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凡再次見到他爸爸時,是在天橋底下流浪者聚居的地方搀崭。那是無家可歸之人的棲身之所。只有在那種地方猾编,命運相似的人才能彼此靠攏瘤睹,相互取暖。
杜凡在12歲以前答倡,對爸爸只掌握了零碎的信息轰传。他叫杜成一,曾經是跑船的瘪撇,賺了錢后做過買賣获茬,但是虧了本,最后只能到一家小公司當個小文員倔既。他長年在外省工作恕曲,一年只回家那麼一兩次。除此以外渤涌,關于爸爸的個性佩谣、習慣、品行等等歼捏,他一概不知稿存。
對杜凡而言,爸爸就像是櫥窗里秀出來的擺設瞳秽,好看,但沒有溫度率翅。他知道爸爸是家里唯一賺錢的人练俐,而且還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到外省工作的人。村里的人都說到外省工作才能賺到大錢冕臭。只有媽媽和他知道腺晾,其實家里也沒什麼錢。
杜凡清楚記得辜贵,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悯蝉,媽媽帶著一家人上了館子,想要吃個好點的團年飯托慨。媽媽一年到頭在家里做飯鼻由,難得在外頭吃一次,所以杜凡特別開心。但是結賬以后蕉世,杜成一才發(fā)現這頓飯?zhí)貏e貴蔼紧,因此一邊結賬一邊對杜凡媽媽罵罵咧咧。媽媽特別難過狠轻,晚上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很久奸例。
后來,杜凡發(fā)現這頓飯也沒多貴向楼,只是爸爸真的沒什麼錢查吊,所以在生活上能摳就摳。
但爸爸還是有好的一面的湖蜕。每次他回家來菩貌,總是給自己帶好吃的、好玩的重荠。陳列在臥室小玻璃柜裡的玩具四驅車箭阶,都是爸爸從外省帶回來的,村里其他孩子都羨慕不已戈鲁。這個時候仇参,他又覺得爸爸特別愛自己,自己也特別愛爸爸婆殿。
2.
如果爸爸一直在外省工作诈乒,家里的日子再貧寒,也不至于沒飯吃婆芦。然而怕磨,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就在杜凡15歲的時候消约,爸爸失業(yè)回家了肠鲫。杜成一回家后無事可做,家里又沒有多少積蓄或粮,為了把日子過下去导饲,他申請了失業(yè)救助金,每個月向當地的政府部門領取僅夠全家糊口的1000元氯材。但是救助金并不是無條件領取的渣锦,他每個月都需完成大約40小時的政府部門安排的工作,有時是派發(fā)報紙工作氢哮,有時是駕車工作袋毙,有時是清潔工作......
總之,杜成一可以做的都是一些他不愿意干的活兒冗尤。他覺得那些工作太卑微听盖、太累人了胀溺。為了這個家,他迫不得已做牛做馬媳溺。
所以月幌,在那段時間,他的情緒特別不穩(wěn)定悬蔽,動輒就和家里人吵架扯躺,諸如杜凡媽媽做的飯不好吃、杜凡晚上手洗衣服的聲音吵到了他蝎困、地上多了幾根頭發(fā)等等瑣事录语,都能讓他大發(fā)雷霆长已。有時杜凡氣不過毡惜,覺得爸爸故意無事生非,弄得家里雞犬不寧溶弟,便反駁幾句始藕。但是杜成一像斗狠了的公雞蒲稳,杜凡駁一句,他便罵上半天伍派,有那麼幾次江耀,他還朝著杜凡摔椅子、摔飯碗诉植,好在杜凡敏捷祥国,躲了開去。
杜凡媽媽遭的罪晾腔,自然不比杜凡少舌稀。最后,她終于忍無可忍灼擂,離開了這個家出去找工作壁查。媽媽沒什麼技能,只能做些又髒又累的活兒缤至。但是天可憐見潮罪,后來她竟然遇上了個老實巴交的、愿意照顧她的人领斥。于是,她和杜成一離了婚沃暗,嫁給了那男人月洛。雖然日子還是清苦,但不至于像和杜成一在一起時那樣家無寧日孽锥。
再婚后嚼黔,媽媽曾經說要接杜凡過去照顧细层。但是杜凡已經17歲了,他不想適應一個新的家庭唬涧。他寧愿待在原來的家湊合著疫赎。
要上大學了,但杜凡沒有學費碎节。他不想媽媽問現任丈夫要捧搞,便和杜成一商量。然而杜成一堅持說家里沒錢狮荔,更認為讀大學沒有用胎撇,要杜凡出去工作減輕家裡的負擔。
杜凡上大學的美夢最終破滅殖氏。他恨杜成義晚树,不是恨他窮,而是恨他不曾想辦法籌錢送他去念書雅采,恨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爵憎。
一連串變故后,曾經希冀美滿幸福家庭生活的杜凡對這個早已七零八落的家不再抱任何希望婚瓜。在親自捏滅對“父親”這個角色的祈盼后宝鼓,他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家闰渔,到外省討生活去席函。
3.
“討”生活這個“討”真是生動而形象,完全詮釋了杜凡在外省的生活狀態(tài)冈涧。討老闆開心茂附、討客戶開心、討同事開心督弓、討房東開心......他圍繞著不同的人忙轉著营曼,充分發(fā)揮了“討”字的真正含義。
因為學歷不高愚隧,杜凡剛到外省蒂阱,只能做些粗活,地盤工狂塘、搬運工录煤、工廠雜工、出租車司機荞胡、貨車司機妈踊、餐廳伙計什麼的,他樣樣做過泪漂。日子雖然艱難廊营,但杜凡肯吃苦歪泳,也非常節(jié)儉,長年累月下來露筒,也攢到了一些錢呐伞;他聰明又正直,大伙兒都喜歡他慎式,時間久了伶氢,也結識了不少好友。因此瞬捕,35歲那年鞍历,他和幾個老朋友湊了一筆資金開了家紙品公司。剛開始的時候肪虎,公司的經營還是很困難的劣砍,但難捱的時間過去之后,公司漸漸走上軌道扇救,開始賺錢刑枝。5年以后,公司已經小具規(guī)模迅腔,每年都能獲得穩(wěn)定的利潤装畅。
43歲的時候,杜凡娶了妻子沧烈,3年以后掠兄,又有了兒子。這一路走來锌雀,杜凡不知歷盡了多少心酸苦楚蚂夕,但好在他終于熬出了頭,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腋逆,也組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家庭婿牍。
然而,也是這多年的摸爬滾打惩歉,讓杜凡慢慢看清了生活的真相等脂。社會激烈的競爭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撑蚌,經濟上的捉襟見肘上遥,生活裡的日常瑣碎争涌,無不是消磨個人意志的鋒利刀刃露该。有的人像杜凡一樣,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都迎難而上第煮,憑著毅力解幼、能力和運氣,最后贏得生活的獎賞包警;有的人雖然也敢做肯拼撵摆,但缺少運氣,最終被現實磨去了稜角害晦,只能和生活握手言和特铝,過上平淡的日子;有的人則像杜成一那樣壹瘟,不甘不凡鲫剿,卻只用蠻力死嗑,不僅傷害了自己稻轨,還傷害了身邊最重要的人灵莲。
杜凡固然不認同爸爸杜成一為人處事的方法,但經歷種種之后殴俱,他漸漸明白活著本身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政冻,更不用說是對像爸爸一樣活在社會夾縫裡的人。除了埋怨线欲,除了苛責明场,作為一個中年人,杜凡慢慢覺得李丰,他可以試著去原諒苦锨,試著去重建人生中那些重要的東西。
4.
離開30年后趴泌,杜凡再次回到村里舟舒,那個小時候的家。杜凡到外省工作后踱讨,仍和母親保持聯(lián)繫魏蔗,偶爾還會回去看看她,但是他從未主動聯(lián)繫父親痹筛。母親也早當他不在了莺治,再嫁后就徹底斷了來往。
所以帚稠,回到那個又舊又破的家以后谣旁,杜凡竟然找不到父親杜成一。房子顯然荒廢已久滋早。村里的舊人榄审,要不已經去世了,要不已經去往其他地方工作杆麸,剩下的幾乎都是不太認得他的老人搁进。
一開始浪感,杜凡還四處打聽杜成一的下落,貼過尋人街招饼问,也在報紙登過尋人啟事影兽,但是都沒有找到頭緒。
沒有人知道杜成一去了哪兒莱革。他就像憑空消失在這座荒蕪了的小城里峻堰。
后來,杜凡雇人重新修葺舊居盅视,又把屋里打掃乾淨捐名。每年春節(jié),他都會帶著家人回去那兒住上幾日闹击。
他內心盼望著镶蹋,有一天爸爸杜成一回來,和他見上一面拇砰。
8年過去了梅忌,這個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今年他又回來了除破,仍然和老婆牧氮、兒子在舊居住了幾天。幾天很快就過去了瑰枫,駕車離開的時候踱葛,他經過一座天橋,朝那兒看了一眼光坝。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天橋尸诽,平時經過也就經過了,但今天一陣強烈的臭味從車窗外傳了進來盯另,他忍不住朝傳來味道的地方看了看性含。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天橋底下走過鸳惯。
是爸爸嗎商蕴?是他嗎?怎麼會芝发?
杜凡走出車廂绪商,向一個老者奔去。只見那老者滿頭白髮辅鲸,步履蹣跚格郁,痀僂著身體吃力地推這一架放滿了紙皮的四輪車。杜凡的老婆和兒子看見杜凡奇怪的行為都嚇了一跳。
靠近老者前例书,杜凡停了下來锣尉。他的心砰砰直跳,希望眼前的這個人是父親雾叭,也希望不是悟耘。他仔細看了一陣,終于認出是他织狐。他臉上爬滿了皺紋,歲月的痕跡早已遮蔽了他原來的樣貌筏勒;他的背彎成了衰老的弧線移迫,全然失去了年輕時腰桿挺拔的姿態(tài)。但是杜凡就是認出了他管行。
“你怎麼在這兒厨埋?”杜凡對老者喊道,聲音里帶著哽咽捐顷。
老者轉頭看看看杜凡荡陷,滿臉疑惑。
“你在這里干什麼迅涮?”
老者仍然不答废赞,眼裡一片迷茫。
過了一會兒叮姑,他才問:“你是誰唉地?”
“你不認得我了嗎?”
“不認得传透≡耪樱”
“我是杜凡啊朱盐!”
“杜凡群嗤?你瞎說什麼?他只有17歲兵琳!你怎麼可能是杜凡狂秘?”
“什麼17歲?我就是杜凡啊闰围,爸赃绊!”
“走,走羡榴,走碧查,別在這兒礙事兒,我還要撿紙皮賺錢呢!”
這一刻忠售,杜凡發(fā)現父親已經不認得他传惠。杜凡既不安又小心地跟在杜成一身后,生怕又弄丟了他稻扬。走在前面的杜成一身上發(fā)出一陣陣惡臭卦方,但杜凡強忍著,心里一陣酸楚泰佳。
“你怎麼了盼砍?”杜凡的妻子跑過來,關切地問逝她。
杜凡似笑非笑地說:“你知道嗎浇坐?前面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黔宛。我找他已經找了8年了近刘。”
5.
杜成一和一群流浪漢聚居在這個天橋底下臀晃,一住就是10年觉渴。這里的流浪漢都認識他,管他叫“老杜”徽惋,卻不知道他全名是什麼案淋。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叫“杜凡”,17歲了寂曹,家里沒有錢哎迄,所以他要收集紙皮賣錢供他上大學。
“老杜隆圆,你這紙皮一公斤才賣5毛錢漱挚,你一天到處搜集頂多才攢40公斤,你兒子的大學學費要籌到猴年馬月哦渺氧?”其他的流浪漢總是這樣調侃他旨涝。
“去你的,誰說我攢不到侣背?積少成多白华,沒聽說過?”
“你家兒子哪里去了胺纺汀弧腥?怎麼從來不見他?”
“他在家唸書潮太。他念書總是念到很晚管搪,我在外面睡虾攻,不吵他「常”
其他人了聽了只是訕笑霎箍,權當他瘋了。所以澡为,有時候大家也叫他“傻杜”漂坏。
杜成一有時身體不舒服,無法撿紙皮討生活媒至,就只能躺在天橋底下耗著顶别,直到情況好轉。其他流浪漢見他可憐塘慕,兩三天吃不上一頓飯筋夏,也會買點吃的喝的給他。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图呢,他竟也活了下來。
“你真的是他兒子骗随?”杜凡走到一個50歲上下的流浪漢面前蛤织,問起杜成一的情況。那流浪漢聽了杜凡的來歷鸿染,疑竇滿腹指蚜。
“怎麼可能?他說他兒子17歲涨椒,你少說也40了吧摊鸡,哈。不過蚕冬,他說他兒子17歲已經說了很多年啦免猾。也是,他都七十幾八十歲了吧囤热,怎麼可能還有個17歲的孩子猎提?”說畢,流浪漢上下打量起杜凡旁蔼。
“你怎麼現在才來锨苏?你老爸在這兒都過了快十年咯,整天瘋瘋傻傻的棺聊,看著都可憐伞租。你怎麼能把老人家扔在大街上呢?他好歹是你爸呀限佩!”那流浪漢的神情從戲謔變?yōu)樨焸洹?/p>
“我們很久不見了葵诈,我不知道他一個人離開了家。我也找了他很多年了⊙被鳎”杜凡說著低下了頭烁兰。
“真是造孽呀。他現在瘋瘋癲癲地徊都,好像什麼人都不認得沪斟,問他原來住哪里,有什麼親人暇矫,他也說不記得主之。但他嘴裡常常提著你的名字,說如果他攢不夠錢李根,你就上不起大學槽奕,上不起大學,你就要離家出走啦房轿。所以他整天嚷嚷著要撿紙皮賺錢粤攒。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啊囱持?”
流浪漢盯著杜凡問夯接,但杜凡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他沒想到纷妆,老爸一直惦記著自己盔几,還一直為沒籌錢送他上學的事耿耿于懷。
究竟這幾年掩幢,父親是怎麼過的呢逊拍?陪伴他的,是否只有寂寞际邻、懊悔芯丧、自責和想念?杜凡真后悔沒有早點回來看看自己的父親枯怖。想著注整,眼淚不住簌簌地流了下來。
后來度硝,杜凡把父親接到外省肿轨,和自己同住,因為經濟條件許可蕊程,他還雇了個保姆照顧父親椒袍。只是,杜成一始終沒認出杜凡藻茂,對于以前的事驹暑,他全忘了玫恳。
忘卻,對一個曾經生活在泥濘中的老人來說或許是種解脫吧优俘。
有時京办,杜成一看著杜凡的兒子,杜毅帆焕,會把他叫成杜凡惭婿。杜凡看見他叫得開心,便由著他叫叶雹。漸漸地财饥,杜成一也不再提起賣紙皮賺錢的事。
“杜凡折晦,你要乖钥星,將來上個名牌大學,給爸爸爭口氣满着∏矗” 杜成一對杜毅說。
12歲的杜毅點點頭风喇。
杜凡看著爺孫倆编饺,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想响驴,親人之間的愛恨對錯,總是一言難盡的撕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豁鲤,也許比他能夠理解的,深得多鲸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