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世界去。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前相速,等待著海怪的到來〉欤現(xiàn)在是冬天,整片大地銀裝素裹突诬,河流上漂浮成結(jié)成一塊塊的浮冰苫拍。四下寂靜,仿佛所有聲息都被身邊紛飛的雪花吸盡旺隙,了無生機(jī)富纸。
但我清楚地記得卒密,第一次來世界時芦缰,可不是如今這番光景董习。那時還是春天,春雨將積雪和人們積攢了一個寒冬的怨氣清洗得一干二凈周拐,大地?zé)ㄈ灰恍抡±D翘礻柟庹茫艺碇莸匾豢跉馑M整個下午妥粟。醒來時审丘,手表告訴我時間已近黃昏,但我不敢相信勾给,因為太陽仍死死地嵌在暗藍(lán)色的天空中滩报,而我身下的草地變成了一塊塊滴著水珠的青石板:一道五步之內(nèi)走盡的橋。橋的上方煙霧彌漫播急,云氣涌動脓钾。置身此地,天空好像就在我的頭頂不遠(yuǎn)處桩警,甚至可训,只要我稍微踮腳,就能扯下一大塊云朵當(dāng)棉花糖送給一家三口做晚餐捶枢。
那時我十歲握截,正處在對事物懷有最大好奇心的年齡。我隨即起身跨過橋柱蟀,往前沒走幾步,迎面是一片更加壯觀的景致——一條遼闊如世界上所有未來得及融化的雨水在大地上匯川形成的江河蚜厉。下一個瞬間长已,我聽到數(shù)不清的號角聲一齊奏響,聲響穿過空氣,穿過沙石术瓮,順著河流流進(jìn)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康聂,直達(dá)內(nèi)心。我頓時淚如雨下胞四,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震撼恬汁,被美所震撼。
伴隨號角聲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海怪辜伟。我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它已斜躺在沙灘上氓侧,通體渾白,全身無一絲雜毛导狡,泛著綠光的角傲然挺立约巷,五條比角稍長的尾巴一字排開。
它小心而驚異地打量著我旱捧,那眼神與科幻電影里地質(zhì)學(xué)家觀察倒轉(zhuǎn)的瀑布別無二致:一個新奇而又危險的物種独郎,興許下一個瞬間它就會向你撲來,將你撕成碎片成為它的盤中餐枚赡。
我懷著同樣的小心翼翼與其在沙灘上對峙氓癌。不同的是我眼神中對未知事物的新奇大過恐懼,很快這點新奇發(fā)揮了作用贫橙。
我向海怪慢慢逼近贪婉,直到能夠感受到它越來越急迫的呼吸聲。我得以更加仔細(xì)的觀察它料皇,發(fā)現(xiàn)它與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山海經(jīng)故事中對猙的描寫幾乎一模一樣谓松。
“章莪之山,無草木践剂,多瑤鬼譬、碧。所為甚怪逊脯。有獸焉优质,其狀如赤豹,五尾一角军洼,其音如擊石巩螃,其名曰猙∝罢”
與書中記載不同的是猙自得其樂地生活在章莪山上避乏,而海怪現(xiàn)在卻在一塊不得名的海灘上惶惶不安。
待我走到它身旁時甘桑,號角聲又一次響起拍皮,隨著東方高掛的太陽一同從天空中落下歹叮,滴落在我的心間。
號角聲像一雙慢慢合攏的手將河灘铆帽、陽光咆耿、樹木、天空爹橱,整個世界揉入手指的紋理之間萨螺。我和海怪一同坐在慢慢縮小的河灘上聆聽號角聲,震撼所帶來的無言感動在我們的眼神之間交匯愧驱,將先前彼此的敵意完全沖刷殆盡慰技。
在黑暗到來之前,我觸摸到海怪在風(fēng)中拂動的白色獸毛冯键。海怪則用它灰黑色的眸子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我惹盼,它只看了我一眼,卻和號角聲一樣直抵我的內(nèi)心——我明白自己有了一個奇特的朋友惫确,一只海怪手报。
醒來時,我仍獨自躺在草地上改化,太陽高掛于暗藍(lán)色的天空中掩蛤。
從那以后,世界和海怪就長久的活在我的心中和繪畫本上陈肛。按理來說伴河而生的它被稱作河妖才更合理揍鸟。但河妖這個名字總是讓我聯(lián)想起堵塞下水道的一塊舊抹布,而海怪則更像是漂浮在太平洋上的一葉白色小船句旱,前不見盡頭阳藻,后不見歸途。
我也如此谈撒。
2
童年于我而言腥泥,是個極其模糊且遙遠(yuǎn)的詞語。我清楚它的存在啃匿。無數(shù)個意象時常在我腦子不斷攪動提醒我其存在性蛔外,我卻始終無法摸清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的那一道門檻。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里聆聽時近時遠(yuǎn)的狼嚎溯乒,這是極其讓人恐慌和惱火的一件事夹厌。誰也不想自己的記憶從呱呱墜地就直接跳躍到濕熱的青春期。
好在世界滿足我對童年的所有幻想裆悄。第一次來到世界時這里只有一條延至天邊的河流矛纹,一片怎么走,景致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變化的河灘光稼。一棵從樹下仰望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巨大龍血樹或南,一頭總是若有所思逻住,被莫名其妙的小孩喚作海怪的怪物,以及與怪物呈花生與花生殼關(guān)系一同出現(xiàn)消失的號角聲迎献。構(gòu)成這樣一個極其不合理,卻不合理地近乎渾然天成腻贰,只屬于我的世界吁恍。
或多或少的,每一次這里時都會發(fā)生一點變化播演。首先是那墩五步橋冀瓦,它會隨著我每到世界一次就增加一步長度。有時是龍血樹的樹葉形狀写烤,或者在河灘上憑空出現(xiàn)一個高數(shù)十步翼闽,坐上如同棉花一樣柔軟的石頭滑梯。季節(jié)變化于此處同樣沒有變數(shù)——從我十歲到離開家鄉(xiāng)去城市念中學(xué)洲炊,這里的每一天都是春天感局,也好像永遠(yuǎn)都是春天,永遠(yuǎn)陽光明媚暂衡。
夏天轉(zhuǎn)瞬即逝询微,漫長的秋天到了。
3
阿佳的酒吧隱匿在一條滿是出售打折過季衣物的步行街上狂巢。鋪面由開業(yè)時的三間已減至如今的一間撑毛,刻著“阿佳的小屋”的木牌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門前成箱成箱地堆放著過期啤酒唧领。
座椅藻雌,吧臺,一切都陳舊的宛如白堊紀(jì)后期三角龍咀嚼青草時留下的腳印斩个。
阿佳照例靠在吧臺前端著吉他唱Peter胯杭、Paul、Mary的民謠歌曲萨驶,我也照例靠坐在靠近廁所的位子歉摧,和散落滿地的煙蒂和啤酒拉環(huán)一起打著節(jié)拍。
我也好腔呜,阿佳也罷叁温,Peter、Paul核畴、Mary膝但,甚至煙蒂和啤酒拉環(huán),都只是一個個時代進(jìn)化的落伍者而已谤草。
“當(dāng)我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時 父親對我說 到這里來 我拿這株漂亮的檸檬樹做例子 為你上上一課”
父親并沒有活到會對我講過去的時候跟束,但愿他在天堂少抽些煙莺奸,不要再被肺癌折磨。
“孩子 不要相信愛情 父親對我說 恐怕你就會發(fā)現(xiàn)愛就像那株漂亮的檸檬樹一般? 檸檬樹很漂亮? 檸檬花很香? 但是千萬要記住 壞的檸檬不能吃”
父親去世后冀宴。我更習(xí)慣睡在宿舍門外的松樹林里灭贷,樹枝包裹著我給我以溫暖,盡管清晨的陽光從不會慷慨到顧及每個角落略贮。
在這里我睡的很香甜甚疟,后來我知道她也是,我在樹林這頭逃延,她在那頭览妖。
“為什么到這里睡覺?”她的準(zhǔn)備顯然比我更充足揽祥,睡衣睡袋甚至驅(qū)蟲劑都一應(yīng)俱全讽膏,在遇到她之前我從未見過睫毛長過頭發(fā)的女孩,巨大的金屬耳環(huán)在其臉頰兩側(cè)晃蕩拄丰,叼在她嘴里的煙隨著其呼吸聲如螢火蟲一明一暗府树。
“室友,書料按,吉他挺尾,父親……”我咽了口口水,以整理思緒站绪≡馄蹋“他們不大喜歡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恢准,我在寢室看書魂挂,他們撕……吉他也被他們砸的稀爛,爸爸以前經(jīng)常來學(xué)校幫我出頭馁筐,現(xiàn)在他死了涂召。”我搖搖頭敏沉,質(zhì)疑起自己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奇怪女孩講述這些的意義果正,交流于我曾幾何時開始變得如同逆風(fēng)騎行一樣艱難。
“小屁孩盟迟,常有的事而已秋泳。我嘛,只是不太樂意跟那些人整日混在一起攒菠。這些人迫皱,一個個都庸俗透頂,整日嘰嘰喳喳辖众,恨不得每個人都跟他們一樣爛到根子里卓起。誰有一點愛好和敬,就他媽成了異類,背地里指指點點戏阅,當(dāng)著人面又‘畫家’ ‘歌手’糖衣炮彈往人臉上糊昼弟,這世道可真是,”她將煙掐滅扔到地上奕筐,踩碎私杜。“混賬救欧!”
“口琴可喜歡?只會這一樣樂器锣光“实。”
“行√艿”
她從睡袋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口琴蹬刷,深吸了一口氣便吹奏起來,光頭女孩穿著睡衣在松樹林中吹口琴频丘,奇妙的搭配办成。
檸檬樹。號角聲搂漠。巨大的滿足感迂卢。一些零碎的東西開始被拼湊起來。他們好像想向我傾訴一些東西桐汤,開始蘇醒過來而克。
那是什么?
回過神時怔毛,她已在我肩頭睡熟员萍。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黑夜中的縫隙中射出,將她眼角的余淚蒸發(fā)拣度。
后來在阿佳的酒吧里碎绎,她便時常這樣將頭靠在我肩上一邊聽歌一邊握住我總是冰冷的手。一個靠近廁所的位子抗果,喝和來這里的人們的臉色一樣焦黃的啤酒筋帖,Peter、Paul冤馏、Mary總是唱那首《檸檬樹》幕随。
“有一天 她不辭而別 她帶走了陽光 置身于她留給我的黑暗中 我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留給我并另尋她歡 這是個很常見但卻很真實的故事 ”
她離開前,托阿佳把口琴留給了我宿接∽富矗口琴的每一個音調(diào)都左地像是老太婆的夢囈辕录,廁所飄出一陣陣另人惡心的味道。我將幾個上前企圖制止我的家伙打翻在地梢卸,走出酒吧看著檐前滴落的雨滴走诞,下雨了。
雨下得越來越密蛤高,仿佛連接天地的橋蚣旱,很快雨簾密集成為一團(tuán)將整個天地遮蓋的霧氣,黑云近地好像一伸手就能被我抓住戴陡,我恍然回身發(fā)現(xiàn)酒吧已不知去向塞绿,取而代之的是只聽得見雨滴滴落其上的青石板——河流在遠(yuǎn)處怒吼咆哮著穿過河灘。
河流恤批!
那是什么异吻?
意識已經(jīng)不聽使喚,只有無數(shù)支號角在我耳邊蘇醒喜庞,聲響穿過空氣穿過沙石順著河流流進(jìn)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诀浪,它好像在召喚著我:到世界去!到世界去延都!
4
“世界就要消失了雷猪。”海怪說晰房。
的確求摇,如今這里怎么看都是一副奄奄一息,無藥可救的光景——停滯的河流殊者,停滯的云朵月帝,停滯的空氣,四下寂靜幽污,仿佛所有聲息都被身邊紛飛的雪花吸盡嚷辅。天空中每一秒出現(xiàn)一個小洞口,通過分割世界的橋我走了足足兩千八百步距误,這意味著從十歲起到現(xiàn)在的每一天我都在這里渡過簸搞。
難道記憶出現(xiàn)了什么差錯?
“你我都無可奈何准潭〕每。”海怪抖抖身子讓雪順著它的皮毛滑落下去⌒倘唬“這是你創(chuàng)造的世界寺擂,河流也好,石頭滑梯也好,甚至我初見你時怯懦的表情都是你自身愿望的體現(xiàn)怔软,或者干脆就是你自身的一部分垦细。”
“這點我明白”我站起身挡逼,凝視著浮冰上自己的倒影——是海怪無疑括改,“從我第一次到這兒來就清清楚楚,只是不太明白為什么這段記憶之前會沒有預(yù)兆地消失家坎≈瞿埽”
“其實并沒有消失,每個人心里都住著理想的世界和孤獨的海怪虱疏,但他們只是活在人們的夢中或是對現(xiàn)實的痛苦間隙惹骂。而你的情況則不太一樣,世界通過某種途徑成為了具體的事物做瞪,你的整個精神也因此能夠嵌入其中对粪。當(dāng)你對現(xiàn)實有所寄托并為維持寄托付出極大精力時,世界也就自然而然退居后臺穿扳。當(dāng)你主動尋求一些東西時,它也就出現(xiàn)了国旷,例如現(xiàn)在矛物。”
“但它馬上就要消失了跪但÷男撸”
“當(dāng)你想要在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毫無作為地渡過一生時,它自然就會消失屡久∫涫祝”海怪意味深長地盯了我一眼,隨后便是沉默被环。雪花隨著洞口的增大越下越密糙及,從空中落下,然后消失筛欢,逐漸將河灘淹沒浸锨。
“是時候了“婀茫”海怪說柱搜。
這時,號角聲從空中爆發(fā)出來剥险,雪也隨之停止聪蘸,洞口猛然增大,占據(jù)天空的五分之一大。數(shù)不清——或許有十萬只海怪從洞中飛出健爬,比雪更加密集控乾,瀑布般從長空撒向大地,它們隨著號角聲漸次昂起頭顱浑劳,虔誠如一群傳教士阱持。
我忽然意識到號角聲演奏的竟是《檸檬樹》。
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氣體從海怪們頭頂慢慢放出魔熏,它們始終一動不動衷咽,灰黑色的眸子直視洞口。深入洞口的白色氣體以雪的形式傾瀉而下蒜绽,瞬間將我淹沒镶骗。
失去意識之前,我看見我的那只海怪躲雅,正在升入天空鼎姊,走向?qū)儆谒哪莻€結(jié)局。
第二天相赁,我在阿佳酒吧門前的泥坑里醒來相寇。世界在我童年的尾聲出現(xiàn),又在我青春期的最后一天消失钮科,也許它從來只存在于我的心中和繪畫本上唤衫。寫下這段文字后我向窗外望去,太陽高掛于暗藍(lán)色的天空中绵脯,阿佳還在唱著《檸檬樹》佳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