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崔步、文/龍小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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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尾端墜著金屬墊圈的尼龍燈繩被拉響缎谷,60瓦的白熾燈光鋪滿三樓臨街的小房井濒。安仔端著一碗冰鎮(zhèn)過又散了涼氣的芝麻糊,黑暗和燈光沖撞的一瞬列林,他趕忙合上眼皮瑞你。
再翻開,阿公和往常一樣希痴,倚在窗邊的豆綠色老絨布椅上者甲,報(bào)紙斜攤在膝頭,粗黑框老花眼鏡被捉著鏡腳歪在報(bào)紙上砌创,阿公微微垂著頭虏缸,平靜地閉著眼。
頭頂上四葉嫩实、木質(zhì)的老式吊扇刽辙,“吱呀…吱呀”拂起淡淡的風(fēng),讓阿公膝頭的報(bào)紙一角不厭其煩地卷起又舒開甲献,配合著不急不緩的“哧……啦”聲宰缤。某一刻,安仔覺得時(shí)間在這間小房是并沒有流動(dòng)的。
鑲著黃白間插八菱紋花磚的紅橡木小方茶幾撵溃,顏色已經(jīng)很古舊了疚鲤,芝麻糊被端端正正地?cái)[了上去。
“阿公缘挑,阿公集歇,快,吃糖水啦语淘』逵睿”阿公緩緩睜開眼:"噢,是安仔啊惶翻,來姑蓝,和阿公一起吃。"安仔在小木凳上坐下吕粗,搖頭:"剛已經(jīng)吃過紅豆沙啦纺荧。"阿公擱下老花鏡,疊好報(bào)紙颅筋,才捧起盛著芝麻糊的雞公碗宙暇。
這只碗坦坦的,口大底小议泵,白瓷面上描著一只鮮紅身子占贫、黑色尾巴的大公雞,還有兩朵大大的艷桃紅的花先口,并幾片墨綠型奥、灰黃的芭蕉葉。
雖談不上粗瓷大碗碉京,但安仔總覺得它透著些許土氣厢汹,特別是襯著時(shí)興的水墨山水碗。但阿公卻是極喜歡的谐宙,盛飯烫葬、吃面、喝湯卧惜,甚至裝白開水送藥厘灼,都是這只碗來來去去。
芝麻糊快見底了咽瓷,隨著阿公手臂越抬越高设凹,那只雄赳赳的大公雞于是也高高地梗著脖子,睜圓了豆子眼兒茅姜,驕傲地瞧著安仔闪朱,瞧得安仔有些不自在月匣,小時(shí)候他被大公雞追著啄過,所以一直沒有好感奋姿。
從前的某個(gè)清晨锄开,安仔坐在阿公的膝頭上,阿公端著雞公碗喂他吃湯圓称诗,安仔口齒不清地說:"壞公雞的湯圓不香萍悴。"阿公笑了,額頭的皺紋往上疊了疊:"傻安仔寓免,大公雞可是最吉祥的動(dòng)物癣诱,它一叫喚,人們一天的勞作就開始了袜香,這么精神的大公雞撕予,多招人愛呀。"
這棟三層小樓有著玉白色的外墻蜈首,拱形的茶色玻璃窗实抡,底層中空,往外延伸欢策,端頭站著兩根方形大石柱吆寨,左右的鄰樓并不隔斷,幾乎一樣的樓身連起來便是長長一溜厚重的走廊猬腰。
在鎮(zhèn)上最熱鬧的街道鸟废,兩排屋廊守過了一茬又一茬的歲月猜敢。這種小樓叫做"騎樓"姑荷,這條小街叫"逢遠(yuǎn)街",是安仔從小玩耍生活的地方缩擂。
騎樓的底層是一水兒的商鋪鼠冕,安仔家也不例外,高高的門頭上掛著已經(jīng)圓了角胯盯、落了色的"南記糖煙酒商店"的鋪匾懈费。這是阿公一生中唯一的事業(yè)。
阿公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博脑,雜貨鋪由阿爸阿媽打理憎乙,阿公常常在三樓的窗邊,一坐就是一整天叉趣,鋪里忙起來的時(shí)候泞边,陪阿公吃飯的便只有安仔,噢疗杉,還有餐餐不落的雞公碗阵谚。
阿公也講故事,他是個(gè)實(shí)干派,故事并不花巧梢什,翻來覆去也是那些:"以前啊奠蹬,阿公做夢都想有一間自己的雜貨鋪,阿公做學(xué)徒的時(shí)候啊嗡午,每天公雞一叫囤躁,一分鐘也不能貪睡……"
每當(dāng)阿公講起老黃歷,安仔會一邊擠眉弄眼荔睹,一邊悄悄地摸到五斗柜后割以,拎起上面的茶壺扮仙人喝酒,雞公碗就立在旁邊应媚,氣昂昂的豆子眼兒神氣地睨著安仔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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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夜慣常地炎悶,蚊子總在耳邊絮擾中姜,安仔起身倒水喝消玄,廚房昏暗的燈光襯得暗夜愈加密不透風(fēng)。
呀丢胚,雞公碗怎么在這里翩瓜?安仔揉揉眼,晚上離開阿公房間時(shí)携龟,它明明好端端地待在五斗柜上兔跌。更怪的是,碗口忽然就冒起了螢螢的淡金色的光峡蟋,安仔不可置信地慢慢挪過去坟桅。
從坦坦的碗口往里望,碗壁模糊了蕊蝗,融成一片像鏡子又像水面的光波仅乓,而上面竟然跟家里新買的電視機(jī)一樣,出現(xiàn)了活生生的影像蓬戚,甚至夸楣,還是彩色的呢。那影像里是一個(gè)看著比安仔大幾歲的男孩子漩,他正推著板車豫喧,裝著滿滿一車雜貨艱難地爬一段坡。
男孩有點(diǎn)面熟幢泼,安仔湊得更近些紧显,一瞬卻消失在了閃耀的光波里。
"真暈啊旭绒。"安仔抱著頭縮成一團(tuán)鸟妙。緩過勁兒焦人,抬頭望,慢著重父,太不對勁了花椭,烈日當(dāng)頭,周圍嘈雜不斷房午,這一發(fā)現(xiàn)驚得安仔快哭出來了矿辽,是夢吧?不怕郭厌,不怕袋倔。
可是青石板路面硬硬地硌得他生疼;人們奇怪的眼神那么真實(shí)折柠,安仔此時(shí)真想念溫馨的三層小樓宾娜,想念自己軟軟的小床,想念阿公唱給他的童謠扇售。想著便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起來前塔。
看熱鬧的人更多了,"哪里來的小孩兒承冰?""突然就冒出來了华弓。"有人拍拍他的肩,"弟弟困乒,別哭啦寂屏,有什么事我?guī)湍恪?安仔抬頭,這不是碗口的影像里出現(xiàn)的男孩嗎娜搂?他止住哭迁霎,有點(diǎn)明白,自己掉進(jìn)碗里的世界了涌攻。
眼前的男孩穿著一件很舊的白色短汗衫欧引,外面罩著藍(lán)色粗布的背帶褲频伤,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恳谎,上面還有好幾個(gè)補(bǔ)丁。男孩的臉離近了看更加說不出的熟悉憋肖,濃黑的劍眉因痛,炯炯有神的大眼,鼻梁挺直岸更,薄薄的嘴稍微有點(diǎn)大鸵膏,咧嘴笑時(shí),一口白牙怎炊,顯得特別真誠谭企。
"就你一個(gè)人嗎廓译?是不是餓了?還是迷路了债查?"男孩動(dòng)作麻利地抬起板車車把非区,對安仔說:"你要不跟著我,我送貨回鋪里再把你送回家盹廷,日頭熱征绸,別待這兒了。"安仔拍怕灌滿漿糊似的腦袋俄占,也顧不上那么多了管怠,跟著男孩沿路走去。
眼前的一切他覺得太熟悉了缸榄,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樣渤弛,他們拐進(jìn)一條長長的街,安仔驚叫起來:"這不是逢遠(yuǎn)街嘛甚带!"他高興極了暮芭,飛快向家里的三層小樓奔去,顧不得男孩在后面直喊:"你慢點(diǎn)欲低。"
一口氣奔到熟悉的鋪面辕宏,卻愣住了,鋪匾并不是熟悉的"南記糖煙酒商店"砾莱,取而代之的是"鄭記雜貨鋪"瑞筐。
店面也完全不一樣了,安仔家店鋪?zhàn)钔饷骘@眼地掛著兩個(gè)玻璃制的扁匣子腊瑟,里面是五顏六色的煙聚假,而這里顯得有些空蕩,只幾層漸高的木板上放著一排排盛著雜果的大圓玻璃罐闰非;明亮的玻璃柜臺也不見了膘格,原本的位置放著一格一格的米筐。
一個(gè)有些胖的中年女人财松,一邊磕瓜子一邊打量著安仔:"小孩兒瘪贱,不買東西就趕緊走吧。"安仔呆若木雞辆毡,即使他已經(jīng)明白去到了不同的世界菜秦,但"找到家就可以回去"這個(gè)信念是很確信的,而他從來沒想過舶掖,家球昨,也有可能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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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眨攘,貨全上齊了主慰,您看看有沒有缺漏嚣州。"男孩也匆匆趕了過來。趁胖女人走開共螺,他疑惑地問安仔:"你認(rèn)識這家人避诽?"安仔轉(zhuǎn)過頭,男孩才看見他眼里蓄起的淚璃谨,"呃…你別哭沙庐,我一定會幫你的。"男孩不知所措地?fù)项^佳吞。"
阿南拱雏,喏,這月的工錢底扳,晚些記得來清點(diǎn)倉庫铸抑。"男孩接過幾張薄薄的鈔票道了謝,拉起還在抹淚的安仔走了出去衷模。
小小的糖水?dāng)偳叭笛矗泻岩煌氡?zhèn)芝麻糊推給安仔:“天大的事,填飽肚子阱冶,消消暑刁憋,我最愛吃芝麻糊了,香香的木蹬,就像家的味道至耻。家就在那兒,不會跑掉镊叁,一定能找到的尘颓。”男孩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氣像極了安仔很熟悉而又無法勾勒出樣子的一個(gè)人晦譬。
安仔確實(shí)餓了疤苹,大口吃起來,天大的事敛腌,填飽了肚子卧土,似乎也就沒那么難受了。安仔知道了男孩叫阿南迎瞧,是鄭記雜貨鋪的學(xué)徒夸溶。他想告訴阿南自己是從一只雞公碗口掉進(jìn)來的,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凶硅。
阿南把手里薄薄的鈔票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一共是十三元六角八分扫皱,看著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紙幣足绅,再使勁揉揉眼捷绑,打量周圍,安仔猛然明白了氢妈,他回到了從前的某個(gè)時(shí)間粹污。
慌亂過后,努力思索著一切巧合首量,安仔決定不再哭哭啼啼壮吩,三層小樓的家、坐在老絨布椅上講老黃歷故事的阿公加缘、阿媽做的香甜的糖水……都在等著他鸭叙。仔細(xì)回想,自己來到這里拣宏,都是因?yàn)椤?/p>
“安仔沈贝,既然暫時(shí)沒頭緒,不如跟我去逛逛吧勋乾,我想買只碗宋下。”打斷安仔思緒的話驚得他差點(diǎn)跳起來辑莫,安仔有些困惑地盯著阿南的臉学歧,總感覺,他們之間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各吨。自從掉進(jìn)這個(gè)世界撩满,陪著自己的一直是阿南,沒準(zhǔn)兒绅你,他真能幫助自己回家伺帘。
無數(shù)個(gè)呼之欲出的想法,在心里繞成一團(tuán)線忌锯,那個(gè)線頭伪嫁,就快要找到了吧。
兩個(gè)孩子穿過騎樓街偶垮,沿南邊拐進(jìn)了一個(gè)嘈雜的市場张咳,鍋碗瓢盆、農(nóng)具五金似舵、椅凳桌柜…什么都有脚猾,也許心里有了思量,安仔不那么愁悶了砚哗,好奇地打量起周圍龙助。人們都穿得很樸實(shí),大聲叫賣蛛芥、笑著討價(jià)還價(jià)提鸟。
阿南在一個(gè)碗碟攤前停下军援,式樣不算多,黃色的陶土碗称勋、沒有任何花色的白瓷碗胸哥、喜慶的壽桃碗…而阿南卻拿起一只雞公碗,和安仔閉上眼也知道樣式赡鲜,立在阿公房間五斗柜上的空厌,熟悉的雞公碗一模一樣。
阿南摩挲著碗身银酬,黑尾大公雞依然睨著氣昂昂的豆子眼兒嘲更。“你知道嗎捡硅,大公雞可是最吉祥的動(dòng)物哮内,他一叫喚,人們一天的勞作就開始了壮韭,多精神呀北发。”
安仔心里瞬時(shí)如驚雷滾過喷屋,這一刻琳拨,站在人來人往的嘈雜市場中,看著阿南揚(yáng)起濃眉毛屯曹,露出白白的牙狱庇,顯得很真誠的笑臉,終于重疊上心里一直勾勒不出的那個(gè)影子恶耽,他理出了繞在心里的那團(tuán)線頭密任,同時(shí),他的眼角悄悄地變得濕潤偷俭。
一只雞公碗浪讳,坦坦的,口大底小涌萤,白瓷面上描著鮮紅身子淹遵、黑色尾巴的大公雞,還有兩朵大大的艷桃紅的花负溪,并幾片墨綠透揣、灰黃的芭蕉葉,立在阿南簡陋的小屋里唯一的舊方桌上川抡。
花了五角錢辐真,阿南有點(diǎn)心疼,這算是很有些貴重了,不過他馬上豪氣地說:“不要緊拆祈,大公雞能帶來好運(yùn)呢恨闪,只要我努力倘感,將來會越來越好的放坏。”安仔也小心地捧起雞公碗老玛,他心里已經(jīng)大概清楚怎樣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淤年。
但,心里驀地多出些什么蜡豹,他第一次和昂著頭神氣地睨著豆子眼兒的大公雞對視了良久麸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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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夜原來從前也一樣炎悶,這是個(gè)有皎白月光的晚上镜廉,透過阿南小屋里的木窗弄诲,傾在床前。兩個(gè)孩子枕著手臂聊天:
“阿南娇唯,你的夢想是什么齐遵?”
“我想有一間自己的雜貨鋪,賣便宜的價(jià)格塔插,有煙梗摇、有酒、有糖想许,有許多種類伶授,我把它打理得干干凈凈、紅紅火火流纹∶优耄”
“阿南,你想沒想過以后會有很多家人漱凝〈模”
“沒想過,如果這樣那太好了碉哑,以后…會是什么樣呢挚币?”
“阿南,你喜歡雞公碗扣典,是想像大公雞那樣勤奮嗎妆毕?”
“沒錯(cuò),大公雞總是那么精神贮尖,對了笛粘,你會唱《雞公仔》嗎?”
“雞公仔,尾彎彎薪前,做人呢怎可以怕艱難润努,懶惰去做人呀,又怎會有所成啊……”齊齊的越唱越響亮的歌謠聲朝著月光飛遠(yuǎn)了示括。
夜已深铺浇,阿南睡得很熟,安仔坐在舊方桌前 就著月光寫一封信:
阿南:
? ? ? ? 走失在這個(gè)世界里垛膝,遇到你是最幸運(yùn)的事鳍侣,我不會忘了你請我吃的芝麻糊,和我一起唱的歌謠吼拥,還有你最喜歡的倚聚,現(xiàn)在我也開始喜歡的雞公碗。未來凿可,你一定會有屬于你的雜貨鋪惑折,“南記糖煙酒商店”,這個(gè)名字可好聽枯跑?你也一定會有最溫暖的家人惨驶。別擔(dān)心我,我記得回家的路怎樣走了全肮,我也有最溫暖的家人在等我敞咧。再見了,阿南辜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永遠(yuǎn)的朋友:安仔
折好信紙休建,安仔面前的雞公碗冒起了螢螢的淡金色的光……
尾聲:
60瓦的白熾燈光鋪滿三樓臨街的小房。安仔放下一碗芝麻糊评疗,坐在鑲著黃白間插八菱紋花磚的紅橡木小方茶幾前测砂。
“阿公,你小時(shí)候有沒有遇到過很特別的朋友百匆?”老絨布椅上的阿公摩挲著打望過歲月的雞公碗砌些,抬起頭,濃濃的眉毛已經(jīng)摻了一半銀色加匈,咧開回憶的微笑時(shí)存璃,白白的假牙讓他顯得真誠可愛。
“特別的朋友…是遇到過一個(gè)雕拼,他很奇怪纵东,但也很溫暖,就像家人一樣啥寇,雖然跟他相處時(shí)間很短偎球,但是感覺聊了整個(gè)人生洒扎。唔,你的名字衰絮,就是為了紀(jì)念他取的呢袍冷。”
頭頂上四葉猫牡、木質(zhì)的老式吊扇“吱呀…”起淡淡的風(fēng)胡诗,窗邊的一老一小不約而同地,彎起了嘴角……
注: 本文謝絕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