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閱讀一位電影導(dǎo)演的文字時们陆,是否會不自覺地將一套影像審美系統(tǒng)帶入到閱讀文本的過程之中?李滄東小說的“電影感”、“畫面感”究竟是其文字本身的力量馆纳,還是因為李滄東的導(dǎo)演身份?這些問題要解決的不是電影與文學誰是誰的附庸汹桦,也不是兩種藝術(shù)體裁誰更有表現(xiàn)力鲁驶,而是小說與電影如何共同完成了李滄東自己的生命敘事。
李滄東曾在與Kim Young-jin的訪談中多次表現(xiàn)出對影像的不信任舞骆,他曾說灵嫌,“小說家接受有關(guān)他們采訪,可以不必對小說進行解釋葛作。但電影制片人必須解釋他們的電影寿羞。小說家甚至可以說:“我的小說很爛÷复溃” 但是制片人不能绪穆,他們必須使影片看起來完美,并很好地為其包裝【猎海”他接著說菠红,“我認為通過電影進行交流是不可能的,但在文學上是可能的难菌。文學存在于文本中试溯,讀者將文本視為一種交流形式。在電影中這卻是不可能的郊酒,因為它不曾存在于文本中遇绞。文學作品是通過印刷來傳達的,于是燎窘,其意義和概念至關(guān)重要摹闽,沒有身體的氣味或任何其他感覺在傳播。即使是利用人體的戲劇褐健,也可以存在于文本中并因此進行交流付鹿。 但是電影不是物質(zhì)的或是概念的東西,它只是一種幻想蚜迅《尕遥”但李滄東也不是認為影像毫無價值,不然他也不會改行拍電影了谁不。至于影像過于文學之處坐梯,他說,“(筆者注:闡述電影《薄荷糖》的倒敘)我并沒有通過使電影向后移動來完全反轉(zhuǎn)運動拍谐,但是觀眾可以體驗到反轉(zhuǎn)的時間烛缔。這在任何其他媒介中都是不可能的。就小說而言轩拨,倒敘包含意識流的概念践瓷,但實際上并不能使我們回到過去。它更多地是關(guān)于對過去的描述和回憶亡蓉。小說中的倒敘不能讓我們像電影中強大的媒介一樣去體驗過去晕翠。”
可見砍濒,李滄東從不認為文學與電影孰高孰低淋肾,至少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二者是相輔相成的爸邢。他也并不是因為小說寫得不夠好或者小說的表現(xiàn)力不夠而去轉(zhuǎn)行拍電影樊卓。相反,我們在這部小說集中讀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情境構(gòu)建與情感鋪陳杠河。李滄東早年以小說邁入文藝生涯碌尔,其目的在于與這個世界對話浇辜,與這個世界的讀者對話,他想把一種自我對歷史的感受傳達給他人唾戚。但從某種角度上說柳洋,李滄東轉(zhuǎn)行拍電影恰恰是其絕望之舉,他逐漸認識到這個世界溝通的無望性叹坦,現(xiàn)代人的記憶被各種雜亂之事所裹挾熊镣,越來越短暫,越來越混亂募书。與其通過小說來傳達一種歷史的感受绪囱,不如用影像讓人們切身體驗在一種虛幻的過往中,讓他們自發(fā)地去生成對歷史的感悟以及對社會的關(guān)注锐膜。換句話說毕箍,寫小說的李滄東雖然筆下悲情而沉重弛房,但他是樂觀的道盏,他期待著他的小說能夠與世界溝通,能夠把一個年輕人的熾熱傳遞給捧起書的每個人文捶;而拍電影的李滄東雖然創(chuàng)作風格無甚變化荷逞,但他卻逐漸悲觀,他體會到這個冷漠的世界似乎并不愿意溝通粹排,公共空間被現(xiàn)代城市進程擠壓种远,民族記憶被(政治)運動沖刷,人們變得越來越孤僻顽耳。對話沒用了坠敷,與其把自己的感接向他們描述,不如創(chuàng)造出一個幻想的過往射富,讓他們自己體驗膝迎,在體驗的過程中喚醒他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記憶與向往。李滄東從小說走向電影胰耗,不是藝術(shù)本體論意義的轉(zhuǎn)換限次,而是旁觀了韓國社會的一種變遷。
粗糙的生活話本
我們不妨進入文本柴灯,去看看年輕的李滄東如何對溝通世界報以極大的熱忱卖漫。先從《大雪紛飛的日子》說起,小說中的兩個人物赠群,崔上等兵羊始,一個沒什么文化,服役前是澡堂里的一名搓澡工查描。金一等兵突委,曾參加過學生運動的大學生速警。前者像痞子一樣兇惡,后者單純善良鸯两。小說的場景在狹小的哨所里闷旧,卻并置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在讀者看來钧唐,似乎走向沖突是這部小說唯一的結(jié)局忙灼。在情節(jié)推進的過程中,崔上等兵的臟話起到了潤滑劑的作用钝侠,從最初的“媽的”该园、“神經(jīng)病啊你”、“狗崽子”帅韧、“兔崽子”到最后“金一等兵里初!求求你,醒醒……”忽舟。語言緊張程度的逐步松懈双妨,其實是表示本是絕對對立的人物設(shè)置開始走向融合,甚至發(fā)生逆轉(zhuǎn)叮阅。這中間是你來我往的聊天刁品,崔上等兵的家庭、工作浩姥,金一等兵懵懂的愛戀挑随,一步一步地消解讀者對人物形象的先入成見。小說的高潮無疑發(fā)生在是否對鐵絲網(wǎng)外的老人開槍的沖突中勒叠,崔上等兵的決定迅速把讀者剛剛稍有撥動的情感迅速撥了回去兜挨,他真的只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痞子,或者說眯分,一個被軍隊規(guī)訓了的機器拌汇,堅持要對那個老人開槍射擊。而金一等兵也一反常態(tài)地直接敢于與崔上等兵發(fā)生肢體沖突颗搂,以阻止他對老人開槍担猛。最終,崔上等兵在混亂中開槍射傷了金一等兵丢氢,而金一等兵卻要通過換彈夾來給崔一等兵脫責傅联,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泛指的軍人,而是一個人疚察?”小說最后以軍隊的兵長護送那曾和金一等兵有過短暫愛戀的年輕姑娘結(jié)束蒸走。
整篇小說無論情節(jié)還是結(jié)構(gòu)都相當簡單,許多地方甚至略顯粗糙貌嫡,但卻能最清楚地表現(xiàn)李滄東的創(chuàng)作目的:人類對人類的理解不應(yīng)像公式一樣固守成見比驻。這是一出“溫暖的悲劇”该溯,悲劇自然悲在槍擊,而溫暖卻是在那占了相當大篇幅的對話中别惦。兩個人互說的家長里短狈茉,有不幸的家庭經(jīng)歷,也有甜美的愛情相遇掸掸,人與人之間就是在這樣的溝通中共享了生活的感覺氯庆。即便是看起來再不相同的兩種人,也能在對話中尋找他們的傳統(tǒng)認識扰付〉棠欤或許就像小說的標題一樣,“大雪紛飛的日子”羽莺,每個人都是一片雪花实昨,但最終要融化,和他人融在一起盐固,而那融在一起的荒给,就是即便被現(xiàn)代化所疏離,也被每個人所共享的文化認同闰挡。
靜默里的熾熱之心
再來看另一篇小說《臍帶》锐墙〗负澹《臍帶》如其名长酗,講述了一個母親和她兒子的故事。獨自撫養(yǎng)遺腹子的母親無休止地嫉妒桐绒、干涉兒子和其他女人交往夺脾,而兒子卻逆來順受,對母親的種種過激行為沒有干涉或阻止茉继。最后母親因為她兒媳婦的父親曾是赤色分子而上綱上線要趕走兒媳婦咧叭,兒子終于忍無可忍與母親發(fā)生口角,母親繼而離家出走烁竭。在小說的結(jié)局菲茬,兒子一方面擁抱了妻子,另一方面卻又踏上了尋找母親的路途派撕。母親婉弹、臍帶在這里的隱喻都非常明顯,母親象征著民族终吼、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與價值觀镀赌,而臍帶則是他們所接受的文化。正是西方文化的全面涌入际跪,剪斷了現(xiàn)代人與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商佛。這個主題在李滄東電影的處女座《綠魚》中被沿用喉钢,也可見他對這個主題的重視。如果說母親的出走意味著文化的臍帶被剪斷良姆,那么就像秦炯俊評論的那樣肠虽,“重新反觀曾經(jīng)厭惡并想要斬斷的臍帶并且重新尋找的行為,比起通過剪斷臍帶而成為大人來說玛追,是一種更加成熟的成年人的態(tài)度舔痕。”所以在李滄東的筆下豹缀,兒子在結(jié)局去主動尋找母親伯复,并不是一種“媽寶”式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而是主動連接起兩代人的責任邢笙。而在另一層更深的隱喻中啸如,我們可以看出,母親為何出走氮惯?因為兒媳婦的父親是赤色分子叮雳,這里隱喻了母親/兒子作為韓國的(意識)形態(tài),而兒子的妻子/妻子父親作為朝鮮的(意識)形態(tài)妇汗。兒子最后的尋母行為帘不,自然可以看做南北分裂中的一種文化認同的努力。雖然這篇小說沒有像《大雪紛飛的日子》一樣通過言語的交談來達到和解杨箭,但其內(nèi)在依舊是和解的邏輯寞焙、握手的邏輯。在排斥的邏輯逐漸洶涌的時候始終采取包容和和解的邏輯互婿,又怎能不說李滄東對這個靜默世界報以極大的熾熱之心呢捣郊?
回歸
在其他小說中,諸如《燒紙》中為亡者燒紙錢慈参,《祭祀》中父親為其拋棄的亡妻舉辦祭奠呛牲,以及《舞》中夫妻二人的旅行,都是一種溝通驮配。他們可以是與歷史的共同娘扩,可以是與親人的溝通,但歸根到底壮锻,他們是選擇與他們所認同的這個文化溝通琐旁。特別是在《舞》這篇小說里,視錢如命的妻子被卷入到現(xiàn)代的欲望生活中躯保,但她的角色在小說中卻是明顯失衡的旋膳,原因在于妻子的視錢如命是積攢財富的邏輯,但想要在這個現(xiàn)代的工業(yè)社會“流暢運轉(zhuǎn)”途事,則必須還有享受欲望的邏輯验懊,如此擅羞,“積攢-享受”才能形成閉環(huán)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流動的角色。但妻子只積攢不享受义图,欲望不斷膨脹卻無處發(fā)泄减俏,跳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舞”。但在夫妻二人回到家中碱工,看見家中被盜娃承,但卻沒有損失什么的時候,他們的欲望欲望最終被消解怕篷、被釋放了历筝。但不是通過旅行或者消費而釋放的,是通過在“這片觸目驚心的殘骸之上興致勃勃地舞蹈”廊谓。這支舞有人在海灘跳梳猪,有人在商場跳,他們最終選擇在破爛不堪的家中跳蒸痹,他們的欲望找到了發(fā)泄春弥,那就是家庭,而家庭則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回歸叠荠。
所以匿沛,李滄東的小說雖然篇篇透露著生活的壓抑、情感的沉悶與歷史的傷痕榛鼎,但他卻相信這個世界是可溝通的逃呼,我們終將通過這個民族的傳統(tǒng)與歷史來解決被西化后迷茫的韓國。他也相信通過自己的講述借帘,能讓更多的人從迷茫中蘇醒蜘渣,大膽面對這個時代的怕與愛。就像他曾說的肺然,“我不相信容易定義的概念,例如幸竿茸迹或溫柔的情感际起。我曾相信,盡管有陳規(guī)定型的觀念和先入為主的想法吐葱,但還是有一種能夠與觀眾交流的方法街望。”
最后
李滄東的這十一篇小說發(fā)表于1983-1987年弟跑,說起韓國的八十年代灾前,大部分人一定會想起《請回答1988》里的那種平凡的朝氣與幸福。但李滄東的“1988”卻是一種在靜默世界中的熾熱之心孟辑,它同樣包含著生氣哎甲,只不過這生氣不是從雙門洞那熱鬧的胡同里走出來的蔫敲,而是從一片凄涼的文化廢墟中堅挺地長出。我們會惋惜那個離開小說走向電影的熱情青年炭玫,但我們會更想念那個未曾經(jīng)歷但卻時時回想起的時代奈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