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勒虾,文責自負。

一座平房的屋檐下坐著一位老人瘸彤,年方八十有余修然,白短袖,灰長褲质况,褲管卷至膝蓋愕宋,滿頭白發(fā),枯瘦如猴结榄。盡管入秋中贝,熾陽依舊,老人的臉卻干巴巴的臼朗,滴汗未見邻寿,宛如一塊脫水朽木蝎土。

見我過來,他讓我從屋里拿張?zhí)僖纬鰜砼c他共坐檐下绣否,聊聊閑話誊涯。我照做。他問問我工作蒜撮,我問問他身況暴构。不知從哪冒出一條小白狗,搖著尾巴聆聽我們的談話淀弹。

實則更是老人慢條斯理的自述:


我的大半生都在遭人嫌丹壕,妻子嫌薇溃,孫子嫌菌赖,女兒嫌沐序,兒子兒媳嫌策幼,大概以前吃太多咸菜邑时,現(xiàn)長得了這般嫌相。

我的妻子嫌棄我特姐,因為我不勤洗澡晶丘,疏于打理,常常一副衣衫襤褸的模樣唐含,白胡渣子像團絨毛貼在下巴浅浮,加上抽煙成癮,從不刷牙捷枯,時間久了滚秩,牙齒如炭烤一般。

妻子憤憤指責淮捆,罵罵咧咧郁油,我則如膽小鼠輩見到狂吠之犬,不敢多說一句攀痊,罵完一通桐腌,邋遢如舊。

孫子如今邁入而立之年苟径,他的半個童年是在我身邊度過的案站,因著他父母在市郊做生意。

他小時候可怕我呢涩笤。一天夜晚嚼吞,他在鄰家客堂玩耍盒件,玩興正濃,我“嗙”的一聲舱禽,猛然踹開了鄰家的門炒刁,聲音急促有力。

他回頭一看誊稚,發(fā)現(xiàn)是我翔始。許是見我一語不發(fā),眉宇緊皺里伯,像一尊怒瞰的雕像城瞎,他心里一咯噔,怔在原地不動疾瓮。

我大步流星地迎面過去脖镀,如甕中捉鱉似的一把捏住他耳朵,狠狠地將他往門口拽狼电,兇道:“你啊曉得(吳方言蜒灰,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了?”

而今憶起肩碟,感覺當時用力猛了强窖,差點要把他耳朵扯下來。

不過孫子頭腦靈光削祈,知道犯了錯佩微,唯恐避我不及姑荷。有一次满钟,他見我臉色鐵青仗处,拔腿就跑。西邊有條河启昧,他暫作停留叙凡,回首一看劈伴,發(fā)現(xiàn)我還在后邊追密末,他奶奶附于后。

他一定想跛璧,要是被我揪住严里,必是一頓猛訓,于是又卯足了勁往北邊跑追城,在小石橋上再次收住腿刹碾,轉頭一掃,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不跑了座柱,其實是跑不動了迷帜。

河上有條水泥船物舒,悠悠地漂著,船頭站著兩只魚鷹戏锹,其中一只用它的喙梳理著黑色羽毛冠胯。漁翁劃著船槳,朝我問道:“啊吃夜飯哉(吳方言锦针,吃晚飯了嗎)荠察?”

我累得慌,沒有余興與他搭話奈搜,只用手搭在河邊兩米多高的稻草垛旁悉盆,欲行又止。

奶奶在這時用力嘶喊孫子的名字馋吗,步履蹣跚焕盟,隨后又朝我擺動胳臂,示意我走開宏粤。我只好悻悻離去京髓,孫子這才小心翼翼地折回來。

他說我怒時像頭發(fā)瘋的野牛商架,所以小時候常叫我“牛頭好公(吳方言堰怨,爺爺)”。


老人笑盈盈的蛇摸,面部肌肉倒不怎么牽動备图,一種歲月平淡的笑。他擰開玻璃瓶蓋赶袄,喝了口水揽涮,繼續(xù)道:


但我后來待孫子是好的,脾氣也小了饿肺。我一天一包煙蒋困,獨坐時抽,逢人也抽敬辣,他人遞煙雪标,來者不拒,煙后長咳不止溉跃,弄壞了我的肺村刨。

他上小學時,我剛過六旬撰茎,卻已幾乎滿頭花白嵌牺,脾性也被那股子暮相磨平了。他再也不怕我。

有一次逆粹,我與朋友院壩閑談募疮,小口啜茶,我兩指捏著紅杉樹煙僻弹,耳后再掛了一根酝锅。結果,他在我的背后不停地擦抹著什么奢方,嘴里嘀咕著搔扁,說要替奶奶教訓我。

我一時納悶蟋字,卸衣一看稿蹲,整背的拌面醬,乍看起來鹊奖,如什么糞污濁物苛聘。我只好稍稍支開他,嘴里怨道:“別弄忠聚,別弄设哗。”——聲音如擲到河里的擦炮響而無勁两蟀。

孫子小時候最愛和我去菜場网梢,那是鎮(zhèn)上最鬧忙的地方,盡管有些骯臟赂毯,陰陰潮潮的战虏,地上鋪著一層濕乎乎的黑泥,藏污納垢似的党涕,有時走一圈烦感,鞋底黏乎乎,菜鋪的白色瓷磚發(fā)暗發(fā)黃膛堤,污跡斑斑手趣。

除了菜鋪,還有服裝店肥荔、裁縫店绿渣、水果店、雜貨店等等次企。再往深處走怯晕,倒有不少玩具店潜圃,他每次總揪著我的袖管去逛那些店缸棵,讓我買紅外線之類的發(fā)光小玩物。我每次都給他買谭期。

孫子讀小學二年級時堵第,父母從市郊搬了回來吧凉,與我們同住。由于他父母工作忙碌踏志,每天依然由我接他上下學阀捅。

只是,我對他益加縱容针余,幾乎沒有任何行為約束和言語指責饲鄙,或許,一是我年事不低圆雁,精力和脾性自是不如往昔忍级,二是認為自己現(xiàn)在應該把教育權交還給他的父母了∥毙啵總之轴咱,我的壞脾性像黑發(fā)一樣去而不返了。

那時烈涮,我在鎮(zhèn)上一家印刷廠做技術工朴肺,主要給廠里裝電燈、維修電路和各類機械坚洽。我技術活干得好戈稿,人人都尊敬我。

以前讶舰,這家廠的老板一早親自跑來我家里器瘪,請我去他廠里工作,當時我側躺在略帶青氣的蚊帳里惺忪著眼绘雁,背對著那位老板橡疼,沒有起身,嘴里喃喃道:“讓我工作可以庐舟,但早上我要睡到自然醒的欣除。”終究挪略,老板還是讓我去他那兒工作了历帚。

孫子放學后常去我的工具房,里面凌亂不堪杠娱,堆滿各式各樣的五金零件挽牢。他最喜歡玩游標卡尺了,說像槍似的摊求,尺尖還能伸長縮短禽拔。

他喜歡擺弄這些器件,或像搭積木般堆疊,或在手中左右擺動睹栖,或又將幾個零件串接起來硫惕,整成一個“九連環(huán)”,廠里的工人見了野来,紛紛贊他靈動恼除,我聽了,舒心一笑曼氛。

我每每電焊時豁辉,一手拿焊鉗,一手持焊面罩舀患,他不知道我究竟在罩內搗鼓什么玩意兒秋忙,只見火光煞白煞亮,覺得新奇构舟,就老湊近來看灰追,我就說:“別看,別看狗超,傷眼睛弹澎。”

有陣時間努咐,小孩子喜歡玩陀螺苦蒿,總是三三五五圍聚在一起,在倒扣的大水翁上比誰的陀螺更耐撞渗稍,有時干脆拿個腳盆佩迟,盆壁裂了一條又一條縫。

當時竿屹,我在工具房取了塊鐵皮报强,還有一個茶壺蓋狀的金屬零件,先用壓平塊將鐵皮壓平拱燃,再用砂輪機塑型秉溉,用電鉆鑿洞,最后將茶壺蓋牢牢焊在鐵皮下碗誉,按這野路子召嘶,硬生生地給他造了一個陀螺。

盡管做工有些粗糙哮缺,倒也耐轉耐撞弄跌,成了當時陀螺中的“小霸王”,他別提多心喜了尝苇。我對孫子愈加關愛了铛只。


老人的笑容慢慢消失埠胖,腦海里像在物色著什么東西。小白狗發(fā)現(xiàn)了屋角有只麻雀格仲,盯視良久押袍,突然縱身一躍诵冒,麻雀即刻便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凯肋。中等片刻的沉默過后,老人繼續(xù)言:


可惜汽馋,在孫子四年級時侮东,我們和他父母分家了!

他父母指責他奶奶盛氣凌人豹芯,蠻橫無理悄雅,他們的關系在更早之前就有了裂痕。他父母工作忙碌铁蹈,手頭積蓄尚不充裕宽闲,希望奶奶給他們買菜燒飯,幫忙打打雜務握牧,而奶奶則認為自己有出去工作的權利容诬,幫兒子干活拿不到一分錢——這在后來上升為分不分家的問題!

那段時間沿腰,屋里的火藥味愈來愈重览徒,最后,如同往這“火藥庫”里輕拋一根火柴颂龙,剎那間习蓬,轟天震地,火光沖天措嵌。

我在其中當過和事佬躲叼,但憑我那點兒口技和氣勢,無外乎和風細雨企巢,完全無法撲滅那積久的憤恨之火押赊,甚至反被他奶奶和他父親罵道“沒出息!”

是的包斑,我是沒出息流礁,沒能讓我的妻兒過上幾天好日子。但是罗丰,曾經(jīng)我也有風光的歲月神帅,不像他人,僅有年輕時的飯量和力氣可以吹噓萌抵。


老人又喝了幾口水找御,喉嚨連連蠕動數(shù)下元镀,然后回憶道:


文革時期,大隊里派我去蘇州學電工霎桅,學成歸來栖疑,把我安排在水利站工作,負責在河里安裝電石燈和維修電路機械滔驶。因此遇革,在這個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我卻不曾下田揭糕,工資還頂兩個生產(chǎn)隊長呢萝快!

七十年代初,我的妻子給我生下一雙兒女著角。沒幾年揪漩,我就擔任隊里五金膠膜廠的副廠長。當時吏口,上海有一家大工廠還向我拋出橄欖枝奄容,以十倍于普通人的高薪承諾,只是大隊以那時出資助我學習電工為由攔了我的去路产徊。

總而言之昂勒,當時的我可謂是村里風云人物,人見人敬囚痴。那時叁怪,我常從廠里把會客所剩的肉菜佳肴帶回來,村里人無不羨慕我家的光景深滚。

可惜奕谭,好景不長,后來這些集體制工廠紛紛轉私痴荐,我的廠沒經(jīng)營幾年就走下坡路血柳。

我的兒女們怨我,怨我在職期間生兆,但凡會客难捌,外出買菜,自己掏錢鸦难,從不討要發(fā)票根吁,在財務面前又有理說不清,最后報銷不得合蔽,得不償失击敌,怨我無心于財,不愿計較拴事,等于把工資又投給了廠里沃斤,與義務勞動何異圣蝎?還怨我天天睡得自然醒,無原則衡瓶,無責任心徘公,經(jīng)營不出問題倒是見怪。

他們常說哮针,自己的母親當時辛苦关面,就靠種田賺得幾個錢,還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诚撵,也不見我從廠里帶回幾錢缭裆。我百口莫辯键闺。就這樣寿烟,家里成了個爛包光景。

其實辛燥,我的作為與工廠的倒閉并無掛鉤筛武。既然說我把工資又重投給廠里,對于廠里豈不是天降的好事一樁挎塌,我虧了自己徘六,它得了便宜,又何來我害了它榴都?

那時待锈,廠里的采購外出采買貨件,報銷時常往高里報嘴高,我是不好當面揭穿他們竿音。他們腰包倒是鼓了,廠里可慘了拴驮,只因這些貪污之輩慢慢弄了個入不敷出的慘況春瞬,當然就經(jīng)營不下去了。

總之套啤,舊社會這些事宽气,道清不易,不提也罷潜沦。


老人又喝了幾口水萄涯,杯中僅剩無幾,我去屋里拿熱水瓶幫他續(xù)滿唆鸡。屋后的草木間傳來蟬鳴涝影,高亢、悠揚喇闸。我抹去了額頭的汗袄琳,繼續(xù)坐在老人身旁询件。就分家的事,他憶道:


最后唆樊,孫子和他父母依舊住在那雙層樓房里宛琅,而我和妻子搬來了這兒的平房。

這里原本是個豬圈逗旁,還有一架鋼磨機嘿辟,專門磨豬飼料的,后來豬不養(yǎng)了片效,僅置放些農(nóng)具樹柴等雜物红伦。

分家后,我再沒怎么聽到孫子叫我“爺爺”淀衣,或許昙读,他得與父母共站一隊,他見到我膨桥,就像見到一位熟悉的陌生人蛮浑,或許常常想見,卻又不知該怎么見只嚣,見了面沮稚,又能說些什么?

幾年后册舞,孫子他奶奶與他父母的關系得以舒緩蕴掏,我們開始并家吃飯〉骶ǎ可好景不長——正所謂江山易改盛杰,本性難移——很快他們又因一些事鬧了矛盾。

總之线得,我們分分合合饶唤,從樓房搬到平房,又搬回去贯钩,再搬回來募狂,最后索性懶得搬了,就賴在他們樓房里角雷,同住一屋檐下祸穷,可這就如一山容了二虎,周圍的空氣散布著嗆人的火藥味勺三,令人窒息雷滚!再后來,因為樓房翻新吗坚,我們才又搬回這里祈远。

孫子上高中時呆万,我摔折了腿,去醫(yī)院做了手術车份。他爸說谋减,我那會兒險些喪命醫(yī)院,平素抽煙損了肺部扫沼,走幾步路便粗氣大喘出爹,后又罹患哮喘,這次手術完缎除,軀體僵硬严就,肚皮青黑,好在命大器罐,醫(yī)生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梢为。

出院后,我依舊沒有戒煙技矮,身體虛了抖誉,消停幾天殊轴,稍有好轉衰倦,重蹈覆轍。后來索性工作也不干了旁理。

他媽媽常在人前抱怨:“看看其他家老頭子樊零,像他這個年紀的,誰不在干活補貼家用孽文,只有他驻襟,成天只知道閑坐∮罂蓿”

我無所謂沉衣。我已經(jīng)過了心里斤斤計較的年紀,本來减牺,我也干不動了豌习。

有一天,河對岸一老頭問我為何不工作了拔疚,我舉杯苦笑道:“我只要一杯茶肥隆,一支煙就好了≈墒В”

實則那是自嘲栋艳,取自我兒女們的說辭——啥也不要,只要一杯茶句各,一支煙吸占!

十幾年前晴叨,我從印刷廠辭職,開始自接私活矾屯,那時蓋房人多篙螟,我給他們安裝插座與電燈,一工兩百塊问拘,一套房約六十工遍略,另外,我自己采買電線骤坐,又有商家給予回扣绪杏,合計起來,收入可比我兒女們好多哩纽绍!

可時有賴賬的人蕾久。有一年年底收工,人家稱手頭實在拮據(jù)拌夏,想賒賬僧著,最后又以幾盒煙搪塞我,那時障簿,做人做事都憑良心盹愚,很少真正動用法律武器。最后站故,我收了煙皆怕,后面再沒計較酬勞的事。


——真是“花開無愁即神仙西篓,一煙一茶皆歡喜”坝凇!


等孫子上大學時岂津,我身體更糟了虱黄,每天在家靜歇,一天中唯一的活兒便是踉蹌地走到屋前的弄堂里吮成,搬些樹柴橱乱,用煤爐給他父母燒幾壺水,偶爾也幫他們分擔一些瑣碎赁豆。一年之中仅醇,哮踹總會發(fā)作幾次。

有一次魔种,這屋子天花板上的一根椽子壞了析二,我架起一段梯子獨攀修理,不料最后連人帶梯摔倒在地,脊椎骨斷了幾根叶摄,再次住院属韧。他母親背后大怒:“做不了活就別做,拖累別人蛤吓!”

那時宵喂,孫子進了我的病房,與我寒暄幾句会傲,我瞧他有些語塞锅棕,大概是看到我這蒼白的面孔,滿臉的皺紋淌山,盡是歲月的痕跡裸燎,我們雙雙陷入沉默。后來泼疑,他姑姑與他出門閑話德绿。

我當然知道他姑姑想說什么!

也怪我退渗,沒讓兒女們過上好日子移稳。兒媳的父親本是開船的,家道殷實会油,很早就買了電視機个粱,他當時看上了我這位潛力股,才愿意把女兒嫁給我兒子钞啸,彩禮一分沒要几蜻,卻倒貼了滿滿一船嫁妝。

誰知我沒骨氣体斩,如今這樣,令人大跌眼鏡颖低。也難怪兒媳百般抱怨絮吵,這簡直是人生最失敗的一場賭注!

我原本是個風流人物忱屑,卻親手毀了人生這盤好棋蹬敲。在大家努力求個好光景的時候,我只要一支煙莺戒,一杯茶伴嗡,看破紅塵,灑脫不羈从铲。外人眼里瘪校,我親手葬送了自己前程,又毀了身體,實在惋惜阱扬!


閑話多時泣懊,小白狗進了隔壁屋門,太陽也已悄然間挪到了西邊麻惶,夕暉傾灑在屋前石板上的那攤青苔上馍刮,現(xiàn)出濃重而鮮亮的綠色。

老人凝視著前方窃蹋,面上掛著一絲微笑卡啰,身體一動不動。年過八旬警没,想必早已無力碎乃、無怨、無悔惠奸,內心的悲涼與倔強梅誓,交織的百感,萬千的愁緒佛南,盡被歲月拋了去......

太陽一寸寸移動梗掰,那綠色竟也一步步踱來,好似又在我心中染起相似的色調嗅回。關于這位老人的記憶在腦海鼓涌而出及穗,如這綠色般恬淡、安舒绵载。

這位老人埂陆,是我爺爺,我是他孫子娃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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