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眼中曹鸠,哲學家的形象常有如下幾種:半光著膀子在集市上與人論辯的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诀姚;以雄辯的語調在大學教室里講授自己哲學體系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坐在書桌前撰寫那種帶有許多邏輯符號的論文的當代美國哲學家(蒯因)宦言。
其實险绘,還有一類鮮為人知的哲學家,他們要么走上街頭色建,向路人們發(fā)放調查問卷哺呜,要么將普通人請進實驗室,對他們進行實驗研究箕戳。在他們所撰寫的論文中某残,常常有對實驗數據的統(tǒng)計分析、圖表整理陵吸。如果我不提醒你玻墅,你恐怕會認為這些都是心理學的論文,而非哲學論文壮虫。
他們所致力的領域澳厢,可以稱之為實驗哲學环础。
實驗哲學這個名字常常會引起誤解,因為語言哲學是對語言的哲學研究剩拢,道德哲學是對道德的哲學研究线得,但實驗哲學并不是對實驗的哲學研究(Philosophy of experiment),而是用實驗的方法進行哲學研究(Experimental philosophy)徐伐。
在主流哲學界贯钩,哲學研究的方法是概念分析。哲學家們大多接受過專業(yè)的邏輯學訓練办素,他們以自己擁有的自然科學或者社會科學的知識儲備角雷,通過邏輯分析的方法,發(fā)現哲學以及其他學科理論之中的矛盾或不一致摸屠。通過對概念以及概念框架的精細分析谓罗,他們能跳出現有的思維模式,提出新的可能性季二。概念是人類用以思考世界和自身的中介檩咱,哲學家從事概念分析的工作,也可以看作是對思考的思考胯舷,一種深層次的反思刻蚯。這種反思所借助的思維工具,往往是哲學家自己聰明的大腦桑嘶,和大腦里的邏輯炊汹、語言、直覺逃顶、科學知識讨便。
有一批年輕的哲學家,他們站出來指出這種“搖椅哲學”的不足以政。他們認為主流哲學忽視了經驗研究的方法論價值霸褒。哲學家的概念分析嚴重依賴于自己的直覺,他們常常提出一系列思想實驗(直覺泵)盈蛮,用以檢驗概念的真義废菱。某個哲學理論如果能解釋這些哲學直覺,那這就是好理論抖誉,如果不能解釋殊轴,那就是壞理論。哲學直覺成了驗證理論好壞的標準袒炉,它成了一把度量優(yōu)劣的尺子旁理,但如果這把尺子本身就不靠譜呢?或者每個人的尺子都不一樣呢我磁?哲學家往往認為自己的直覺是有效的韧拒,是普適的淹接,他們認為自己是典型的“哲學人類學樣本”,而未經哲學訓練的大眾對思想實驗的回答會和自己一樣叛溢,但現實真的如此嗎塑悼?
讓我們來看一個語言哲學上的經典案例。假設哥德爾這個人為我們所知的唯一信息楷掉,就是我們認為哥德爾發(fā)現了不完全性定理厢蒜。(對哥德爾不熟悉的人,只要知道他是一個脾氣怪怪的邏輯學家和數學家就行了)所以我們把這個定理稱為“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烹植。但現在假設斑鸦,實際上是一個叫“施密特”的人發(fā)現了這個定理,但是研究手稿被哥德爾拿到了草雕,而施密特剛發(fā)現這個定理就死了巷屿,尸體剛剛才被找到。現在的問題是墩虹,當我們說“哥德爾”的時候嘱巾,我們究竟是在指哥德爾,還是指“施密特”诫钓?要注意旬昭,我們關于哥德爾唯一所知的,就是“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菌湃。
根據羅素的描述語(摹狀詞)理論问拘,有些看起來是專指特定個體的詞,其實是一個描述語惧所。比如“當今美國總統(tǒng)”其實是指存在且只存在一個個體骤坐,這個個體是現在的美國總統(tǒng)。而滿足這個描述語所限定的個體下愈,就是奧巴馬纽绍。將描述語理論應用到剛剛所提的案例,當我們說那個發(fā)現了不完全性定理的人時驰唬,我們其實是指“施密特”顶岸,也就是當我們說“哥德爾”時腔彰,我們其實是指“施密特”叫编。
但是,克里普克提出了反對意見霹抛,其實這個思想實驗也是他提出來的搓逾。他認為專名的所指要靠歷史因果理論來決定。也就是說杯拐,雖然我們弄錯了不完全性定理的發(fā)現者霞篡,但當我們說那個發(fā)現了不完全性定理的“哥德爾”的時候世蔗,我們還是指哥德爾。他認為這才是符合直覺的朗兵,而且污淋,有許多美國哲學家都分享了這一直覺。
鑒于這篇文章的讀者很可能是東亞人余掖,我用這個案例就能更好地說明問題〈绫現在我想問,這批美國哲學家的直覺真的能代表全人類嗎盐欺?
幾位實驗哲學家分別在香港和美國招募了一些被試來參與這項直覺調查赁豆。他們發(fā)現,美國哲學家的確能代表美國人的直覺冗美,因為美國人大多認為克里普克是對的魔种,“哥德爾”還是指哥德爾。但來自香港的被試卻有相當部分認為粉洼,“哥德爾”其實是指“施密特”节预。(在香港的研究案例是想象“祖沖之”和另一個古代天文學家對天文學的某個發(fā)現)
這項研究發(fā)現,不同文化下的人漆改,可能有不同的哲學直覺心铃。更甚至,也有哲學實驗發(fā)現挫剑,同一文化下去扣,不同性別的人,不同性格的人樊破,也會有哲學直覺的差異愉棱。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況下也有直覺差異哲戚。當我們依賴直覺來進行哲學研究時奔滑,如果不考慮直覺的個體差異性,那結論恐怕就難以有普適價值顺少。畢竟哲學家們想知道的是專名的所指究竟是什么朋其,而不是美國人認為專名的所指究竟是什么。
實驗哲學的威力不僅僅體現在語言哲學中脆炎,實際上梅猿,直覺是哲學家們賴以研究所有哲學問題的工具。甚至相當部分哲學家以自己敏銳的直覺為傲秒裕,他們用自己的直覺來回答一些精細化的哲學問題袱蚓,為不同的主張做判決,或者提出新的見解來滿足自己的直覺几蜻。這在道德哲學喇潘、心靈哲學体斩、形而上學、認識論等領域都是如此颖低。
讓我們來看一個實驗哲學的研究典范:諾布效應絮吵。
諾布效應又叫副作用效應,是約書亞·諾布教授發(fā)現的忱屑,他是耶魯大學哲學實驗室的創(chuàng)始人源武,也是他的《實驗哲學宣言》(2008)宣告了實驗哲學這一學科的的正式創(chuàng)立。讓我們先來考慮一種感冒藥想幻,假設這個感冒藥的主要作用就是治好你的感冒粱栖,它有一種副作用,那就是讓你肚子疼脏毯。而另一種感冒藥的主作用也是治療感冒闹究,但副作用是緩解你的牙痛。現在的問題是食店,我們似乎不應該根據副作用的好壞來判斷“感冒藥是否有意導致了副作用”渣淤。但這個問題一旦放在人身上,就變得異常起來吉嫩。
假設某個公司的副總裁向董事長提出一個項目价认,他說這個項目能賺很多錢,但是會破壞環(huán)境自娩。董事會長說:讓我們做這個項目吧用踩,我只想賺錢,不關心它是否會破壞環(huán)境忙迁。結果公司確實啟動了這個項目脐彩,也賺了錢,同時破壞了環(huán)境姊扔。
而在另一個故事版本中惠奸,故事大體結構沒有變化,只是破壞環(huán)境變成了保護環(huán)境恰梢。董事會主席的話變成了:讓我們做這個項目吧佛南,我只想賺錢,不關心它是否會保護環(huán)境嵌言。而結果也確實賺了錢嗅回,并保護了環(huán)境。
讓我來問你們一個問題呀页,董事長是故意破壞或者保護環(huán)境的嗎妈拌?
聽到第一個故事的人拥坛,多數都認為董事長是故意破壞了環(huán)境蓬蝶。而聽到第二個故事版本的人尘分,卻認為董事長不是有意保護環(huán)境。這就是副作用效應丸氛,人們根據副作用在道德上的好壞培愁,決定實施某個行為的人是否有意導致了這個副作用。但從嚴格地邏輯上來看缓窜,一個行為的副作用在道德上的評價定续,與這個人是否有意實施這種行為并造成副作用,似乎是沒有關系的禾锤。
哲學家們對這個諾布效應還沒有共識性的解釋私股,不過它的應用前景倒是很廣。比如在司法審判恩掷,公司公關時倡鲸,我們都要注意到這個副作用效應導致的意圖評價不對稱性。法官和陪審團很可能會認為嫌疑人有意導致了某種不好的副作用后果黄娘,公眾也很可能認為某些企業(yè)故意導致了一些不良后果峭状,哪怕事實上嫌疑人是清白的,企業(yè)也是無意的逼争。
實驗哲學家其實并不都是哲學家优床,他們不僅僅從事這些技術含量不高的直覺調查。高端的認知神經科學實驗也可以看作是哲學實驗誓焦。比如利貝特用EEG研究意圖與行為的先后胆敞,他的實驗結果被認為對自由意志提出了嚴重的挑戰(zhàn),因為實驗發(fā)現當人們以為自己是自由地做出了決定時杂伟,其實三百毫秒前科學家就能從他們的腦電波中預言出他們的選擇竿秆。后續(xù)甚至有別人做的FMRI實驗認為,十分鐘前就可以對人們看似自由的決策做出預測稿壁。
還有對語義悖論的計算機模擬實驗研究幽钢,對意識的認知科學研究,對冥想的腦科學研究等等傅是,也都可以看作是哲學實驗匪燕,畢竟它們都對回答哲學問題大有幫助。
有人也許會抱怨帽驯,隨著科學的日益壯大书闸,哲學所研究的對象尼变,一個個被不同的學科所瓜分。現在的哲學嫌术,名義上還宣稱關心世界的本質哀澈、科學的本質、道德的本質度气、心靈的本質。但實際上大多數哲學論文的討論都陷入到了繁瑣的細節(jié)之上适荣,哲學變得越來越像數學,外行人既不關心院领,也看不懂弛矛,但至少后者不會被稱之為“聰明人玩的無聊游戲”。到了這一步比然,也許我們想問汪诉,哲學的初心是什么谈秫?那個在市場上與其他人辯論的蘇格拉底呢?那個用理性為道德立法的康德呢?哲學曾經承諾給我們更好地思考方式寒跳,更有意義的人生课竣,但現在它好像陷入了諸多繁瑣的細節(jié)置媳,既不接地氣于樟,也沒有宏觀的視野拇囊。
普朗克曾言,科學的進步不是因為新的理論更接近真理路捧,而是因為堅持舊理論的科學家慢慢老死传黄。這句“普朗克定律”對哲學是否也有效杰扫?哲學之所以停滯不前膘掰,或者陷入死胡同,是因為堅持舊理論的哲學家都很長壽凡伊?在霍金宣稱哲學已死的今天,是否只有實驗哲學才能將哲學重新復活窗声?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悲觀辜纲。讓我們類比一下物理學,理論物理學家和實驗物理學家對物理學的發(fā)展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耕腾,而實驗哲學又何嘗不是如此?做實驗是為了發(fā)現新數據苍苞,新數據可以用來檢驗舊理論狼纬,也可以用來提出新理論×屏穑“理論哲學家”和“實驗哲學家”當然可以互補,為哲學的發(fā)展做出各自獨特而又不可忽略的貢獻盈简。無論是依靠邏輯來進行概念分析,還是依靠實驗來進行概念分析香浩,思辨哲學家和實驗哲學家關心的都是同樣的哲學問題臼勉。
實驗哲學是一個方興未艾的領域,越來越多的哲學實驗室在世界各地創(chuàng)立宴霸,大陸地區(qū)也有中山大學的朱菁教授較早就參與到了實驗哲學的新潮流之中,廈門大學也已經成立了哲學實驗室速缆。就像任何新興事物一樣恩闻,實驗哲學也充滿了爭議,朋友們如果對實驗哲學感興趣,還可以以“實驗哲學”為關鍵詞破停,搜索相關論文來閱讀翅楼。目前真慢,這個領域的中文譯著有約書亞·諾布和肖恩·尼科爾斯的《實驗哲學》,以及約書亞·亞歷山大的《實驗哲學導論》管嬉,都值得閱讀朗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