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客戶端 2019-01-27 08:26:43
? ? ? ? 在呼倫貝爾草原,家家的年夜飯都是文化大薈萃诵原,有農(nóng)耕人傳統(tǒng)的餃子既琴,有狩獵民族的蕓豆柳蒿芽湯,有俄羅斯族的酸黃瓜……但餐桌上真正的主角赃阀,不可替代的王牌,永遠都是來自草原的手把肉吟税。到了臘月的最后幾天凹耙,人們會挖開院子里的雪堆,取出一只埋在雪里的白條羊肠仪,放到廚房緩著肖抱。這時候你到誰家串門,都會看見羊肉异旧,紅里透白的羊肉意述,鮮鮮嫩嫩的羊肉,叫人想起草原上純凈的露珠吮蛹,想起草原上一碧千里的季節(jié)荤崇。于是,煮手把肉的女人出場了潮针,在我家术荤,那個女人就是我。
? ? ? ? 天不亮就起來了每篷,臉都顧不上洗瓣戚,把特意從草原拉來的牛糞盤兒撿了兩筐,放在室內(nèi)晾干霜雪焦读,磨了剔肉的尖刀子库,又把鐵皮爐筒接在排風機口上,在爐子上安置好一口鐵鍋矗晃。
? ? ? 氣候不僅決定歷史仑嗅,也決定文化。初冬時候张症,在草原上飽食了一夏天好牧草的牛羊仓技,個個膘肥體壯,恰好大雪來臨吠冤,有了天然冷庫浑彰,牧民便紛紛開始“打凍羊”,就是殺掉一批肥羊拯辙,去了頭蹄下水郭变,料理成干干凈凈的白條羊颜价,埋在雪堆里,作為整個冬季的餐食主打诉濒。這時雖然羊群里只剩下了基礎(chǔ)母羊和種公羊周伦,牧民還是要頂風冒雪出牧,讓羊群跟著馬群吃馬刨出來的草未荒。不久专挪,母羊們陸續(xù)懷胎,牧民又要日夜庇護母羊以免它們流產(chǎn)片排,接下來就是一年一度的冰雪那達慕寨腔,這是草原的盛大節(jié)日,牧民們更忙了率寡,吊馬迫卢,吊駱駝,準備參賽冶共,拉蒙古包到會場安營扎寨乾蛤,開店做旅游生意。忙忙碌碌的草原人捅僵,家里有充足的白條羊家卖,便有了腰纏十萬貫的感覺,忙起來庙楚,一頓手把肉進肚上荡,在冰雪里挺一天,抗餓又耐寒馒闷;歇下來榛臼,一鍋手把肉上桌,長調(diào)滿四座窜司,起舞弄金杯,快樂就這樣來了航揉。
? ? 手把肉到底有多好吃塞祈?你就看我的吧——先卸下肥碩的羊尾巴,片下羊尾尖兩側(cè)的羊尾巴油帅涂,然后用尖刀在羊胯下一劃议薪,朝羊脊背方向一使勁,一只羊后腿瞬間解下媳友,以此類推斯议,卸下四只羊腿,然后用尖刀在肋骨根處深剜醇锚,卸下兩扇羊排哼御,這樣用刀有好處坯临,可以保留帶著里脊肉和外脊肉的完整羊脊骨。我將羊大腿肉和羊尾油恋昼,留下做羊肉卷看靠,其余部分切成條塊,準備下鍋液肌。
? ? ? 爐子是鑄鐵的挟炬,我們家用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貴賤買不著了嗦哆。我把牛糞一層層擺在爐膛里谤祖,往鍋加冷水,下肉老速,水剛好沒過肉粥喜,抓一把干草點燃了牛糞火,便坐在小凳子上烁峭,手拿著一根長柄叉子容客,守著爐子,盯著鍋约郁,不再離開缩挑。
? ? ? ? 做手把肉說起來十分簡單,白水煮肉而已鬓梅,然而在草原上供置,一百戶人家,就有一百種口味的手把肉绽快。我煮的手把肉芥丧,那簡直就是獨占鰲頭,讓你吃一次記一輩子坊罢,不信你就到呼倫貝爾來嘗嘗续担。我最講究的是煮肉的水。當年成吉思汗率蒙古大軍征戰(zhàn)半個地球活孩,勢如破竹物遇,其最重要的秘訣,就是沿河道行軍憾儒。發(fā)源于山間林地的河水民珍,清澈甘甜捞附,是他們熬奶茶、涮羊肉,煮手把肉的絕配梨州,更是他們吃好喝好的基本保證嘶炭。因此瞻颂,一到年跟前兒,我就要求人去伊敏河源頭拉水蜀铲,那里有很多泉眼埋在樹叢里,遠隔塵囂汛闸,亙古如初蝙茶。
? ? ? ? 牛糞火是慢熱型的。眼見鍋里的水變成了淡紅的顏色诸老,拿手摸一摸隆夯,卻是溫溫的,這時十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了别伏。待到十五分鐘時候蹄衷,鍋里的湯才慢慢咕嘟起來,變成了淡淡的白色厘肮。我用叉子一扎愧口,肉冒血水,湯里浮現(xiàn)一層油脂沫类茂,過五分鐘再一扎耍属,肉里的血水漸漸沒了,就這樣一直煮到肉湯變成牛乳色巩检,看看表厚骗,正好半個小時。我割下一片肉嘗一嘗兢哭,芬芳酥脆领舰,香而不膩。芬芳來自山野迟螺,不膩是因脂肪已經(jīng)溶于湯中冲秽,酥脆,說明火候恰到好處矩父,少一分則硬锉桑,多一分則老。
? ? ? ? 你問我是什么時候?qū)W會煮手把肉的窍株,我還真說不出來刨仑。作為呼倫貝爾人,說我自幼愛吃羊肉夹姥,那還不夠,應(yīng)該說辙诞,我是一個從小熱愛羊肉的人辙售。小時候,父親當廠長的海拉爾肉聯(lián)廠飞涂,是國家的創(chuàng)匯大戶旦部,每到旺季祈搜,一天要屠宰一萬五千只羊、幾千頭牛士八。廠內(nèi)的外銷站臺前容燕,開往阿拉伯各國和前蘇聯(lián)的冷藏火車一列接一列,父親穿著白大褂婚度,和工人一起扛白條羊裝車蘸秘,別人扛一個,他扛兩個蝗茁。廠子里新建的冷庫沒有完工醋虏,父親就帶頭購買“愛國肉”,我們家的倉房里白條羊堆成了山哮翘。趕上父親不加班的星期日颈嚼,他就會在院子里支起鐵爐子,讓我在一邊拉風匣饭寺,或者煮羊頭阻课,或者烤羊蹄,烤羊羅肌肉艰匙,烤肉腸限煞,烤腰花。我手里拉著風匣旬薯,眼睛直勾勾盯著滋滋冒油的美味晰骑,偶爾一抬頭,看見已經(jīng)被一圈又一圈的孩子圍了起來绊序。那時候硕舆,羊頭五分錢一個,羊蹄一分錢兩個骤公,羊肉一毛七分錢一斤抚官,春節(jié)到二月二的那段時間里,大人們見面寒暄阶捆,總有這樣一句話——今年吃了幾個凌节?他們省略了那個羊字,因為在肉聯(lián)廠洒试,羊肉就跟米面一樣家常倍奢。孩子被吸引過來,是因為沒見過如此花樣翻新的廚藝垒棋,也是沒嘗過如此別具一格的香味卒煞。肉熟了,父親拿一把蒙古刀叼架,刀刃向里畔裕,一片片地割肉衣撬,每割下一塊,便蘸上一點鹽沫扮饶,說著——羊口條……來一片具练,羊拐筋……來一塊,羊胸口……來一片……依次放到孩子們老早就伸出的舌尖上甜无。而我扛点,總是最后吃到食兒的那只小狗,不過毫蚓,各種烤肉綽綽有余占键,一直把我吃得小肚子滾圓。
? ? ? ? 吃到最后元潘,父親的湯也熬好了畔乙,一大鐵鍋,上面飄著一層蛋白質(zhì)和脂肪的稠皮翩概,里面有羊骨羊肉羊血羊肚羊肺羊小腸等等牲距,撒一把蔥花和鹽進去,好喝得讓人顧不上說話≡勘樱現(xiàn)在想想可真是的牍鞠,地上是厚厚的冰雪,爐子里是熊熊的火焰评姨,孩子手捧湯碗难述,像捧著一個蒸汽團,喝得那叫一鼓作氣吐句,蕩氣回腸胁后,沒見過誰感冒,誰壞肚子嗦枢。
? ? ? ? 父親去草原看畜情攀芯,經(jīng)常帶著我,成年以后文虏,因為工作的需要侣诺,我也經(jīng)常到牧民家做客,已經(jīng)記不清喝過多少蒙古包的奶茶氧秘,吃過多少人家的手把肉了年鸳。唯有草原上那些煮手把肉的女人,日益鮮明丸相,珍藏在我的記憶里阻星。
? ? ? ? 她總是拿個短把套馬桿,放倒一只肥羊,用膝蓋將羊抵住妥箕,在羊胸肋骨下劃出二寸口子,伸進去手更舞,瞬間掐斷羊的心血管畦幢,羊沒有痛,就走了缆蝉。接著她忙不迭地剝羊皮宇葱,洗下水,灌血腸刊头,煮肉黍瞧,熬肉粥,一個小時后原杂,美味佳肴隆重上桌印颤,客人們大快朵頤。再看煮手把肉的女人穿肄,她換了一身簇新的蒙古袍年局,而臉面依然是風雨剝蝕過的色澤,汗水正從皺紋里一滴滴落下來……只有她那雙正在系扣子的手咸产,像脂肪一樣細膩柔潤矢否,我知道,那是一雙擠牛奶脑溢、煉羊油僵朗、煮手把肉,整日浸在脂肪里的手屑彻。她給每一位客人斟滿酒验庙,就不見了。原來她在門外酱酬,用碎肉喂家里的狗壶谒,幾只肥壯的喜鵲飛來,她連忙也撒給喜鵲們一些膳沽,喜鵲歡天喜地地吃完了汗菜,還要。她反身回到蒙古包里挑社,看見她的孩子也餓了陨界,就從鍋里撈出一塊肉,坐在床邊痛阻,給孩子們一塊塊分食菌瘪。當客人酒足飯飽,孩子也吃飽了,她收拾了桌子俏扩,重新給客人斟了奶茶糜工,才顧上自己。她還是老習慣录淡,不管日子已經(jīng)多么富有捌木,也不肯把客人們吃過的骨頭扔掉,因為客人們往往沒有把骨頭啃干凈嫉戚。她拿著小刀子刨裆,一邊剔著骨頭上的殘肉,一邊往嘴里送彬檀,直至手里的骨頭變得如象牙一樣潔白帆啃。在整個過程中,她嘴里反復叨咕著:“可憐吶……可憐吶……”
? ? ? ? 父親告訴我窍帝,阿媽叨咕這話的意思努潘,是在表達著她心里的疼愛。她疼愛春去秋來的草原盯桦,疼愛來自遠方的客人慈俯,疼愛成為食物的羊,疼愛渴望食物的狗和喜鵲拥峦,疼愛她的孩子們贴膘,甚至疼愛手里即將被扔掉的骨頭。在一個草原母親的眼里略号,萬事萬物都需要她的疼愛刑峡。
? ? ? 手把肉出鍋了,我按照羊骨骼的順序?qū)⑷鈹[好玄柠。從胸骨突梦、肩胛骨和小腿骨處割下來三片羊肉——在草原上,這三處的肉羽利,體現(xiàn)最大的敬意宫患。接著我滿上一杯老茅臺,面對窗外滿天的星光这弧,獻給父親——那個把我領(lǐng)向草原的人娃闲。
? ? ? ? 年夜飯即將開始,我從冰箱拿出獨家配方的調(diào)料匾浪,那是初夏時采的野韭菜花皇帮,拌著野生白蘑碎丁,經(jīng)過大半年的低溫發(fā)酵蛋辈,如今綠瑩瑩的属拾,那香氣頓時彌漫了廚房。吃手把肉,只此一種佐料足矣渐白,我認為飯店里那種醬油蠔油辣醬芝麻醬等等的五味雜陳尊浓,實在是傻到了喧賓奪主的程度。
“肉來了纯衍,過年了……”
? ? ? ? 我把熱氣騰騰的手把肉端上桌子眠砾,招呼著家里的老老小小,看著他們喜氣洋洋地上桌托酸,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在草原上煮手把肉的女人。
作者:艾平
編輯:王秋童
責任編輯: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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