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的爺爺去世了。
? ? ? ?在印象中,他是個倔強而風(fēng)趣的男人熬拒。在與人溝通時,他總是愉快地說著因人而異的玩笑話垫竞,腦子慢半拍的人可能會聽不出他話里是嘲弄還是友善澎粟;而在與牲口或莊稼或農(nóng)具溝通時——通常都是單方面的溝通,他的耐心便會小如蟲蟻欢瞪,特別是喂豬的時候活烙,與豬啪啪吃食的聲音相伴的總有他對這些蠢貨不滿的咧罵。有時候脾氣上來了遣鼓,他抄起手邊的隨便什么東西——木棍也好瓣颅,鋤頭也好——照著豬就來上這么一下。我奶奶怕他把牲口打壞了譬正。他瞪眼:豬皮狗骨頭宫补,怕個甚?奶奶說:你瞪啥眼了曾我?他不應(yīng)聲了粉怕,轉(zhuǎn)頭又去罵豬。至于那頭挨了打躲到豬圈角落里的豬抒巢,早就跑回來繼續(xù)跟它的兄弟姐妹們同槽爭食了贫贝。
? ? ? ?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戒了煙。老家的男人,不抽煙的都是屬熊貓的稚晚,一般只有“文人人”才不吸煙崇堵。而他戒煙的時候一沒病二沒災(zāi),說戒就戒了客燕。人們再給他遞煙時鸳劳,他說戒了,那人就訕訕地把煙別到自己耳朵上也搓,連連說著“戒了好赏廓,戒了好”。
? ? ? ?然而盡早地戒煙也不能阻擋病魔對他的腐蝕傍妒。他干什么都是能人好手幔摸,特別是地里的活計和飼弄牲口的營生,他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颤练。這些本事在年輕時能給他帶來紅花和贊譽既忆,老來卻成了不可推脫的累贅。幾個兒子常年工作嗦玖,沒空打理家里的田地尿贫,他又不忍心讓地荒著,于是他在三伏天穿上一件破洞的紅背心踏揣,戴上草帽庆亡,用罐頭瓶灌滿涼開水,再帶上一個小收音機(jī)捞稿,去兒子們的地里勞作又谋。從地里回來他還要去割草捋樹葉來喂他的那幾只羊——這幾頭貪吃的畜生長成了就是我那常年被心血管疾病困擾的奶奶的藥錢。喂完羊他還要給院里的幾畦菜地施糞除草娱局,當(dāng)然彰亥,不能忘了喂豬和狗。
? ? ? 我曾勸他少干點活衰齐,讓幾個兒子供養(yǎng)就好任斋。旁邊的奶奶說話了:“都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哪個沒點負(fù)擔(dān)耻涛?反正老東西還能受废酷,就讓狗的受吧,哪天受死再說抹缕〕后。”他喝完杯子里的水,笑罵一句卓研,穿上玻璃廠的工裝去廠里炙人的爐子旁撿杯子趴俘,賺取少的可憐的工資睹簇。
? ? ? 他第一場大病是在四五年前。腦梗寥闪。這個鐵板一樣的男人要么不得病太惠,一得就是要命的病。還好他身子夠結(jié)實疲憋,在醫(yī)院沒躺幾天就又回來伺候莊稼和牲口凿渊。那場病表面上給他唯一留下的印記就是頭發(fā)上的幾處白斑。我放暑假回去后他還笑嘻嘻地指給我看柜某。我仔細(xì)瞅了瞅,就是白頭發(fā)長得擠了點敛纲,沒啥喂击。
? ? ? ?寒假再回去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一樣了淤翔。一開始我還沒瞧出來翰绊,琢磨半天后我才意識到,哦旁壮,爺爺在屋子里還戴著帽子监嗜!我問奶奶啥原因,奶奶說抡谐,離不了啦裁奇,戴就戴著吧。我哦了一聲麦撵,沒在意刽肠。不就戴個帽子么!能有啥大不了的免胃?他還是那個男人音五,吃飯頓頓一海碗,上茅廁次次半個鐘頭羔沙,跟人打麻將圖個高興熱鬧躺涝,和牲口打交道恨不得甩開膀子跟對方打上一架——總體來說,爺爺就是爺爺扼雏。
? ? ? ?第二次腦梗如第一次一樣突如其來坚嗜,這次我依然不在家。待到他病情好轉(zhuǎn)后诗充,爸爸才給我打來電話惶傻,我問,人沒事吧其障?爸爸說银室,沒事了,跟你爺爺說兩句?我說嗯蜈敢。他接起電話來:宏輝辜荠?我說:嗯,身子咋樣抓狭,沒事吧伯病?他說沒事,語氣輕松暢快否过。我閑聊兩句午笛,掛斷電話去做自己的事。
? ? ? ?似乎我從未與他有過很長的對話苗桂。與健談的奶奶不同药磺,他在家人面前永遠(yuǎn)是一個行動派。而他最能言善語的時候煤伟,恰恰是對著豬圈里的蠢貨普及土話臟話之時癌佩。只不過是我以前從未注意過這個,直到近幾年才發(fā)現(xiàn)便锨,我們兩個幾乎無話可說围辙。每次回家到奶奶家探望,看到他第一眼放案,他都是慢吞吞地誒上一聲姚建,然后等我喊一聲爺爺,他就笑了吱殉,說:回來了桥胞?甚時候回來的了?我說:嗯考婴,剛到贩虾。然后他問:在那邊咋說了。我回答:還湊合吧沥阱,就那樣缎罢。他嗯一聲,說:嗯考杉,好好學(xué)(后來這句話變成了給人家好好干)策精。我哦一聲,問:我奶奶呢崇棠?他說:在居舍咽袜。我們祖孫倆的對話就此結(jié)束,我跑進(jìn)屋去和奶奶暢聊枕稀,他繼續(xù)忙手上的活計询刹。
? ? ? ?在他第三次抑或第四次腦梗發(fā)作之后谜嫉,我倆的對話就變得更加簡潔。因為那個曾經(jīng)精明強干的男人凹联,開始逐漸變得癡呆沐兰。今年夏天,我回家探親蔽挠,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時不時犯愣的老小孩住闯。為了照顧表弟表妹的學(xué)業(yè),他們兩個老人家在縣城租了房子給兩個小混蛋做飯外加管教澳淑,以免步了我這個大混蛋的后塵——我的學(xué)業(yè)就是從高中時開始荒廢的比原,家人都引以為戒。他到了城里杠巡,人生地不熟的量窘,突然又沒了莊稼和牲口伺候,他非常的不適應(yīng)忽孽。奶奶告訴我绑改,他唯一可做的就只有打麻將谢床,只不過城里麻將館的人太可恨兄一,一味地欺負(fù)這個半癡呆的老人,幾乎每把都是他輸錢识腿。再加上有一次他從麻將館出來出革,在樓下繞了半個多小時沒找到回家的路。打那以后渡讼,他就很少去城里的麻將館了骂束。奶奶擔(dān)心悶在家里會對他的病情不利,還是催促著讓他去打麻將成箫,輸就輸幾個吧展箱,能鍛煉一下腦子也好。他聽從了蹬昌,卻沒去城里的麻將館混驰,而是蹬上他騎了將近十年的電動車,走了十幾里路回到了村里皂贩,去找他的那些老伙計玩栖榨。
? ? ? ?我聽奶奶講完這些后,問奶奶:我爺爺都這樣了明刷,還讓他跑那么遠(yuǎn)婴栽,中間還有好幾個紅綠燈,不怕出事辈末?奶奶笑著說:沒事愚争,由他去吧映皆。我看向他,他手里拿著一張傳單准脂,已經(jīng)看了足足有半小時之久劫扒,這會兒才吐出綿長的一句:噢,這是給學(xué)生娃們補課的狸膏。奶奶笑了沟饥,我也跟著笑。
? ? ? ?我與他的最后一面湾戳,是在幾天之后贤旷,我從村里玩伴家里出來,看到一個有些佝僂的老人砾脑,穿著洗的褪色的淺藍(lán)色工服幼驶,推著電動車背著我走著。
? ? ? ?我喊了一句:爺爺韧衣!
? ? ? ?他停下腳步盅藻,有些茫然地回頭,然后很快認(rèn)出了我:宏輝畅铭?
? ? ? ?我問他:你去哪呀氏淑,甚時候回到村里的?
? ? ? ?他說:剛回來硕噩,去一趟你二叔家假残。
? ? ? ?我哦了一聲,他就走了炉擅。
? ? ? ?他去世的原因依然是腦梗辉懒。腦梗,這個我想用最惡毒最無恥最下流的語言去詛咒的病癥谍失。他最后一次腦梗讓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眶俩,曾經(jīng)那個精干的男人成了個奄奄一息的古稀老人。
? ? ? ?我接到他過世的通知后快鱼,先是有些恍惚颠印,過了好久,我才大哭起來攒巍∷砸牵回到家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柒莉,總覺得有什么不對闻坚。后來我想明白了,那個倔強的老頭再也不會喊我的名字跟我來上一場簡短的對話了>ばⅰA铩仅偎!
? ? ? ?我寫到這里時已經(jīng)泣不成聲,無法再繼續(xù)下筆雳殊,只能祝愿他在那邊一切安好橘沥,再也,再也不要受苦了夯秃!
? ? ? ?享幾天福吧座咆,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