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他如果要什么別的间坐,還請閣下告訴我。”
年輕的僧侶被引到房里來竹宋,他向引路者拜了一拜劳澄,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嚴實的窗幔。窗幔像紫藤一樣傾覆下來蜈七,他也像對待花枝一般秒拔,將它們輕輕挑起,垂著頭隱進去飒硅。
引路的人遠站在門口看著砂缩,見避風的幔帳里多了一個很不真切的影子,請來的年輕僧侶像是靜佇了許久三娩,毫無動靜庵芭。但他也不是很關心這事——他的主人就要死去,沒有人能責怪他的倦怠了雀监。
僧侶確實站了許久双吆。他在那將死者的床榻邊站了片刻,發(fā)覺對方似乎是睡了滔悉。他慣于悲天憫人的眼睛垂下去伊诵,借著啞了的燭火一點點去打量床上的人。有一綹黑發(fā)脫出來回官,蜿蜿蜒蜒蟄伏在錦被上曹宴。他的眼睛便順著那摻了點灰白的發(fā)尾一路慢慢看過去。那將死的人下巴尖瘦歉提,薄唇笑得像匕首一樣笛坦。他猛然覺得不對,一抬眼苔巨,那人已經(jīng)醒了版扩,用一雙在暗里特別暗的眼睛對他笑。
“先生侄泽,我來為您誦經(jīng)礁芦。”他想著這位先生比他的年紀看著要年輕不少悼尾,趕緊低頭念一句柿扣,卻被打斷了。
“念什么經(jīng)呢闺魏?我要你聽我誦經(jīng)未状。”將死的人在錦被里動了動析桥,年輕人趕忙去扶司草。他半倚著坐起來艰垂,笑意好像又濃了一點。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燭光忙于逃離他凹陷的臉埋虹,讓他看起來好像笑得更厲害了猜憎。
死前想說完自己一生的故事,這也是常會有的事情吨岭。因為如果這時候還不說拉宗,那些故事就只能悶在肚子里,腐爛在墓碑下了辣辫。
僧侶了然。他點點頭魁巩,幫垂死者將被子掖了掖急灭,正要恭恭敬敬地退回去,卻被輕輕叩住了手腕谷遂。少年僧人乖順地把那只手托在手心葬馋。這只干瘦的手摸起來堅硬,握住卻柔軟肾扰,比起面前這個人畴嘶,這只手倒是非常符合一個將死者的手。歲月打磨的堅殼還清晰可見集晚,內(nèi)里卻被光陰偷竊一空窗悯。
“您要念哪一部呢?”
“念你的神沒有教給你的那一部偷拔〗海”
僧侶一驚,像警醒的動物一樣望著他莲绰∑劬桑“沒有教給我的,那便是我不曾讀到蛤签〈怯眩”
垂死者的身子往被子里滑了一小截:“是得換別的人來教給你的東西≌鸢梗”
僧侶的嘴唇顫抖著称龙,神無所不知,沒有神不會教給他的東西钙蒙。他過了很久才注意到垂死者的手虛虛指向一個方向——是酒杯茵瀑。
“您現(xiàn)在不能飲這個」幔”他好像從制止一個人做錯誤的事情中得到了勇氣马昨,不那么慌張了竞帽。
“你看,你的神不會教你飲酒鸿捧。你也不能拒絕一個人最后的要求屹篓。何況酒是最好的藥〕着”他的聲音低沉又蠱惑堆巧。
僧侶沉默著將酒杯遞給他。他緩慢地飲下一半泼菌,這酒不如他記憶里那樣好谍肤,可能他最會騙人的舌頭可能也老了:“太澀了』┎”
“所以酒不是一個味道的荒揣,也不見得很有療效『干玻”僧侶看著那一點點琥珀色的液體系任,體貼地替他放回去。
“因為酒對死亡沒效虐块×├模”年輕僧侶不說話。他趁他不說話的時候講下去:“也許年紀大的時候贺奠,該喝一點甜的霜旧。我飲過最甜的酒,還是在一位王公貴族的宴會上敞嗡。那種酒是甜的颁糟,非常甜,也非常醉人……我年輕時帶著貨物滿地圖跑喉悴,曾經(jīng)去過一個黃金鋪就的城市棱貌。在城主的宴會上,乳香放在火盆里烤著箕肃,香甜的味道便綿綿不斷婚脱。深皮膚的女奴鼻邊墜著用金珠雕成的花,淺膚色的女奴全打著耳孔勺像,紅玉珠從她們金色的鬈發(fā)下露出來障贸,所有踩在巨幅金絲地毯的人都腳帶鈴鐺,所有飲過那種酒液的人都音色柔潤吟宦±航啵”
“您不該說下去了⊙晷眨”耳邊鈴鐺的聲音讓僧侶害怕起來袁波,垂死者的聲音也變得好像剛浸潤了甜酒一樣瓦阐,柔和得令他害怕∨衽疲可少年僧人抗議的聲音是那么小睡蟋,那么弱,讓垂死者罔顧他的抗議枷颊,繼續(xù)講了下去戳杀。
“可你該聽下去,神沒有教給你世界上最甜的酒是什么樣的夭苗。那種酒像釀過的滿月那一天的月光一樣信卡,飲下去好像整個人在燒乳香的炭火盤里一樣√庠欤”
“我可以請人為你找一些甜酒來坐求。”被虛幻的火盆炙烤著的僧侶輕輕說晌梨。垂死者的目光落入一片虛空中:“不,我還是不要飲那一種须妻∽序颍”他的笑浮出來。
“因為那么甜的酒荒吏,是給傷心人飲的——我還記得城主的樣子敛惊,他帶著不同顏色戒指的手拿著象牙制成的酒杯,他的腳很白很美绰更,緋紅的腳底不知道是用祭品的血還是玫瑰花瓣染成瞧挤,就那么隨意踩在輕薄的東方瓷器上,把那只華貴易碎的器皿弄得搖搖欲墜儡湾。他對著所有人微笑特恬,卻從來不看向任何一個人。他給每一個舞者嘉賞徐钠,卻從來沒留心過任何一支舞癌刽。他像是在對一座空城,露出空洞的笑容——如今那個城邦已經(jīng)不見了尝丐,那種酒也不見了显拜。真可惜啊,需要那種酒的人還有那么多爹袁≡盾”
年輕的僧侶沒有詢問城邦的覆滅。城邦會死的失息,他也會死的譬淳,神會死嗎档址?他打了個寒顫,神是不會死的瘦赫〕皆危“您不是個傷心人∪肥”他趕緊說含友,他再一次認真地看著那個垂死者的面容⌒1纾可是太暗了窘问,依舊有一些模糊。他起了一分想看清這個人的臉的念頭宜咒。
“我還是傷心過一次的惠赫。那一天我一早醒來,昨晚睡在我臂彎的姑娘不見了故黑《郏”面目模糊的垂死者,接著用只特屬于傷心的人场晶,沉浸在回憶里的溫和語調(diào)說著混埠。
“您的妻子嗎?”僧侶不安了起來诗轻。
“妻子——”垂死者好像覺得這很好笑钳宪,“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忘記問了扳炬。我前一晚在異邦人的聚會里看見她吏颖。她渾身珠光寶氣,打扮入時恨樟,同她那些褐色皮膚的同鄉(xiāng)完全不一樣半醉。她像一位貴人小姐一樣端坐著,但沒有一位貴人小姐會像她那樣看人厌杜。她濃密的眼睫可能是夾子做的奉呛,我一眼就明白,她是全身心捕獲獵物的維納斯夯尽。她的眼睛勾到我的時候瞧壮,柔美的手指便開始在桌上敲著計數(shù)〕孜眨”
垂死者將手遞過去咆槽。年輕的僧人立刻伸出手去供他搭著。
嗒圈纺,嗒秦忿,嗒麦射,嗒,嗒灯谣,嗒潜秋,嗒。
手指在他手心里慢慢敲了七下胎许,他的心也跟著跳了七下峻呛,從前他的心只跟著神堂的鐘一個步調(diào)。
“她敲了七下后辜窑,我果然就走過去了钩述。細看之下她或許沒那么美——反正不是我愛過的姑娘里最美的哪一個。但誰抵抗得了她那比珊瑚還要紅的嘴唇呢穆碎?誰能抵抗她那比女祭司還高傲的神態(tài)呢牙勘?迎著一串男人的怒目而視,她像個耀武揚威的女王所禀,一路把我扯進低矮的帳篷里方面,她們這一族的人總愛這么做事∩牵”
僧侶不知道說什么葡幸,因為那些人不信他的神。他不知道他的神是否會彎下腰贺氓,庇佑他們掛著布條的帳篷。
“她的手格外美床蜘。她一定是很得意她的手辙培,總比到我面前炫耀。在那細長的指甲上邢锯,用鳳仙花染的顏色已經(jīng)快掉光了扬蕊,我用手摳了摳,于是最后一塊也就沒了丹擎。她用眼睛剜我——哎尾抑,那神態(tài)太美了。我只好向她保證第二天幫她染指甲蒂培。但是嘛再愈,第二天,我起來找她時护戳,她已經(jīng)摔死了翎冲。照理說,她的手腳跟黑羚羊一樣有力氣媳荒,不會翻不過那堵墻抗悍,可她裙子里兜了太多偷采來的鳳仙花驹饺。她一定是害怕弄壞了那些花——我呢,我沒有應約給她染指甲缴渊∩鸵迹”
“失約是不好的∠握樱”僧侶垂下了眼睛蝌借。他自己的手指甲微微帶著紫色,修剪得干干凈凈俐巴。
“她的族人啟程離開前把她的尸體丟進了河里骨望。我是多么害怕——有一天我在河岸邊見到一具蒼白腫脹的浮尸,面目難認欣舵,嘴唇失色擎鸠,卻染了艷紅艷紅的指甲≡等Γ”
僧侶無聲地撫摸他的手劣光,但年輕人臉上痛苦的神色似乎說明他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一個。
“你要問我的名字嗎糟把?以免來日后悔绢涡。”
他聽到這話遣疯,嚇得立刻松了手雄可。
“你的神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你這么害怕缠犀,讓我想起我鄰居接到她兒子遺物的樣子数苫。”垂死者尖細地笑起來辨液。他覺得喉嚨里涌上了一點血沫虐急,也有可能是鳳仙花瓣,他自在地想滔迈。? ?
僧侶緩了緩神:“你同我一樣止吁,是他的兒子×呛罚”
“那看來我的父親現(xiàn)在對我不管不顧敬惦。希望他不要摔我的尸體√干剑”
他現(xiàn)在笑起來的時候開始咳了仁热,“我的鄰居曾經(jīng)很愛提她的兒子,他是我們中最棒的一個。哪里都好抗蠢,哪里都惹人嫉妒举哟,卻哪里都讓人恨不起來。我們都相信他會騎最好的馬迅矛,娶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妨猩,拿最高的薪水。他也全都做到了秽褒『瑁”
年輕人隱隱不安:“神會庇護他∠澹”
垂死者搖了搖頭:“死亡會庇護他永高。他連尸體都沒回來馁害。他的名字曾經(jīng)刻在王宮的城墻上举反,刻得很高碗啄。但他的尸體后來也掛得很高。他只是失敗了一次而已犁钟±庥眨”
“我知道他是誰,我們不該提他的涝动÷跹”僧侶突然起身,他突然——突然太想看清楚這個人的臉了:“我可以把燭火拿得近一點嗎醋粟?”
“把窗幔拉開吧靡菇,我很快就要死,并不在乎這些米愿×伲”
垂死者柔和地回答。
他們在西落的日光里默對了一會吗货。僧侶的眼睛很仔細地看著,他從那張臉上看到神沒有教給他的東西狈网。他看到斗牛士踩在牛的尸體上接住情人拋下的花宙搬,看到褐色裙子的少女用彩線給自己纏出時興的項鏈,看到棺材從宮殿里被抬出來拓哺。
“很美勇垛。”他看著那些人的一生自語士鸥。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闲孤?”垂死者笑著問他。年輕的僧侶只以沉默相對烤礁。但垂死者蒙了灰的視線里讼积,卻一瞬間捕捉到了他美麗的眼睛肥照。那種金燦燦的顏色讓他想起太陽,永遠不會落下去的那一種勤众。是很漂亮的孩子舆绎,死前是這樣的人作伴可真好。
他快樂又毫不加以責怪地對他說:“你的神教你要坦誠们颜÷蓝洌”
“可你教會我別的東西了】唬”那孩子苦澀地說努溃,他的眼睛依舊發(fā)亮,似乎也在微笑阻问。
“是嗎梧税,我很抱歉≡蚩剑”他心滿意足地合上眼贡蓖,“過來』筒纾”
年輕的僧侶貼上前去斥铺,只聽到一個低低的名字。他心里慢慢念著那個名字坛善,長久地執(zhí)著他的手晾蜘,待到再也焐不暖時才松開。
他會永遠記得這個名字眠屎。
那酒杯還剩杯底薄薄的一層剔交,僧侶拿過來,飲盡了那一點殘酒改衩。他說的對岖常,不是什么好味道。
“沒關系葫督,沒關系竭鞍。”他喃喃說著并退走橄镜。一直退到無人處偎快,他邁開腿狂奔起來,一路跌跌撞撞洽胶,沖到他的神面前晒夹,跪下來祝禱。
“神啊,請您迎他去你的懷抱中丐怯∨绾茫”他蒼白的臉被落日染成圣徒才配抹上的金色,等他起身時响逢,雪白的圣服被他褪下绒窑,堆在回環(huán)圖案的地磚上。
他揚起臉舔亭,神像用一種看殉道者的不忍俯瞰著他些膨。他好像第一次讀懂了這種神情。神的臉像不像那個死人的臉呢钦铺?有一點像订雾,但也許神的臉像每一個人的臉。
“請您迎他去您的國度矛洞,而我則要去他生活過的人間了洼哎。”他聲音雖小沼本,卻很是清楚噩峦。
他拖著那件圣袍跑出去,一直跑到大橋上才歇下來抽兆。太陽的半邊臉藏在金紅的河流下识补,下了活的女工們在水淺處裸身洗澡,她們叫嚷和笑得聲音都很大辫红,好像故意惹人去看一樣凭涂。偶爾有船從橋底下鉆出來,拖著長長粼粼的尾巴贴妻。網(wǎng)兜拉起來是一片銀白切油,有幾尾銀點在船上跳動著,拉漁網(wǎng)的漁夫和洗澡的女人們可能在笑名惩,可能在罵澎胡,可能在笑著遙遙互罵,一時沒空顧上這好運的幾條魚娩鹉,于是它們又躍進了水里攻谁。盤桓等待的水鳥瞅準時機落到船舷上,在被漁夫趕走之前底循,飛快地取得了一頓晚餐。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槐瑞,接著用盡全力把那件僧服丟下去熙涤。白袍飄飄蕩蕩,落入了那條蒸騰著萬千人間熱望的河流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