幾聲狗叫聲什往,給村子里帶來了一些生氣扳缕。
年剛過完,地里還沒有多少農(nóng)活别威。家住石馬潭的胡慶奎躯舔,雖然才二十五歲出頭,早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省古。他將堆在偏廈后頭的鋤頭粥庄、鐮刀、犁頭一一拿出來豺妓,該磨的磨惜互,該洗的洗,只等驚蟄一過科侈,這些家什便可以在租種的幾畝薄地上排上用場了载佳。和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生活一樣,胡慶奎每天日出而作臀栈,日落而息蔫慧,每天拼死拼活地勞作,過著吃不飽穿不曖的苦日子权薯。
自去年臘月開始姑躲,這個天就像被捅了個窟窿眼,不是下雨就是下雪盟蚣,淅淅瀝瀝地沒有停過黍析。屋前屋后地面的泥土已經(jīng)泡得稀爛,形成了一個個的大水坑屎开,胡慶奎家里的兩間茅草屋天穿地漏阐枣,堂屋當(dāng)頂?shù)哪莻€洞,再不補只怕要漏塌了。
這天早晨蔼两,太陽終于出來了甩鳄,氣溫還是很低,地面的水坑上面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额划,在太陽下閃耀著白色的光芒妙啃。胡慶奎想到田間的溝坎邊去找點巴茅草,曬干后把屋面補一下俊戳。還想到地里薅幾把地米菜和臘油菜揖赴,地米菜給大女兒胡蘭湘煎個雞蛋,臘油菜用鹽腌了做成咸菜可以喝稀飯抑胎。胡蘭湘是他的大女兒燥滑,也是他最喜歡和疼愛的,這孩子已經(jīng)咳嗽好幾天了圆恤,整夜整夜咳得睡不著覺突倍。由于沒錢買藥,孩子們平撑桕迹咳嗽就用棉油加地米菜煎個雞蛋,也不知道從哪代傳下來的土方子焊虏,還真管點用淡喜。平常,雞生的蛋哪有人舍得吃诵闭,全部都攢著炼团,要去集市上換煤油火柴食鹽等日用品。
胡慶奎提著籃子疏尿,籃子里面放著一把鏟刀瘟芝,他一路走一路看,看到溝邊有一叢看似枯焦發(fā)黃的巴茅草褥琐,用手一摸锌俱,多日雨水浸泡的巴茅草又濕又軟,他想等太陽多曬一會敌呈,去了濕氣再割贸宏。又轉(zhuǎn)身來到麥田里,麥田里的泥巴太稀了磕洪,他一只腳踩下去便陷得很深吭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拔起來。他也顧不得這么多析显,開始埋頭尋找臘油菜和地米菜鲫咽。地米菜有的已經(jīng)老了,頂著一頭細(xì)密的白花花,臘油菜一副缺少營養(yǎng)的樣子分尸,瘦弱纖細(xì)锦聊。胡慶奎用鏟刀將地米菜一株株挖起,費力地抖掉上面的泥巴寓落,放進籃子里括丁。挖了將近半籃子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伶选,這一抬頭不打緊史飞,只看見南邊的那條大道上來了一支隊伍,打前頭的幾個人騎著高頭大馬仰税,后面緊跟著一支穿著黃色衣服的國民黨兵正在經(jīng)過构资。胡慶奎這下子慌了神,猛一下匍匐在地陨簇,可麥苗太矮了吐绵,根本藏不住他的身子。這時候河绽,從隊伍里跑來幾個當(dāng)兵的己单,生拉硬扯地將他從麥田里提了出去。
國民黨的部隊拉壯丁的來了耙饰!胡慶奎的腦子里立馬閃現(xiàn)出這個念頭纹笼。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老百姓的苦日子一直過得就不太平苟跪。國民黨的部隊到處拉壯丁廷痘,抓的都是一些窮苦老百姓家里的男丁,由村里的保長和甲長采取強迫挨戶派壯丁件已、拉壯丁的辦法進行征集笋额,只有地主豪紳及有錢有勢的子弟,通過交錢后才可以幸免篷扩。胡慶奎的三舅哥在村里當(dāng)甲長障贸,加上家里五口人就他一個男丁祷舀,才得以幸免沒有被強行派出坡贺。今天次兆,也活該他胡慶奎倒霉,一下子就被這些國民黨兵逮了個正著歼狼。
這是一個正要向武漢開拔的炮兵團掏导,全團三十幾門火炮全部由這些壯丁來搬運,胡慶奎和所有壯丁一道羽峰,拉著大炮趟咆,扛著炮彈和糧草物資添瓷,一路上饑一頓飽一頓的。那些官兵還對他們打罵虐待值纱,這批壯丁走到武漢的時候鳞贷,已經(jīng)累死折磨死二十多人,胡慶奎雖然年青力壯虐唠,但幾番折磨搀愧,也已經(jīng)瘦得沒有了人形。
在部隊疆偿,胡慶奎每天都在想念老婆蘇幺姑咱筛,想念三個年幼的孩子,想家里茅草屋上面的那個破洞怎么辦杆故,家里是不是還在天天下雨迅箩。前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見茅草屋已經(jīng)塌了处铛,蘇幺姑和三個女兒全部被埋在了里面饲趋,他哭著喊著用手猛扒,怎么也找不見她們幾個撤蟆。被抓去的時候奕塑,最小的女兒還不到一歲,正是會喊爸爸的時候家肯。胡慶奎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他出門的時候?qū)Υ笈畠汉m湘說的話:湘啊爵川,爸爸出去跟你尋野菜,回來給你煎雞蛋吃啊息楔。胡蘭湘揮著小手奶聲奶氣地說:爸爸你快點回來啊。一想到這時里扒披,胡慶奎就涕淚橫流值依,心里感覺揪心揪肝地疼。他時刻想著要逃跑碟案。但這支隊伍采取人盯人的辦法嚴(yán)防逃兵愿险,跑第一次可以原諒,第二次會把你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价说,第三次干脆挑斷你的腳筋辆亏,也有的當(dāng)場被打死,他就親眼看到過被抓回來的壯丁被打死在他的面前鳖目。盡管如此扮叨,部隊還是每天都有人想著逃跑,也有逃脫成功的人领迈。胡慶奎想彻磁,與其這樣死在部隊碍沐,還不如拼死一搏,橫豎都是一死衷蜓,不跑就半點希望都沒有了累提。一年多后,在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夜晚磁浇,胡慶奎終于從部隊跑了出來斋陪。
胡慶奎躡手躡腳地摸出營區(qū),便開始沒命的狂奔置吓。他一口氣跑出十幾里路遠的時候无虚,才停下來喘了幾口大氣,等到氣剛喘勻交洗,便一把脫掉外面的軍裝骑科,摘掉頭上的帽子,扔到了路旁邊的一條臭水溝里构拳,只穿著一條褲衩咆爽,又開始向前奔跑。跑到精疲力盡的時候置森,他看到不遠處一片星星點點的燈火斗埂,不知道是集鎮(zhèn)還是村莊,他不敢冒然進去凫海,繼續(xù)不停的往前跑呛凶,到天快蒙蒙亮的時候,胡慶奎看到有個村落行贪,想找村民借身衣服換上漾稀,便偷偷摸摸地溜到一個農(nóng)戶家門口敲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建瘫,看到他只穿著一條褲衩的身子崭捍,嚇得趕緊關(guān)上了門,任憑他在外面怎么敲也不肯開門啰脚。他一連敲了幾家門都是這樣殷蛇,一看見他的樣子,便趕緊關(guān)上了門橄浓。
胡慶奎又累又餓粒梦,心里又急,眼看著天就要亮了荸实,要是被人抓住送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匀们。他抱著腦袋,頹傷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口的一棵苦楝樹下泪勒。這時候昼蛀,苦楝樹正開滿了淡紫色的花朵宴猾,早起的麻雀已開始喳喳叫個不停,一泡熱鳥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胡慶奎的身上叼旋,驚出他一身雞皮疙瘩仇哆。正值仲春,早上的氣溫還是很低夫植,他撿起幾片樹葉擦掉了身上的鳥屎讹剔,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趕緊爬起來又開始趕路详民。大約走出二三里地延欠,看到一片丘陵狀的梯田,田坎低處隱約露出一爿黑瓦沈跨。胡慶奎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由捎,這戶人家獨門獨院,被一片茂密的翠竹包裹饿凛。他輕輕叩門狞玛,開門的是一個年約六十的老漢,敞開著衣襟涧窒,頭上圍著一條灰白的毛巾心肪,老漢的身后,還躲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纠吴,只露出半個腦袋好奇地打量著他硬鞍。老漢對著只穿著一條褲衩的胡慶奎上下打量一番,倒是沒有關(guān)門戴已。胡慶奎生怕老漢將他拒之門外固该,就開始不停地作揖,老漢便讓他進到屋里糖儡。
胡慶奎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蹬音,只說自己是在尋找走失的孩子,夜里趕路時遭了搶劫休玩。經(jīng)過簡單攀談得知,原來老漢的獨生兒子也被抓了壯丁劫狠,一年多了音訊全無拴疤,現(xiàn)在到處都是拉壯丁的,老漢也不知道兒子去了哪個部隊独泞。老漢邊說邊哭了起來:孩子媽死得早呐矾,我也沒有再娶,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兒子拉扯大懦砂,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生了娃蜒犯,本指望百年之后有人把我送上山组橄,可如今他生死不明的,媳婦也走了罚随,留下這個娃娃玉工,叫我如何活下去啊,要是能換淘菩,我去把兒子換回來也行啊……老漢說著說著就開始哭遵班,說得胡慶奎也是唏噓不已,一想到自己家里的幾個娃潮改,自己現(xiàn)在離家天遙地遠的狭郑,什么時候才可以回家?也跟著眼淚巴沙的了汇在。
哭了一會翰萨,老漢對胡慶奎說:你也是個苦命人,我給你弄頓飽飯吃糕殉,你才有力氣趕路亩鬼,轉(zhuǎn)身又去拿了身自己的粗布衣褂給他穿上后便開始做飯。吃過飯糙麦,胡慶奎又找老漢要了個俗稱“狗鉆浻”的黑色線帽辛孵,這個帽子可以將整個腦袋都包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赡磅,胡慶奎心想魄缚,這下正好,戴著帽子就沒有人能夠認(rèn)出自己了焚廊,謝過老漢冶匹,他又在路邊找了根彎頭八腦的桃木棍子,繼續(xù)趕路咆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