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童年起猜旬,我就有一種模糊的印象脆栋,即大凡出現(xiàn)“月”這個意象的古詩,表達的情緒總是不大愉快洒擦。
童年的夏夜筹吐,月涼如水。
吃過晚飯后秘遏,祖母總愛牽著我的手散步。我們重慶土話管這個叫做溜公路嘉竟,也沒什么特別的邦危,就是順著石子路隨便走走。但這活動放到冬天的夜里是行不通的舍扰,川渝一帶的冬天常年濕氣蒙蒙倦蚪,一整個冬天,路上都滿是冰涼的爛泥边苹。雖則也有月亮陵且,但遍地黑乎乎看不真切,一腳下去,不知又踩進了哪個泥凼凼里去了慕购,這樣一來聊疲,難免失去這散步原本應有的意趣。
但冬天也有冬天的樂趣沪悲,捧著水圍著火爐烤紅薯获洲、烤土豆、烤橙子殿如,都是我那時候的樂趣贡珊,不過提到那些,就又是另一樣文章了涉馁。
祖母是位退休的鄉(xiāng)村教師门岔,年代久遠,她教授什么科目如今已不可考烤送。但現(xiàn)在想起來寒随,每次散步時,她總愛教我背古詩胯努,從這一點來看牢裳,興許她當年是個語文老師吧?然而祖母已經去世多年叶沛,這一點猜想蒲讯,也終究得不到驗證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小孩子都跟我一樣灰署,不論開蒙早晚判帮,學到的第一首古詩必定是那首膾炙人口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溉箕。
舉頭望明月晦墙,低頭思故鄉(xiāng)。
插圖是一個穿古代衣裳的人肴茄,拈著胡子站在窗前晌畅,瞅著外頭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
漂泊在外的游子寡痰,白天里意氣風發(fā)抗楔,夜晚見了一地如霜的月光,竟然也開始思念起故鄉(xiāng)來拦坠。這樣的詩连躏,我當然會背,但對詩中的惆悵贞滨,卻始終不太明白入热,無法體會。
祖母只是搖頭笑,說什么:遙憐小兒女勺良,未解憶長安绰播。哦,那又是另外一首有月亮的詩了郑气。
我一邊背著詩幅垮,轉頭又被另外的東西吸引走了,比如地上比我本人長很多的影子尾组,比如一只亮著屁股的螢火蟲忙芒,比如一聲響亮的蛙鳴。
我們就這樣在公路上走啊走啊讳侨,鄉(xiāng)村夏夜活物繁盛呵萨,草叢里是蟋蟀,稻田里有蛙鳴跨跨,屁股上有燈的潮峦,不論是會飛的還是長毛的,六足長翅膀的還是蠕動的勇婴,概被我歸為螢火蟲一類忱嘹。豌豆莢開著粉紫或青白的花,一陣風吹過來耕渴,水稻們灌著一肚子飽滿的漿拘悦,沙沙,沙沙沙橱脸。那時候天上是月亮础米,地上是我們,祖母的影子長長的添诉,我的短短的屁桑。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得跟祖母一樣高呢?我曾經不止一次這樣期待栏赴。
現(xiàn)在想來蘑斧,那些晚上雖帶著對詩句的不解,但這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遺憾须眷,甚至有些兒童不知愁的幸運了乌叶。回憶里蒙上一層月光柒爸,從這樣的朦朧與靜謐中偶然窺得一角童年,都是溫柔美好的事扭。
童年的記憶中為什么只有祖母這一個人捎稚,父母又去哪兒了呢?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外出去了廣東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今野,因此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爸爸母親”這一類的形象葡公。不知道他們在異鄉(xiāng)的那些日子,有沒有看著月亮思念家中的年邁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条霜,但無論如何催什,那個時候的我是沒辦法明白這樣的思念的,每次祖母教我在電話里說“爸爸宰睡,我想你”之類的話蒲凶,大概都要在心里嘆息一句“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吧拆内。
我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我的母親旋圆,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天的記憶那樣深刻麸恍。她穿著白衣服灵巧,既瘦且高,坐在我家堂屋的長椅上抹沪,家里來了好多我認識不認識的大人刻肄。
我聽見有人說,這孩子聰明融欧,已經能從一數到一百了敏弃,那個陌生的瘦高女人說哦?那數來聽聽蹬癌。
四周的人于是一齊朝我發(fā)出鼓勵的聲浪权她,各種聲音嗡嗡在我耳邊亂鳴,我握著一朵蒲公英逝薪,那黃色的小花已經蔫掉了隅要,在我手里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天氣大董济,我后背一片溽熱的汗意步清。他們還在叫:“數吧!快數奥采觥廓啊!”我不知所措,終于嚎啕哭出聲來封豪。
周遭一片嘆氣聲谴轮。
遙憐小兒女啊,未解憶長安吹埠。
我七歲時正式上小學第步,學校在離家四公里之外的鎮(zhèn)上,以我的腳程粘都,去時走下坡路廓推,需四十分鐘,回來走上坡路翩隧,要花一個小時樊展。
到大概三年級的時候,我母親早上就不起床給我做早餐了堆生,于是我早上需要再起來早一點专缠,自己做飯。早上起了床顽频,有時候從窗外望出去藤肢,嚇了一跳,原來月亮還掛在天上呢糯景。還有月亮嘁圈,對我來說,就像還在晚上蟀淮。
早餐照例是前一晚上的剩飯剩菜一起炒最住,我自己掌勺,有時候還打個雞蛋怠惶,玩兒得不亦樂乎涨缚,吃完飯?zhí)ь^一看,東方既白策治,可以背著書包去學校了脓魏。于是我拎著書包出門,沿著從前祖母帶我溜公路時走的那個方向通惫,只是好像從來沒有哪天晚上茂翔,走得有我上學這樣遠。那個時候祖母已經不會帶我遛彎兒了履腋,她已中風偏癱有一段時間珊燎。
我一路腳步不停,經過晚上有蟋蟀的草叢遵湖,掃了一腳露水悔政,我經過稻田,經過豌豆莢延旧,經過樹木和電線桿谋国,那些在晚上窸窸窣窣分外活躍的地方,到了清晨這個時刻迁沫,卻意外地安靜下來了芦瘾,那一段闷盔,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路程。
四年級的時候旅急,我加入了學校的管弦樂隊,負責吹小號牡整,每天早上要出門得更早藐吮,晚上回家更晚。我真實地忙碌起來逃贝,那段時間谣辞,“祖母”這個詞,在我記憶里對應的領域是空白沐扳。
她的身體一天一天壞下去泥从,因為偏癱,所以說話也總不利索沪摄,吃飯的時候躯嫉,湯湯水水會從右半邊邊嘴里流出來。我有時候站在她面前杨拐,為她吃飯祈餐,恍惚間發(fā)現(xiàn),那個曾經影子比我長這么多的人哄陶,已經慢慢變矮帆阳,縮成一團,再也站不起來了屋吨。
時針分針秒針蜒谤,滴答滴答滴答。
我是十二歲時離開家至扰,到縣城上初中的鳍徽。
也許是因為從小古詩背得多,我對語文渊胸,尤其是古文文意的理解旬盯,總有一種特別的敏銳。在作文里面翎猛,也經常能因為體察到某些細微的情緒而出彩胖翰。
有一回,我寫了一篇周記切厘,提到月亮萨咳。
我說:為什么說“月是故鄉(xiāng)明”呢?實際上天涯共此時疫稿,你此刻看到的月亮培他,跟我的月亮又有什么分別鹃两?其實不過是詩人心存偏見,總以為在他鄉(xiāng)看到的月亮有缺憾舀凛,這缺憾追究起來俊扳,不過因為自己身處異鄉(xiāng)罷了。這種悵惘猛遍,就叫做思鄉(xiāng)馋记。
有那么一瞬間,我被自己筆下所寫的東西燙了一下懊烤。
我自以為我從小獨立梯醒,跟我同齡或者比我大的孩子同去縣城讀書,有的會哭腌紧,有的會抱著爸母親繾綣依存茸习,我不會。我以為思鄉(xiāng)這種感情壁肋,對我來說号胚,是不存在的。那些我以為我感覺不到的情感墩划,我將它們寫出來涕刚,帶著似有若無的力量,給我的心重重一擊乙帮。那些下晚自習看到一路亮堂堂的路燈時懷念起的家鄉(xiāng)的蟋蟀和蛙鳴杜漠,豌豆和水稻,那就是思鄉(xiāng)察净。在我還未意識到的時候驾茴,就已經深入骨髓。
那時候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了氢卡。
思念故鄉(xiāng)常與追憶童年放在一起寫锈至,這是有道理的。我越長大译秦,越明白這個道理峡捡。
自高中起,到了重慶主城上學筑悴,我一學期只回一次家们拙,大學在外地,回家的時間更少阁吝。在學校的時候不是不想家的砚婆,可一回到家,往往無話可說突勇。
母親與我而言装盯,在五六歲的時候是陌生的坷虑,在此后的相處中日漸熟悉起來,但還未來得及親密埂奈,我又離家求學迄损,于是就更陌生了。她也是讀過許多書的人账磺,在村鎮(zhèn)小學做代課老師海蔽,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教授的是什么科目,我既從未關心過绑谣,也無從推測——她從未和我一起散步,教我讀詩拗引,或者做數學題借宵。母親更多的時候是在田里侍弄莊稼,擔糞澆地矾削,除草施肥壤玫。我記憶里那個穿白衣服的,瘦高的女人哼凯,一天天變得矮小起來欲间,慢慢的我不必再仰望她了,慢慢的断部,我開始俯視她了猎贴。
我記憶里蒙著月光的故鄉(xiāng),靜謐又美好蝴光,但我在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她渴,于是它終究也要迎來自己的發(fā)展。修了路蔑祟,于是那些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再也找不著了趁耗,冬天夜里在路上走,也再不必怕踩一腳冰涼的泥巴疆虚。一并不見的苛败,還有那些夜晚的蟲鳴,早上的露水径簿,還有不知什么品種罢屈,六足或蠕動的,屁股發(fā)光的螢火蟲牍帚。
月亮呢儡遮?月亮總該還在吧?
可惜夜夜千家萬戶暗赶,燈火通明鄙币,連月亮也不大看得清楚了肃叶。
六月到了,想象故鄉(xiāng)現(xiàn)在應該是漫山遍野青色的水稻十嘿,種水稻的田坎上因惭,有一茬一茬的豌豆莢,開著粉紫或青白的小花绩衷。水稻啊蹦魔,它們都灌飽漿了,鼓鼓脹脹咳燕,風一吹勿决,沙沙,沙沙沙招盲。
我想我現(xiàn)在低缩,哪怕回了故鄉(xiāng),恐怕也不太愿意夜里一個人出去溜公路了曹货。盡管故鄉(xiāng)滄海桑田也依舊是那個故鄉(xiāng)咆繁,但稻田和豌豆對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我已經長大了顶籽,盡管懷念玩般,但終究是沒辦法一直停在記憶里童年的故鄉(xiāng)。
當時年紀小礼饱,未解憶長安坏为,而今識盡愁滋味,那個當年帶我一起看月亮的人镊绪,卻已經不見啦久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