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遙(11)
? ? ? 高加林在他的“衛(wèi)生革命”引起一場風(fēng)波以后徽职,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悶中默怨。夜晚樟氢,他有時也不主動去找巧珍了解愤,獨(dú)自一個人站在村頭古廟前那棵老椿樹下面每币,望著星光下朦朧的、連綿不斷的大山琢歇,久久地出神兰怠。全村人都已入了夢鄉(xiāng),看不見一星燈火李茫;夏夜的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紛亂揭保。
有時,在一種令人沉重的寂靜中魄宏,他突然會聽見遙遠(yuǎn)的地平線那邊秸侣,似乎隱隱約約有些隆隆的響聲。他抬頭看宠互,天很晴味榛,不像是打雷。啊予跌,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搏色,此刻什么在響呢?是汽車券册?是火車频轿?是飛機(jī)?不知為什么烁焙,他總覺得這聲音好像是朝著他們村來的航邢。美麗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暫地忘記了疲勞和不愉快骄蝇;黑暗中他微微咧開嘴巴膳殷,驚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細(xì)搜索起遠(yuǎn)方的這些聲音來。聽著聽著九火,他又覺得他什么也沒有聽見赚窃;才知道這只不過是他的一種幻覺罷了。他于是就輕輕嘆一口氣吃既,閉住眼睛靠在了樹干上考榨。
巧珍總會在這樣的時候,悄悄地來了鹦倚。他非常喜歡她這樣不出聲地河质、悄然地來到他身邊。他把他的胳膊輕輕搭在她的肩頭震叙。她的愛情和溫存像往常一樣掀鹅,給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媒楼,已不能完全沖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悵和苦悶了乐尊。過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漸在他心中復(fù)活划址。他現(xiàn)在又強(qiáng)烈地產(chǎn)生了要離開高家村扔嵌,到外面去當(dāng)個工人或者干部的想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帶出去限府!
他雖然這樣想,不知什么痢缎,又不想告訴巧珍胁勺。
其實(shí),聰敏的巧珍最近已經(jīng)看出了他的心思独旷。從內(nèi)心上講署穗,她不愿意讓加林離開高家村,離開她嵌洼;她怕失去他——
加林哥有文化案疲,可以遠(yuǎn)走高飛;她不識字麻养,這一輩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褐啡。加林哥要工作了,還會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愛她回溺?
但是春贸,當(dāng)她看見親愛的人苦悶成這個樣子,又很想叫他出去工作遗遵。這樣他就會高興和愉快的萍恕。要是加林高興和愉快,她也就感到心里好受一些车要。她想加林哥就是尋了工作允粤,也再不會忘了她;她就在家里好好勞動翼岁,把娃娃撫養(yǎng)好类垫。將來娃娃大了,有個工作的老子琅坡,在社會上也不受屈悉患。再說,自己的男人在門外工作榆俺,她臉上也光彩售躁。
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很希望加林哥出去工作茴晋,好讓他少些苦惱陪捷。可是诺擅,她又認(rèn)真一盤算市袖,覺得根本沒門!現(xiàn)時這號事都要有腿哩烁涌!加林哥當(dāng)個民辦教師苍碟,都讓瞎心眼子高明樓擠掉了酒觅,更不要說找正式工作了。
這一天晚上微峰,還是在那棵老椿樹下阐滩,當(dāng)她看見加林還是那么愁眉苦臉時,就主動對他說:
“加林哥县忌,你干脆想辦法去工作去!我知道你的心思继效!看把你愁成啥了症杏!我很想叫你出去!”
加林兩只手抓住她的肩頭瑞信,長久地看著她臉厉颤。親愛的人!她在什么時候都了解他的心思凡简,也理解他的心思逼友。
他看了她老半天,才開玩笑說:“你叫我出去秤涩,不怕我不要你了嗎帜乞?”“不怕。只要你活得暢快筐眷,我……”她一下子哭了黎烈,緊緊抱住他,像菟絲子纏在草上一般匀谣。說:“你什么時候也甭我丟下……”加林下巴擱在她頭上照棋,笑著說:“你啊武翎!看你這樣子烈炭,好像我已經(jīng)有工作了!”巧珍也抬起頭笑了宝恶。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符隙,說:“加林哥,真的卑惜,只要有門道膏执,我支持你出去工作!你一身才能露久,窩在咱高家村施展不開更米。再說,你從小沒勞動慣毫痕,受不了這苦征峦。將來你要是出去了迟几,我就在家里給咱種留地、撫養(yǎng)娃娃栏笆;你有空了就回來看我类腮;我農(nóng)閑了,就和娃娃一搭里來和你住在一起……”加林苦惱地?fù)u搖頭:“咱們別再瞎盤算了蛉加,現(xiàn)在要出去找工作根本不行蚜枢。咱還是在咱的農(nóng)村好好打主意……你看你胳膊涼得像冰一樣,小心感冒了针饥!夜已經(jīng)深了蜕劝,咱們回待德!”
他們像往常一樣眷茁,互相親了對方耸携,就各回各家去了。
高加林進(jìn)了家門苞七,發(fā)現(xiàn)高明樓正坐在他們家炕攔石上藐守,和他父親拉活。見他進(jìn)門來蹂风,他父親馬上說:“你到哪里去了卢厂?你明樓叔等了你半天!”高明樓對他咧嘴笑了笑硫眨,說:“也沒什么事喀足淆!唉,加林礁阁!咱這農(nóng)村巧号,意識就是落后!”
“你好心給水井里放了些漂白粉姥闭,人還以為你下了毒藥呢丹鸿!真是些榆木腦瓜!”他父親笑嘻嘻地對高明樓說:“全憑你了棚品!要不是你壓茬靠欢,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親也趕忙補(bǔ)充說:“對著哩铜跑!咱村里的事门怪,就看他明樓叔拿哩!”加林坐在腳地板凳上锅纺,也不看高明樓掷空,說:“也怪我。我事先沒給大家說清楚√沟埽”高明樓吐了一口煙护锤,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再不提了酿傍,過兩天兩個組都抽幾個人烙懦,把水井整修一下,把石堰再往高壘一些赤炒。哈呀氯析!不整修再不行了!我前一個月看見一頭老母豬躺在里面洗澡哩莺褒!”他兩個手指頭把紙煙把子捏滅魄鸦,丟在腳地上,“我今黑夜來是想和你商量個事癣朗。是這,咱準(zhǔn)備到城里拉一點(diǎn)茅糞旺罢,好準(zhǔn)備種麥旷余。后組里正鋤地,人手抽不出來扁达;準(zhǔn)備前組先去兩個人正卧。我考慮了一下,想讓你和德順老漢去跪解,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炉旷?”加林沒說話。他父親趕忙對他說:“你去叉讥!你明樓叔給你尋了苦輕營生嘛窘行!晚上只拉一回,用不了兩三個小時图仓,白天一天就歇在家里罐盔。往年大家都搶著去做這營生哩!救崔?”
高明樓又掏出一根煙惶看,在煤油燈上吸著,看著低頭不語的加林說:“你大概怕城里碰上熟人六孵,不好意思吧纬黎?年輕人愛面子!其實(shí)劫窒,晚上嘛本今,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頭,只說了兩個字:“我去”诈泼。
同樓一看他同意了懂拾,便人炕攔石上下來,準(zhǔn)備起身了铐达。高玉德慌忙赤腳片溜下炕岖赋,同時加林他媽也從灶火圪勞里攆出來,準(zhǔn)備送書記瓮孙。高明樓在門口擋住他們唐断,然后對后面的加林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拉糞去的人還地老規(guī)程杭抠,在城里吃一頓飯脸甘,錢和糧由隊里補(bǔ)貼。今年還是巧珍去做飯偏灿,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窯丹诀。”高加林點(diǎn)點(diǎn)頭翁垂,嗯了一聲铆遭。
高玉德一聽是巧珍去做飯,嘴張了幾張沿猜,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明樓枚荣!做飯苦輕,最好去個老漢啼肩!巧珍年輕橄妆,現(xiàn)在勞動正繁忙,后組的地還沒鋤完哩……”
高明樓想笑又沒好意思笑出來祈坠。他對玉德老漢說:“還是巧珍去合適害碾。城里做飯的窯是她姨家的,生人去了怕不方便……”說完就擰轉(zhuǎn)身走了赦拘。
德順老漢和加林蛮原、巧珍在村對面的簡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車,已經(jīng)臨近黃昏另绩;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開始模糊起來了儒陨,對面村子里,收工回來的人聲和孩子們的叫鬧聲笋籽,夾雜著正在入圈的羊的咩咩聲蹦漠,組成了鄉(xiāng)間這一刻特有的熱鬧的騷亂氣氛。
德順老漢一巴掌在驢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车海。過來把草墊子放到車轅上笛园,說:“甭怕臭隘击!沒臭的,也就沒有香的研铆!聞慣了也就聞不見了埋同。”他走到前車子旁邊棵红,從懷里掏出一個扁扁的酒壺凶赁,抿了一口,詭秘地對加林和巧珍一笑:“你們兩個坐在后面車上上逆甜,我打頭虱肄。吆牲靈我是老把式了,你們跟著就是〗簧罚現(xiàn)在天還沒黑咏窿,兩個先坐開些!”他得意地眨眨眼素征,坐在了前面的車轅上集嵌。后面車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順老漢說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別別扭扭一人坐在一個車轅上御毅,身子離得很開纸淮。
德順老漢“得兒”一聲,毛驢便邁開均勻的步子亚享,走開了。兩輛車子一前一后绘面,在蒼茫的暮色向縣城走去欺税。
德順老漢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來了揭璃,竟然張開豁牙漏氣的嘴巴唱了兩聲信天游——
哎喲晚凿!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
白胡子老漢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車上逗得直笑瘦馍。
德順老漢聽見他們笑歼秽,摸了一下白胡子,說:“啊呀情组,你們笑什么哩燥筷?真的,你們年輕人真好院崇!少男少女肆氓,親親熱熱,我老了底瓣,但看見你們在一塊谢揪,心里也由不得高興啊……”
加林在后面喊:“德順爺,你一輩子為啥不娶媳婦?你年輕時候談過戀愛沒拨扶?”“戀凳鬓?愛?哼患民!我年輕時候比你們還戀的愛缩举!”他又抿了一口酒,皺紋臉上泛起紅潮酒奶,眼睛瞇起來蚁孔,望著東邊山頭上剛剛升起的月亮,不言傳了惋嚎。
驢兒打著響鼻杠氢,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著。月光迷迷朦朦另伍,照出一川潑墨似的莊稼鼻百。大地沉寂下來,河道里的水聲卻好像漲高了許多摆尝。大馬河隱沒在兩岸的莊稼地之中温艇,只是在車子路過石砭石崖的時候,才看得見它波光閃閃的水面堕汞。
高加林又在后面問:“德順爺勺爱,你說說你年輕時候的風(fēng)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時還會戀愛哩讯检!”他朝身邊的巧珍做了個鬼臉琐鲁,意思是對她說:我激老漢哩!
德順老漢終于忍不住了人灼,抿了一口酒围段,說:“哼!我不會戀愛投放?你爸才不會哩奈泪!那時我和你爸,還有高明樓和劉立本的老子灸芳,一塊給劉國璋攬工涝桅,你爸年齡小,人又膽小烙样,經(jīng)常鼻涕往嘴里流哩苹支!硬是我把你媽和你爸說成的……我那時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劉國璋看我心眼還活误阻,農(nóng)活不忙了债蜜,就打發(fā)我吆牲靈到口外去馱鹽晴埂,馱皮貨。那時寻定,我就在無定河畔的一個歇腳店里儒洛,結(jié)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狼速。那女子叫個靈轉(zhuǎn)琅锻,長得比咱縣劇團(tuán)的小旦都俊樣。我每次趕牲靈到他們那里向胡,靈轉(zhuǎn)都計算得準(zhǔn)準(zhǔn)的恼蓬。等我一在他們村的前砭上出現(xiàn),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僵芹。她的嗓音真好按τ病!就像銀鈴碰銀鈴一樣好聽……”“唱什么歌哩拇派?”巧珍插嘴問荷辕。
“聽我給你們唱!”老漢得意地頭一拐件豌,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來了——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的燈疮方,
戴上了那個銅鈴子喲哇哇的聲;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手茧彤,
你不是我的哥哥喲走呀走你的路……
老漢唱完骡显,長長吐了一口氣,說:“我歇進(jìn)那店曾掂,就不想走了惫谤。靈轉(zhuǎn)背轉(zhuǎn)她爸,偷得給我吃羊肉扁食遭殉,蕎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從她的房子里溜出來博助,摸到我的窯里來了……一天险污,兩天,眼看時間耽擱的太多了富岳,我只得又趕著牲靈蛔糯,起身往口外走。那靈轉(zhuǎn)辰咽剑哭得像淚人一樣蚁飒,直把我送到無定河畔,又給我唱信天游……”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萝喘?對不對淮逻?”加林笑著說琼懊。
“對著哩!”說著爬早,老漢又忍不住唱了起來哼丈。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似乎還有點(diǎn)哽咽筛严;
并且一邊唱醉旦,一邊吸著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shí)難留桨啃;手拉著哥哥的手车胡,
送你到大門口。哥哥你走西口照瘾,小妹妹送你走匈棘;有幾句知心話,
哥哥你記心頭:走路你走大路网杆,萬不要走小路羹饰;大路上人馬稠,
小路上有賊寇碳却。坐船你坐船后队秩,萬不要坐般頭;船頭上風(fēng)浪大昼浦,
操心掉在水里頭馍资。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关噪;風(fēng)寒路冷你一個人鸟蟹,
全靠你自操心。哥哥你走西口使兔,萬不要交朋友建钥;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有錢的是朋友虐沥,沒錢的兩眼瞅熊经;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長日又久……
德順老漢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欲险。到后來镐依,已經(jīng)曲不成調(diào),變成了一句一句地說歌詞天试;說到后來槐壳,竟然抽抽搭搭哭起來了;哭了一陣喜每,又嘿嘿笑出了聲务唐,說:“啊呀雳攘,把它的!這是干甚哩绍哎!老呀老了来农,還老得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崇堰,惹你們娃娃家笑話哩……”巧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沃于,臉上靜靜地掛著兩串淚珠。加林也不知什么時候海诲,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頭繁莹。月亮升高了,遠(yuǎn)方的山影黑黝黝的特幔,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咨演。路兩邊的玉米和高粱長得像兩堵綠色的墻;車子在碎石子路上碾過蚯斯,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薄风;路邊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濃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鉆拍嵌。好一個夏夜霸饴浮!
“德順爺横辆,靈轉(zhuǎn)后來干啥去了撇他?”巧珍貼著加林的胸脯,問前面車子上黯然傷神的老漢狈蚤。
德順老漢嘆了一口氣:“后來困肩,聽說她讓天津一個買賣人娶走了。她不依脆侮,她老子硬讓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锌畸,那是到了天盡頭了!從此靖避,我就再也沒見我那心上的人兒潭枣!我一輩子也就再不娶媳婦了。唉筋蓖,娶個不稱心和老婆卸耘,就像喝涼水一樣退敦,寡淡無味……”巧珍說:“說不定靈轉(zhuǎn)現(xiàn)在還活著粘咖?”
“我死不了,她就活著侈百!她一輩子都揣在我心里……”
車子拐一個山峁瓮下,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燈火翰铡,各種建筑物在月亮和燈火交織的光氣里,影影綽綽地顯露了出來——
縣城到了讽坏。德順老漢摸出酒壺抿了一口锭魔。他手里雖然不拿鞭子,也還像一個吆牲靈出身的把式那樣路呜,胳膊在空中一掄:“得兒——”
兩輛車子輕快地跑起來迷捧,驢蹄子得得地敲打著路面,拐上了大馬橋胀葱,向縣城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