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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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脆弱如蝶翅渗常,稍縱即逝壮不,我們是藉這皮囊漂浮茫茫人海的葦草一叢。如是微不足道皱碘,又如是询一,驚心動魄。



第一話

2017.03

三月底癌椿,春風(fēng)和煦健蕊,操場上風(fēng)箏成群,沐陽一身白色實驗服踢俄,摟捧著實驗籠穿過草坪缩功,白色紗布下蓋了兩只小白鼠,是要拿去實驗室給何教授的都办。

這位何教授全名何文麗嫡锌,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虑稼,是位嚴謹?shù)慕馄蕦W(xué)老教授,為人慈祥和善势木,科研立項二三十個动雹,是學(xué)校的招牌之一。

何教授自己帶課題跟压,平素給她幫忙的都是研究生的學(xué)長學(xué)姐,沐陽今年大二歼培,卻已經(jīng)跟師一年有余震蒋。說來也是神奇,她竟和這位老教授攀了親戚躲庄,這親是極遠的:何文麗是她姑奶奶的小姑子查剖,而她的姑奶奶,去世已一年有余噪窘。

那時她正是高考結(jié)束笋庄,對志愿一事模模糊糊,姑奶奶去世倔监,媽媽和小叔公帶她去新疆赴喪直砂,與這位何教授一路。在車上這位老教授幫她填了志愿浩习,替她選了臨床醫(yī)學(xué)為第一專業(yè)静暂。后來她順利被錄取,便開始跟著這位老教授做課題谱秽,真真是增益不少洽蛀。

記得第一次來解剖實驗室,是穿過條條回廊才在實驗樓深處見到它疟赊,實驗室寬敞高大郊供、清潔整齊,靠墻擺著一排實驗籠近哟,兔子驮审、白鼠、蟾蜍椅挣,每個籠子外都有相應(yīng)的實驗記錄標簽头岔。她跟一眾師兄師姐問了好,便開始了在這里為期一年的跟師生活鼠证。

實驗室隔了一個拐角是學(xué)校的人體標本館峡竣,每年在招生時都成了名片,聽說標本館建成就有何教授參與量九,后來的很多標本适掰,也都出自這位名師之手颂碧。

每次進標本館沐陽都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外面再熱类浪,這里面都是發(fā)寒的载城。這些標本,不需要陽光费就。

在標本館第二隔間正中架子上诉瓦,擺著一個嬰兒全尸標本,這個標本是建館時做成的力细,年紀比沐陽都大睬澡,現(xiàn)在儼然已是鎮(zhèn)館之寶。聽說當年就是因為人體標本館的建成眠蚂,學(xué)校從一個醫(yī)學(xué)職業(yè)學(xué)院一躍升為正規(guī)大學(xué)煞聪,直到規(guī)模越來越大,成了現(xiàn)在這一片小有名氣的醫(yī)藥學(xué)類大學(xué)逝慧。

這具標本是一個唇腭裂的男嬰昔脯,大約出生八個月的樣子,雙眼緊閉笛臣,上唇破裂云稚,鼻翼在玻璃箱中被擠壓得稍稍有些變形,從破裂的人中處露出的萌生不久的幼牙讓這張小臉顯得有些猙獰捐祠。嬰兒的雙腿互盤碱鳞,大大的頭枕著一只小手,另一手背在身后踱蛀,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睡在福爾馬林中窿给。沐陽伸出手來,隔著玻璃碰了碰嬰兒緊閉的雙眼率拒,心里是說不出的沉重感崩泡。

她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猬膨,只是每一次,這里的一切勃痴,都讓她有種窒息感谒所。這個嬰兒身后,是一排流產(chǎn)嬰兒的標本沛申,從一個月的到八個月的劣领,最小的只有她一根食指那么大,身體還沒有肉色铁材,紅紅的有些透明的感覺尖淘,只能隱隱約約看出人形來奕锌。就算是這樣,它們曾經(jīng)村生,也都滿揣著一種叫希望的東西惊暴。

標本館再往里,是貯存成人全尸的八具鐵制冰棺趁桃,常年通著冷氣辽话,內(nèi)中有些是專門留下了骨架;有些是去了腹部脂層和肌肉卫病,現(xiàn)出各種臟器屡穗;有些留下剖開的皮層以供觀察。何教授偶爾會帶著她們來看忽肛,一開棺蓋,福爾馬林濃烈的味道隔著口罩都能鉆進鼻子來烂斋,雖無法習(xí)以為常屹逛,但多少可以應(yīng)對自如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這份工作汛骂,但做得還算得心應(yīng)手罕模,等到明年實習(xí),告別這些沉睡的標本帘瞭,她就要接觸活生生的病人了淑掌。其實她也忐忑不安,如果可以蝶念,她寧愿一輩子和這些安安靜靜的家伙打交道抛腕。就像何教授一樣,不是么媒殉。




第二話

2006.01 臘月

紅棕色的柚木床沿担敌,耷拉著一只了無生息的手,滿布皺紋廷蓉,青筋盡顯全封。屋內(nèi)白幟燈如床上那垂暮老人一般奄奄一息,搖搖晃晃吊在頂?shù)恼刑胰A鈿ぢ錆M塵灰刹悴,蚊尸清晰可見,再發(fā)不出如何耀眼的光來攒暇。

穿紅格子小花襖的姑娘一蹦一跳進了屋土匀,鞋尖上還有未化的雪跡,她曲曲折折繞過圍在白幟燈下烤火的幾位大人扯饶,立在床沿用耍雪后通紅的小手握住床沿那只手恒削,握了良久才小心放進被子里去池颈。

村里的張醫(yī)師背著他破破的藥箱準點進了門,摘下綠色的大軍帽钓丰,例行公事般看了看老人躯砰,又搖了搖頭,那半銹的鐵箱都未曾開合携丁。

“不行琢歇,這藥水不能打,若出了什么事梦鉴,誰也負不起責任李茫。你們吶,要想他還多活幾月肥橙,就送去省里的醫(yī)院住著魄宏,好生照顧,有什么心愿都盡量幫他完成存筏,就算是盡孝了宠互。”

屋里三個中年女人都未正面接話椭坚,大家心知肚明予跌,此時再多花的每分錢都算是丟了水,連聲兒都不會有善茎,誰也不想去醫(yī)院券册。

這是老人的三個女兒,村里習(xí)慣按序叫她們一姐二姐三姐垂涯,截斷了尾音烁焙,再加個子字,就是她們的代稱耕赘,至于大名考阱,那是只有在給孩子的作業(yè)本上簽字時才會想起來的東西。

一直坐在炭火旁的是老人的弟弟鞠苟,村里的小輩都喚他一聲小叔公乞榨,他起身倒了杯水,左右塞給張醫(yī)師当娱,拉他坐下:“兄弟這夜里難受得緊吃既,疼醒了一夜都睡不著,怎么說還是吊個水吧跨细,去醫(yī)院的話也得等過完年再合計鹦倚。”

張醫(yī)師聽罷一口水喝了一半就撂下了冀惭,怎么都不肯留震叙,他不過是個鄉(xiāng)里的小醫(yī)師掀鹅,至多治治感冒傷風(fēng)老寒腿,對著這樣一具銹跡斑斑媒楼,零件已全然損毀的軀體乐尊,他當然不能冒險。他想起不久前報廢的電瓶車划址,怎樣都是不能再騎上街了扔嵌。

好容易出了村頭,一雙大頭鞋鞋尖上黃布與黃泥已完全分不出夺颤,張醫(yī)師一手拽著藥箱帶子痢缎,一手拄著長柄傘沿水泥路向公汽站走。迎面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世澜,四個圈是他為了兒子結(jié)婚打算攢錢買的奧迪独旷。

車在靠近他時逐漸慢下來,后座車窗被慢慢搖下寥裂,車內(nèi)婦人探出頭來势告,招手喚他張醫(yī)師,和他一樣五十中旬的年紀在她身上是一點沒有顯現(xiàn)出來抚恒。

婦人是老人的姐姐,在裴家輩分極高络拌,小孩見了那真是要叫一聲姑奶奶的俭驮。婦人和他一般年齡,那時他三年級便搬了板凳回家春贸,她卻很是吃書混萝,一直上到初三,還拿到了師范的錄取通知書萍恕。家里拿不出學(xué)費逸嘀,她也不鬧,拾掇點行李便隨親戚去了織布廠允粤,二十三歲跟著家里說的親結(jié)了婚崭倘,在何家有了兩兒一女,日子勉勉強強类垫,誰也沒想到她四十歲跟著丈夫突然去的新疆司光,就做五金發(fā)了家,何家小姑子沒兩年也評了教授悉患,轉(zhuǎn)眼何家便成了這帶大戶残家。

印象里上次見到裴家大姑奶還是兩年前的新年,在路上也是這樣售躁,隔了車窗寒暄兩句坞淮,叫他心里莫名有些惱火茴晋。

此番婦人叫住他是為了裴老的病,好在這次她下了車回窘,總算是讓他心里平衡許多诺擅。兩人聊了有十來分鐘,她還繞路送他到了公汽站毫玖,這也算是醫(yī)師在鄉(xiāng)村里的特別優(yōu)待掀虎,總是非常容易搭到車,順風(fēng)的或者不順風(fēng)的付枫。

及裴家大姑奶進了里屋烹玉,一眾人起身來迎,一時間屋內(nèi)狹小不堪阐滩,等都踩著瓜子殼落了座二打,才稍顯寬裕。大姑奶跟著三個侄女嘮了嘮家中小輩掂榔,便把住院一事又推了出來继效,氣氛一時尷尬,只聽得焦躁的嗑瓜子聲兒装获。二姐幾分不自然地左右望望瑞信,扔下手里一把瓜子,對拍兩手穴豫,一層瓜子內(nèi)皮落進炭火里凡简,了無蹤跡。

“我去找找陽陽那孩子精肃,鬼皮的不知去了哪兒~”說話間二姐已踏出了門秤涩。三姐抬了抬手,終還是沒起身司抱。陽陽是三姐的二女兒筐眷,大名裴沐陽,就是那穿著紅色小花襖穿梭屋里屋外的姑娘习柠,也是裴老幾個外孫輩中唯一的外孫女匀谣。裴老的獨孫送了人,獨子也去得早资溃,裴家等同于是斷了后振定。村人提起裴老,總是一邊說著他年輕時好強摳門肉拓,一邊同情他晚年這一身病痛后频、無人送終。

三姐兩指指腹握著的那顆瓜子旋了良久,末了投身炭火卑惜,瞬間被黃色的火焰吞噬膏执,留下灰黑色尚可見完整形體的軀殼。三姐心道自己這位姑姑富裕大方露久,對二弟弟又是出了奇的好更米,年年倒貼,如果真住院也不會輪到自己擔大頭毫痕,應(yīng)下來怎么說是落個心安征峦。

“過了初一就送爸上省∠耄”

小叔公聽著面上倒無反應(yīng)栏笆,仍低頭把弄手里的搪瓷杯,那里頭茶葉浮浮沉沉臊泰,還未完全展開蛉加,水色也是淡青,水面上水汽氤氳缸逃。一姐夫家條件尚可针饥,但一姐卻不是個當家的主,只怕出不了多少需频,能在榻前守這一個多月都很是吃力丁眼;二姐在城里倒騰小本生意,手頭算是有點余錢昭殉,但往時因為婚事跟本家去世的兄弟鬧得很兇苞七,和父母也是平平,又是出了名的鐵公雞饲化,絕對不會出錢;三姐算是最孝順的一個吗伤,可去年夫家投資酒店折了本吃靠,小兒子才將將一歲,也是給不多足淆。倘算大姑奶擔去六成巢块,自己也得拿一成多出來,這是怎么也推不掉了巧号。

果不其然族奢,大姑奶代他同兩個侄女表了意,他只好點頭應(yīng)下丹鸿,看不出喜怒越走,事情便算敲定。

“老小,中午的小年飯都去你家吃吧廊敌,讓大弟妹歇歇”大姑奶說著就已起身铜跑,小叔公跟著放了搪瓷杯,泡開的茶水一口未動骡澈。

“老小锅纺,你給句實話,這錢你想不想出肋殴《陲保”兩人才踏出院子沒幾步,大姑奶就把槍口對準了他护锤。

“說什么想不想官地,都是該的”尾颍”

小叔公不再講什么区丑,似乎是嘆了口氣,就沿齊人高的土籬笆走著修陡。這些年他家與裴老家的樓屋僅有一田之隔沧侥,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是他兜著,平時帶帶水果送送菜魄鸦,稻季收了自家的幫忙收哥哥家的宴杀,怎么都算仁至義盡。大姐這種出錢不出人卻又指揮全局的姿態(tài)難免讓他窩火拾因。

沐陽在樹林里玩雪旺罢,見了小叔公就奔上來,還依著三姐教的向姑奶奶問了好绢记,可愛的小模樣很是疼人扁达,說著來尋沐陽的二姐卻不見蹤影。小叔公領(lǐng)沐陽回了家蠢熄,大姑奶折身進廚房幫忙跪解。

這并不是一頓其樂融融的小年飯。




第三話

2006.02正月

這也不是一個祥和安樂的新年签孔。

到了初二這天叉讥,雪已停了兩日多,上省的路不算難走饥追,一姐和三姐一早便來收拾住院的東西图仓,二姐回了夫家,也沒來個電話,一姐打去無人接,索性不再打沙庐。三姐跟著大姑奶一道上省腔丧,沐陽留給一姐照顧跃闹。

省城那邊來接人的是何家小姑子粹排,初中畢業(yè)考了師范空另,后來又做了大專老師漾岳,現(xiàn)在跟著學(xué)校升成了大學(xué)老師狸臣,評上教授也有十年了莹桅,真真是親戚圈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左右人見了都要稱一聲何教授烛亦。

裴老住院的日子里诈泼,何家便成了她們的歇腳地。大姑奶和這位小姑子妯娌關(guān)系甚好煤禽,一來一往兩個月铐达,三姐也算識得了這位何教授,多認識一個有門路的人物總不是壞事檬果。更何況裴老一去瓮孙,若可以借此和姑姑一家更進一步,那許多行事都容易得多选脊。

在省城里窩了許久不出頭的二姐家磨磨蹭蹭半月才來了一人杭抠,是二姐的公公,銀河大隊的隊長恳啥,人稱劉隊長偏灿,六十出頭的年紀,人卻精神得很钝的。來時兩手空空翁垂,一口一個親家,拉著裴老說個不休硝桩,“我做這隊長是沒幾個油水沿猜,一窮二白,可對俺親家碗脊,那是沒得說啼肩,每年的低保補助,我就這么把話撂給上面望薄,抹了誰也不能抹了裴家的疟游,要是這點兒都不能給親家做呼畸,我倒不如不做這大隊長了痕支!”

裴老艱難地點了點頭,算是表意蛮原,旁邊大姑奶早聽這話就不甚歡喜卧须,借口買水果出了病房。三姐氣不過跟他嗆聲:“劉叔這么上心,怎么不見二妹夫來這看看花嘶,都在省城里笋籽,坐車也要不得半小時,平日倒見他騎個電瓶到處溜椭员〕岛#”

劉隊長干笑兩聲:“你二妹跟妹夫不是開年忙生意去了,這才叫我這老頭子來看看親家隘击,還是三姐子你多擔待侍芝。”

三姐心里窩火埋同,像是誰不要忙生意州叠,誰家老的沒來看似的,可當著裴老的面也不好吵凶赁,半笑著拂過去了咧栗。三姐心里頭清楚,要說裴老還有啥遺憾虱肄,無非就是沒個兒子養(yǎng)老送終致板,女兒再如何也是別人家的。雖說她們姐妹三個一直以來都讓自家娃兒依著正孫輩喚爺爺叔公姑奶浩峡,但畢竟那親的真的那能慰藉老人的孩子至今杳無音信可岂,不知是死是活。任她怎么問了姑姑都說打聽不到翰灾,連小叔都讓她別管缕粹,說什么早不是裴家的人了。那大概是父親最悔恨的事纸淮,裴家上上下下都閉口不提平斩,尤其是大哥去世之后。三姐也知不該再三過問那孩子咽块,讓姑姑難做人绘面,可父親若是能看上一眼,應(yīng)該就能安安心心地去了吧侈沪。

裴老的院住了兩個月揭璃,伴著藥水夜里頭的疼痛稍有減緩,最終是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去了亭罪,也算體體面面瘦馍。裴家把老人運回老屋,給辦了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喪事应役,若是裴老曉得了情组,不知是會心疼錢還是高興這排場燥筷。二姐從省城趕回家,未進門便哭得泣不成聲院崇,直喊著裴老一生受苦多又去得早肆氓;三姐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事麻利底瓣,一連三天都在和小叔公一起忙前忙后招呼人谢揪;一姐平時溫聲溫語,做事細致捐凭,將來賬都一筆筆細細記下键耕,跟著裴老舊帳本對賬。許多都是舊時的回帳柑营,欠了帳不來人吃酒的也不在少屈雄,肯實打?qū)嵦铄X的更是寥寥無幾,畢竟大家心里都清楚:這家沒兒子官套,上了賬三個女兒誰還酒奶?數(shù)多數(shù)少都得當是扔了。

辦事的錢基本都是大姑奶出的奶赔,回的賬她卻沒收惋嚎,平分了姐妹三家,二姐算是撈到大便宜站刑,再不提兄長和裴老當年趕著她嫁劉家的不是另伍。一姐不虧不賺,也算是給父親送了終绞旅,倒沒說什么摆尝,收拾收拾回了夫家。三姐吃了悶虧因悲,心里多少有火堕汞,卻不能得罪姑姑,畢竟自己這樣一算是沒給父親花什么錢晃琳,總也不能說自己拿得少讯检。

大姑奶回新疆前,把省城里的兩間旺鋪低價租給三姐卫旱,只說自己路遠也不方便找人租人灼,要三姐先租下來再自己處理。三姐這才明白過來顾翼,自己方是撿了大便宜的那個投放,倒租這兩間門面就有夠自家忙一年了。也是這之后暴构,三姐一家對店鋪一事守口如瓶跪呈,但與大姑奶家往來卻越來越頻繁,有心走親戚取逾,哪里怕什么遠耗绿。




第四話

2015.09

大姑奶住院的消息傳來時,沐陽剛剛高考完砾隅,三姐家的小兒子也升了初中误阻。小叔公身子依舊硬朗,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晴埂,他在老家種自家和裴老家的兩份田究反,每天扛著鍬在田里穿來穿去。裴老去世后儒洛,他算是卸掉了一個擔子精耐,反是越活越顯有精氣神。

大姑奶的病來得很兇琅锻,發(fā)現(xiàn)不久就住了院卦停,肺癌惡化極快,一如后腳跟著裴老去世的張醫(yī)師恼蓬。聽聞是早晨在院子里收著臘肉突然就暈倒了惊完,腦溢血沒有搶救過來,成為一時的飯后談資处硬。這一片老老少少多少都被他扎過針小槐,他也被不少人背后罵過庸醫(yī),甚至還有一見他就哭的小娃娃荷辕,這樣一個家家戶戶再熟悉不過的人突然就沒了凿跳,叫人唏噓不已。他一生坐過不知多少人的車疮方,可忙碌半生給兒子買的奧迪卻一次都沒坐過拄显,最后一次在轎車里感受風(fēng)聲還是坐著大姑奶的奧迪到公汽站,四分鐘的車程案站。他想躬审,原來奧迪坐起來是這感覺啊。

這邊三姐和小叔公兩家探病的計劃剛定下日程蟆盐,那邊就來了消息承边,人已經(jīng)去了。小叔公搭著何家小姑子的車同去新疆石挂,三姐這才知博助,小叔和何家也一直往來不疏,親戚這東西痹愚,倒真是有錢的跟有錢的走富岳。好在自己蛔糯,也算是這個圈子的了。

這次赴喪之行窖式,三姐特意帶了沐陽一起蚁飒,一路上跟何教授談了不少沐陽志愿的問題。也就直接促成沐陽進了何教授在的大學(xué)去學(xué)了醫(yī)萝喘。

沐陽印象很深淮逻,那次還未到靈堂,三姐就交待讓她跟著上去磕頭阁簸。她進了門爬早,看著上桌正中的黑白照,白花斜扣启妹,背后是色調(diào)單一的花鳥屏風(fēng)筛严,照片上的人就像所有故事里的奶奶一般安詳和藹,對視一眼就讓人眼眶莫名有了濕意饶米。沐陽跪在青色的圓毯上脑漫,匐身磕了三個頭,不輕不重咙崎,起身時她輕輕呼了一口氣优幸,就好像自己是真的送走了那個蒼老的靈魂般。




第五話

1997.03

裴家大姑奶剛嫁到何家來時褪猛,文麗還只剛剛上師范网杆,那時父母說中這門親就是因為看上二嫂上過初中,人又踏實本分伊滋,過門后更是覺得她勤快肯吃苦還機靈碳却。文麗和父母一樣,也很是喜歡這個嫂子笑旺,知道她當年因為家里窮考了師范沒上昼浦,比著自己也是多添惋惜。雖相差了四歲筒主,可這妯娌間卻像是姐妹关噪。

文麗師范畢業(yè),在那所大專里當了六年普普通通的老師乌妙,帶解剖學(xué)的理論課使兔,本也以為人到中年,日子就這般平平淡淡不會再有變藤韵。誰想當初帶她的吳老教授有心籌備學(xué)校的人體標本館虐沥,文麗覺得,這就是她人生驟變的機會,事實上欲险,她也抓住了這個機會镐依。她主動去問進度,沒日沒夜地給吳教授幫忙天试,整理資料槐壳,做預(yù)算,跑前跑后忙了一個多月秋秤,又幾經(jīng)修改,人體標本館的建設(shè)方案終于通過了脚翘。

吳教授是項目的主負責人灼卢,她打副手,就這么跟著老教授開始了二次學(xué)習(xí)的生涯来农,方向也從教學(xué)轉(zhuǎn)向了科研鞋真。

籌集制作人體標本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從方案審批到標本館開放沃于,足足花了兩年涩咖。那也是她第一次真正參與人體標本制作。

但最艱難的不是制作繁莹,而是籌集檩互,說白了就是買尸體。吳教授年事已高咨演,她便一家一家醫(yī)院地談闸昨,同意的病人本來就沒幾個,好不容易碰到愿意的薄风,堅持入土為安的家人當然是不同意饵较,曾經(jīng)有很多次,她也一再想放棄遭赂。監(jiān)獄里的資源循诉,大多都被知名的高校和科研機構(gòu)買走,交警大隊里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撇他,能遇上的概率又微乎其微茄猫。那陣子,她幾乎看不到標本館建成的希望困肩。

六月初募疮,天已完全熱起來,吳教授自月假后有近六天沒來學(xué)校僻弹,她一個人兩邊忙著阿浓,備課也多少疏心了些。

那日她在實驗室蹋绽,看著已經(jīng)做好的右下肢標本芭毙,肌肉的顏色由紅轉(zhuǎn)為淺粉筋蓖,紋理清晰,區(qū)域分明退敦,總體已有塑化的感覺粘咖,旁邊還有左下肢,病理臟器標本侈百,手骨上肢骨和腦部切片瓮下。

它們來自一個中年男人。一個沒有孩子的鰥夫钝域,還因為工傷欠了醫(yī)院不少錢讽坏,被迫出院后臥病在床,時日無多例证,只有一個同村的侄兒時常來看看他路呜。文麗親自找去他家,承諾給他一筆足夠付清債務(wù)還有余的錢织咧,并找人照料他胀葱,條件便是去世后尸體交給學(xué)校。這是談得最順利的一樁了笙蒙,男人答應(yīng)得很快抵屿,文麗拿到那按了手印的一紙文書后算是辦妥一切。只等了不到兩個月捅位,男人便去世了晌该,是很嚴重的肝癌,那個已被黑色癌細胞群吞噬小半绿渣、硬化得如同破舊海綿般的病肝被吳教授做成了病理標本朝群。看著那個肝中符,文麗總是想起姥姥說年輕時拿著布票領(lǐng)布回來做衣服的場景姜胖,剪下的哪怕只有瓶蓋大的布都不會扔,塊塊收起來淀散,多了能縫個冬天的背心右莱。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好像身處在那個資源匱乏的時代中档插,她想做好的衣服慢蜓,究竟還要多久、還要多少塊碎布呢郭膛?

吳教授再回學(xué)校時晨抡,帶回兩大箱制好的標本。她搬著一個精細的端腦標本跟在教授身后,頓時覺著自己的無用耘柱,像是被誰扇了一巴掌似的難受如捅,可擺在她面前的,是豐碩的成果调煎,盡管那里面沒有她的汗水镜遣,還是要掛上笑容。文麗覺得自己像是勤懇的黃牛士袄,在不知千里馬的存在時尚可自得悲关,可此時對比太過明顯,教她看見自己雙倍的勞動換來的收獲是多么貧瘠娄柳。

她放慢步子跟在吳教授身后寓辱,短短一段回廊快到頭了她才壓住心里的失意問起標本的來源。教授不喜不怒西土,交了她兩份文書讶舰。

“別的路子鞍盗,也可以試著走走需了,確認穩(wěn)妥找找有沒有可以談的吧,時間不多了般甲±哒В”

簡陋的實驗室很快又只剩了文麗一人,她小心疊好兩份簽了字的聲明書敷存,那上頭兩個人墓造,都姓吳。聲明書沒有本人簽字锚烦,只有家屬的手印觅闽,地址是本省很偏僻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她不是不懂吳教授的意思涮俄,這是要找守得住口的蛉拙,買家中剛?cè)ナ赖挠H人,當然彻亲,越年輕越好孕锄。這種事情,她不是沒想過苞尝,只是一來難得談畸肆,二來一旦被人知道,買的賣的都是免不了遺臭萬年宙址。就算是自己的父母轴脐,怕是也不會認她這個女兒,思來想去,文麗覺得豁辉,這件事是只能和二嫂說令野。

文麗心不在焉鎖了實驗室,挎著包要去上課徽级,腦子卻在飛速運轉(zhuǎn)中气破。

她聽二嫂說過,裴家的小孫子出生時人中裂開餐抢,現(xiàn)在只能每天擠了奶水用奶瓶喂现使,如此還是會流出大半來,小孫子的進食很成問題旷痕,也讓這并不富裕的一家苦不堪言碳锈,有意送走這個頭孫。

這孩子欺抗,要送人售碳,誰家會收呢?很可能就東家去了西家绞呈,顛沛流離贸人,還會被人指指點點,在這么窮困的時代佃声,一定活不下來的吧艺智。饒是活下來,也一定不是值得記憶的一生圾亏。

文麗腦海里不斷強化這個念頭十拣,內(nèi)心卻焦亂如麻。

她想要這個孩子志鹃。

倘若能有一具嬰兒標本夭问,那標本館建成,一定不久了曹铃$智鳎可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有血有肉铛只,她在用自己假設(shè)的人生埠胖,用一種拯救一個家庭的姿態(tài),否定這個孩子未來的一切可能淳玩。她不知該怎么對二嫂說出口直撤。

明明她也知道,那孩子是典型的唇腭裂蜕着,雖說進食成問題谋竖,但只要肯養(yǎng)红柱,還是能養(yǎng)活的。等他大了蓖乘,醫(yī)療也定不會似這般落后了锤悄,治好的希望只會越來越多,說不定等下去這個孩子還有機會過正常人的生活嘉抒。

她開始常常往家里跑零聚,見了二嫂卻每每欲言又止,她開不了口些侍,心里卻不能放下念頭隶症,只能旁敲側(cè)擊地同二嫂打聽消息。



第六話

1999.11

標本館建成這年岗宣,學(xué)校出資翻修實驗樓蚂会,她望著被扔在一堆廢磚中實驗室簡陋的紅木門,曾經(jīng)透過它耗式,看到的是設(shè)施勉勉強強的解剖實驗室胁住。她就是在那里跟著吳教授做課題,洗了不知多少個試管刊咳,寫了不知多少份報告彪见,直到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列在論文第二作者那欄。

她一直視吳教授為恩師芦缰,同時又總是覺著企巢,好像也沒到那程度枫慷。她還是個助教時让蕾,吳教授帶她,每天不過整整資料還還儀器或听,定期去打掃藥材陳列館探孝,不定期改改作業(yè),除了工作誉裆,吳教授也沒有教過她什么別的顿颅,時間熬夠了,她轉(zhuǎn)正足丢,也是情理之中粱腻。

后來她跟著吳教授組建人體標本館,能夠接觸到吳教授的課題斩跌,也是她主動幫忙绍些,雜活累活做了不知多少所得。誠然耀鸦,她學(xué)到不少柬批,但每樣都是她深夜里熬來的啸澡,連機會,都是她自己拼了命追上的氮帐。吳教授從未想過要拉拉她嗅虏,若不是她記下的厚厚三本筆記,恐怕她早已在課題答辯中被無情地刷下去上沐。

面對吳教授皮服,她經(jīng)常糾結(jié)于感恩與不屑兩種情緒里,一邊肯定自己参咙,一邊否定自己冰更。有時文麗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勵志典型,有時文麗覺得自己罪惡無比昂勒,為了抓住機會蜀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戈盈。

兩年前奠衔,她在二嫂生日那天,拉著二嫂出來吃了一頓塘娶,也許是艱難萬分地提出了她的想法归斤,給裴家三萬,就說是她一個中年喪子的同學(xué)想要這個孩子刁岸,不介意孩子的殘疾脏里,唯一的要求是這孩子和裴家不能再有來往。

以前文麗只覺得二嫂想事周全虹曙,是個很上場子的女人迫横,那之后才真正認識了二嫂。二嫂帶她先見了裴家小叔公酝碳,要她原原本本把孩子的去路講清矾踱,又說這孩子留下也只會拖二弟一家后腿,反正侄兒還年輕疏哗,孩子還會有的呛讲,若是裴家小叔公同意就做,這三萬會私下分給小叔公家一萬返奉。文麗依稀記得裴家小叔公是遲疑許久了的贝搁,但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她覺得那并不是非常難談的一樁芽偏。后來她又跟著二嫂見了一次裴家人雷逆,這個裴家辛苦供出的唯一一個讀書人,對著聲明書哮针,念出了一份繼養(yǎng)書关面。三萬變作三千坦袍,也叫那一家子對她杜撰出的中年喪子的同學(xué)感恩戴德。

裴家小叔成為共犯等太,并沒有讓一切變得危險捂齐,反而就似她所想的那般,永遠緘默不言缩抡,沉入深海了奠宜。

她帶著這個孩子回了實驗室,用她所能想到的瞻想,最輕柔的方式讓那個孩子告別世界压真。她碾碎半瓶安眠藥,化在奶粉里蘑险,極盡耐心地喂那個孩子滴肿。他的上顎牙床還沒有完全形成,幾乎是隨著人中分開的佃迄,條件反射地想吸允奶瓶的奶頭泼差,卻完全不能做到,文麗一點點地喂呵俏,一瓶潑了大半堆缘。孩子吃飽睡去,文麗呆呆地在水池邊清洗奶瓶普碎,孩子進食的樣子吼肥,讓她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上蒼垂憐這個孩子麻车,如果他醒過來了缀皱,那她再怎樣都要把他送回去。

這樣子想绪氛,讓文麗好受了些唆鸡,好像她是把決定權(quán)涝影,交給了命運枣察,交給這樣一個虛無縹緲卻又和一切息息相關(guān)的名詞。

那個孩子燃逻,永遠睡著了序目。



第七話

2017.06

六月初,期末考試接踵而至伯襟,沐陽最后一次來實驗室猿涨,收拾她的書籍跟筆記。沐陽推開半掩的金屬門姆怪,何教授逆光坐在實驗臺前叛赚,叫沐陽忽而覺著她的蒼老澡绩。沐陽問了好,同何教授簡單聊了幾句俺附,便去了儲蓄柜跟前肥卡,書不多,一摞摞的報告和一些散亂的筆記卻整理了好一會事镣。當中她不時側(cè)身步鉴,卻總見何教授出神,沐陽一邊理書一邊笑問:“老師在想什么璃哟?”

那邊沒有回應(yīng)氛琢,讓她有些尷尬,好久后何教授才緩聲緩語道:“想起了我的老師随闪⊙羲疲”

想起了吳教授那時,對著做成的嬰兒標本問她:“愿不愿意一直留在這里铐伴?”

她點頭障般。一晃眼,她便在這里留了二十年盛杰。和那個孩子挽荡,看著二十年滄海桑田的巨變,看著當初被她抹殺的即供,無數(shù)種未來的希望定拟。

她披著這皮囊活著,孩子披著那皮囊睡著逗嫡。獨生茫茫青自,對錯已無從分辨,若干年后驱证,她和裴家小叔公也會像二嫂那樣延窜,永遠離開,這個孩子卻會永遠留下來抹锄,一代又一代逆瑞,沒有人會知道他的故事,也就沒有人伙单,會來責怪她的錯誤获高。

她看著蹲在墻角的沐陽,多像某個時刻的她吻育,也就輕輕問出聲:

“愿不愿意念秧,

一直留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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