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欲账,文責自負戳护。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八期【結(jié)】·散文篇
哦,寧靜的小村外/有一個笨小孩/出生在六零年代/十來歲到城市/不怕那太陽曬/努力在七零年代/……最無奈,他總是會慢人家一拍/沒有錢在那口袋/哎喲往著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來/不用心情太壞/……
1999年我二十三歲時序仙,拿到人生第一個月工資,有了自己的隨身聽鲁豪,可以聽到劉德華的這首《笨小孩》潘悼。后來知道這歌是劉德華自己作詞,寫的亦是他自己的人生爬橡。他幼年居住在九龍山區(qū)木屋治唤,幫家里賣稀飯,十二三歲時隨家人搬到城市糙申,又熬了十年走上演藝之路宾添,也是二十三歲左右的年紀。
彼時回想柜裸,自己最初的二十三年里也是個笨小孩缕陕,覺悟太慢、心思也多疙挺,一路行來七零八落扛邑,而最大的心結(jié)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的結(jié)合部。
一
1987年铐然,我臨近十一歲時蔬崩,上了初中。
那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搀暑。雖然父母只有一個家徒四壁的家沥阳,雖然父親因為交不起學費所以鼓勵我小學跳級,雖然我永遠穿著班里最破的衣服鞋子险掀,但那都沒什么沪袭。學習成績始終排在年級前三怎诫、大部分情況都是班級第一布疙,當然可以稍微得瑟多一點骤素。
不對,其實我是很得瑟很享受埠啃。畢竟那時我年齡最小,不適合做班長伟恶,但適合做永遠的學習委員碴开;畢竟我那時作文寫得挺好,父親督促我每天寫日記,寫到老師不必認真批改作文的程度潦牛;畢竟老師都對我另眼相看眶掌,差不多把我當成了“保護動物”。
說到“保護動物”巴碗,我不止一次看到老師交待某些同學:你們自己玩就行朴爬,不要影響某某某。我懷疑當過民辦老師的父親可能跟老師有過交待橡淆,怕我受到他們影響召噩。但事實上,我比同學都小兩歲逸爵,基本玩不到一起具滴。周末他們?nèi)ヅ郎健⒂螆@师倔,都不帶我构韵,即便玩得最好的梁同學也知道“不能影響我學習”。那哥們待我如弟趋艘,初中畢業(yè)后還碰過面贞绳,高中分開了就再沒見過。現(xiàn)在想來致稀,當時玩伴少也有好處冈闭,畢竟一個穿著最破衣服鞋子的少年很難克服自卑的心結(jié),盡管初中年代這種心結(jié)還不明顯抖单。
還有初三時莫名其妙的“遭遇”萎攒。有一天老師悄悄交待我,你放學就回家矛绘、別逗留耍休,好象有“社會青年”放話說要打你。好奇怪啊货矮,我跟誰都無怨無仇啊……八九十年代的鄉(xiāng)村中學羊精,“社會青年”是一種神秘的存在,他們多是初中畢業(yè)的無業(yè)青年囚玫,喜歡跟班上幾位膽大不羈成績最差的孩子玩在一起喧锦,拜個把兄弟、爬個圍墻抓督、撬個自行車鎖燃少、打個群架、泡個妹子之類铃在,比后來王朔的《動物兇猛》稍微越界一點阵具,畢竟好幾個進了派出所碍遍,老師都不太敢惹。好在后來虛驚一場阳液,沒有遇到什么意外怕敬,小命茍活至今。
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帘皿,體育老師教我們唱《順流逆流》赖捌,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流行歌曲,真的好聽矮烹≡奖樱“不知道在那天邊可會有盡頭,只知道逝去光陰不會再回頭奉狈,每一串淚水伴每一個夢想卤唉,不知不覺全溜走”,未來的茫然與少年的矯情傷感繞梁不休仁期。但是天哪桑驱,你哼哼那旋律就知道,讓全班五十多個三心二意雞嘴鴨舌的家伙合唱這種柔緩的調(diào)調(diào)跛蛋,會是一種怎樣的詭異哀鳴熬的。鄰班的老師湊在窗外看熱鬧,估計體育老師尷尬得能用腳趾摳出一道數(shù)學題來——那時還沒人摳過三室二廳赊级。
某年元旦聯(lián)歡的時候押框,體育老師給我們班編節(jié)目,千挑萬選由我和一位李姓男生捉對翩翩起舞理逊,配樂是《小草》橡伞。我那時就是太年輕,不懂拒絕晋被。臨上場班主任給我抹口紅兑徘,還說這是糧食口紅,意思是檔次較高唄羡洛,我插了一句很土的嘴:“那就是能當飯吃噢挂脑?”然后上場,捉對廝殺欲侮,下場聽到兩位圍觀群眾在議論:“這個是女的”崭闲,“不不不,那個是女的”锈麸。我人生的第一場演出就這么不明不白獻給了那個鄉(xiāng)村中學的泥巴操場镀脂。
要說少年時代的心結(jié)牺蹄,這就算最初一個吧——開玩笑的忘伞。我的音樂啟蒙或是舞蹈啟蒙或是藝術(shù)啟蒙,竟然托付給了體育老師,這一定是命運的搞笑安排氓奈。那時我還不知道翘魄,自己的余生都將在五音不全中度過,KTV包廂將成為我尷尬的禁忌之地舀奶。到底還是年輕氣弱好糊弄暑竟,我肯定是因為個子小,所以被體育老師選去反串女角育勺。但我不會埋怨她但荤,畢竟體育老師是個女老師,要支持的涧至。
二
體育老師大約在我初二時請了很久的假腹躁,結(jié)婚去了。從此我們的體育課就不再唱歌南蓬,真的要上體育課纺非,于是我遇到了中學時代最大的心結(jié):沒鞋穿。
老師通知說:明天上課跑步赘方,大家記得穿跑鞋烧颖。我立刻心亂如麻,回家以后窄陡,媽媽面色作難:唉炕淮,孩子啊,還穿解放鞋吧跳夭,老師不會說的鳖悠。確實,老師同學都不會說优妙,但心里覺得好自卑乘综。八十年代末流行白色回力跑鞋,九十年代初有了更高級的運動鞋套硼,但我的中學六年只有兩種鞋:解放鞋和涼鞋卡辰。其他季節(jié)還好,冬天真是冷的要死邪意,手腳老生凍瘡九妈,先癢后腫再破,瘡口過了正月十五慢慢愈合雾鬼,春天完全恢復萌朱。印象如此之深,時間節(jié)點我都記得策菜,以致若干年后我常說:送我一雙好鞋晶疼,我必以身相許酒贬。
沒鞋穿是個很大的心結(jié),它伴隨我跨越了八十年代翠霍。
八十年代末锭吨,北京有一陣風波。那時我家沒有電視機收音機寒匙,總聽別人聊“某某之音”的消息零如,一副神通廣大的樣子。變革的年代锄弱,滿天的牢騷考蕾,還有父親的愁眉緊鎖和自己的兩雙破鞋,讓我深深感到社會如此不公会宪、命運如此艱難辕翰、前路如此渺茫。不瞞你說狈谊,那時翻到一本撕了封皮的不知什么書喜命,寫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故事河劝,心里就有萬種翻騰壁榕,眼前都是人間正義。如今想來赎瞎,那當然不過是少年矯情牌里,誰沒經(jīng)歷過?
好在那時也讀到魯迅說的“我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人”务甥,發(fā)現(xiàn)自己能做的只有埋頭學習牡辽。但這時開始覺得有點累,隔壁班的胡同學經(jīng)常會搶掉我第一名的位置敞临,而且是以高出我十分二十分的優(yōu)勢态辛,這個事情我不能忍,但很難有效超越他挺尿,只在前三名里來回打轉(zhuǎn)奏黑。他是我初中年代本班以外唯一記得全名的同學,后來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编矾。
初三畢業(yè)時我覺得有點承受不住熟史,畢竟那時我不滿十四。中考前父親問我想法窄俏,我說想考中專蹂匹,因為那時中專包分配,畢業(yè)以后就有工作凹蜈。父親雖然希望我考大學限寞,但還是決定依從我的想法忍啸。待到填志愿時,重點高中市一中的招生老師跟父親說:你這孩子可以直接上我們高中昆烁,條件是不參加中考吊骤。父親記得我的想法缎岗,一口回絕静尼,回家后提起,我說:不考就上相當于保送传泊,那我當然愿意上啊鼠渺。但機會已經(jīng)錯過。
結(jié)果很遺憾眷细,我沒有考上心心念念的中專拦盹,分數(shù)離市一中錄取線還差兩分。父親頂著烈日東奔西走溪椎,憑他民辦老師的經(jīng)歷普舆,賣了老臉托了關(guān)系,終于在開學之前把我塞進市一中校读。要知道沼侣,父親是活得那么驕傲的人,從來不屑于找關(guān)系歉秫,甚至把自己名字改作“奡”——在古文里是傲慢或矯健有力的意思蛾洛,老家土話里則兼指清高孤傲。這一點讓我備受打擊雁芙,終于明白一個鄉(xiāng)村中學的第一名真不算啥轧膘,根本沒有得瑟的空間。多年后我曾假設兔甘,如果父親聽從招生老師的意見谎碍,讓我直接錄取進入高中,也許我的心態(tài)會不一樣洞焙、結(jié)果也不一樣椿浓。
但人生沒有如果,假設毫無意義闽晦。
1990年扳碍,不滿十四歲的我穿著一雙解放鞋,到了城里的市一中仙蛉。
三
剛上高中時是住宿生笋敞。開學沒幾天就挨了當頭一棒:周末回家再返校時,發(fā)現(xiàn)床下的皮箱鎖已被撬開荠瘪。我不記得究竟丟了什么夯巷,那根本不重要赛惩,對于買不起象樣鞋子的家庭來說,丟失任何東西都會帶來無限的震驚與哀傷趁餐。雖然報告了老師喷兼,但那個年代必然無果而終。這事讓我懂得了世道維艱后雷,而個人往往無能為力季惯。
這似乎注定了我的高中生活不會愉快。
是的臀突,很不愉快勉抓。那時明顯感到學習吃力,發(fā)現(xiàn)上課時聽到很多我沒聽過的東西候学,以致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因為小學跳級而錯過了某些重要內(nèi)容藕筋。我極度焦慮而無從下手,偶爾聽說某同學周末去了某老師家補課梳码,宛似天方夜譚隐圾,畢竟那時不懂補習班和輔導材料這回事。心里只是想著掰茶,我比別人低了兩分進來暇藏,莫非注定淪落?
小學及初中時代的得瑟與信心蕩然無存符匾。閑暇時我跟某些同學走得很近叨咖,多了一個說話的人,可以相互借書和傾訴啊胶,我日記里寫著“內(nèi)心有了一個寄托”甸各,但其實是找了一個自以為成熟、實際卻自我松懈的借口焰坪。父親極為傷感和焦慮趣倾,但最終沒能改變什么,這一點非常遺憾某饰。后來很多年里我都在想儒恋,究竟是什么使得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無法走出自我。
或許是求學的辛勞吧黔漂。最初住讀被偷诫尽,落下心理陰影。后來步行上學炬守,從家門出發(fā)牧嫉,走到一條大河邊,再擺渡走到學校,我精確記得是四十五分鐘酣藻。我就是從那時起練出了快步走路的功底曹洽,三十年內(nèi)沒有遇到對手。高三時學習緊張辽剧,父母說住到姐夫家吧送淆,坐公交車六七站,稍微便利一點∨陆危現(xiàn)在想來偷崩,那些辛勞其實算什么?放在如今的某些地區(qū)撤卢,仍不算什么环凿。
或許是生活的貧困吧梧兼。記得有一年冬天放吩,媽媽給我穿了一件藍色厚料子的衣服,一到學校就有同學認出來羽杰,說:這是你媽的衣服么渡紫?我從此學會了訕笑的動作要領,心情低落下去考赛。正在上中專的哥哥跟我說:“我能理解惕澎,你這個年齡,全校穿著解放鞋的可能只有你一個颜骤。但我們還得努力奮斗唧喉,為了自己∪坛椋”那時我們走在市一中東邊的圍墻外八孝,至今記得當時鼻子發(fā)酸的感覺,但那時我自覺年齡已大鸠项,不敢落淚干跛,話亦日稀。
又或許是自認為早熟帶來的矯情與松懈祟绊÷ト耄總覺得自己曾經(jīng)風光過,如今亦竭盡全力牧抽,已然是無能為力嘉熊。我一邊這么想,一邊從學校門口的租書店里借來武俠小說沒日沒夜地讀扬舒。那時男讀武俠阐肤、女讀言情,每本日租金一毛呼巴,老師管不住泽腮。我已經(jīng)讀到可以一眼鑒別作者“全庸”遠遠不如金庸的水平御蒲,可以評價另一個記不住名字的作者仿續(xù)《倚天屠龍記》幾可亂真。至于時間總是有的诊赊,課本下面放著小說厚满,晚上可以挑燈夜讀,父母來時滿腔厭煩碧磅,哄瞞自我的技術(shù)日見嫻熟碘箍。那種情形,跟如今的孩子牽掛電腦手機或視頻游戲之類沒什么區(qū)別鲸郊,歷代少年都有無師自通的本領丰榴。當父母一言一行都在遷就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這個少年卻自以為天衣無縫秆撮,不知末日將臨四濒。是的,那時我還不懂:騙誰都有可能职辨,但永遠騙不了自己盗蟆,而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唯一慶幸的是舒裤,那時我并沒有跟“社會青年”發(fā)生交集喳资。我一直奇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結(jié)合部腾供,老家為何會有那么多“社會青年”仆邓?那時班上有幾個同學,見多識廣伴鳖、衣著不凡节值,成績跟我一樣差,但傳說中“跟某某幫派大哥關(guān)系很鐵”黎侈。有個A同學跟我關(guān)系不錯察署,不曾看不起我,還以身示教讓我認識了第一個服裝品牌峻汉。有個B同學在教室傳看黃色小說贴汪,指著老師的鼻子大聲挑恤“你狠,你厲害休吠,你是大哥”扳埂,把老師氣得夠嗆。有個C同學則跟我吹牛瘤礁,周末他們在外過夜阳懂,跟某某龍頭大哥一起。那時大家在教室里關(guān)系都很好,但我在教室外跟大家素無交往岩调。我并不覺得自己能融入那個圈子巷燥,也不可能讓自己偏離父親指定的價值取向。我從他們身上得到一些見識号枕,但我的糟糕成績并無任何改善缰揪。
四
我跌跌撞撞跨越了八十年代,卻在迎面而來九十年代的最初三年完全碌碌無為葱淳。以至有段時間钝腺,我不斷想到一篇文章《傷仲永》。
回頭仔細想想赞厕,高中年代的我有什么收獲艳狐?如果說有,那就是作文水平尚可皿桑,英語成績有過回光返照毫目,其他則乏善可陳,心猿意馬自我放任之下必然空空如也唁毒。多年以后我大體找到彼時的心結(jié)蒜茴,似乎是只有一雙解放鞋的自卑傷懷星爪,是孤身一人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茫然失措浆西,是學習成績從來不曾浮出水面的自暴自棄——但放眼漫長人生的無限可能,那些能算什么顽腾?其真正的心結(jié)近零,只不過是身處其時,一個十五六歲的鄉(xiāng)村少年無力自拔的固執(zhí)與矯情抄肖。
1993年高考過后久信,我不出所料與大學無緣,回到家里再度陷入恐慌與茫然漓摩。我深深記得那種無顏以對裙士、無法出門的敗落心情,人生里第一次真切懂得了兩個字:絕望管毙。
那年年底前腿椎,一生孤傲的父親為我賣了他人生中第二次老臉,想方設法讓我當了兵夭咬。彼時這同樣是一條無比艱辛啃炸、前途渺茫的道路,我不得已而為之卓舵,但父親安慰說總比在家種田要好——那閉塞的鄉(xiāng)村甚至還沒聽說過打工仔那種“很有前途的職業(yè)”南用。
離開家鄉(xiāng)時,媽媽問我還需要帶點什么,我猶豫再三裹虫,大起膽子說:能不能帶雙皮鞋肿嘲?媽媽立刻讓姐姐帶我上街去買,哥哥則憂心忡忡地交代:聽說當兵不讓穿皮鞋筑公,帶“長”的才行睦刃,那到時就先放箱子里吧。結(jié)果十酣,一雙五十塊錢的黑皮鞋涩拙,讓我穿到了千里之外、走過了三個城市耸采,穿到了1999年我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兴泥,穿到了2003年我調(diào)到機關(guān)之時。
2003年的“六一”當天虾宇,我去機關(guān)報到搓彻。臨走前收拾東西,我看到那雙舊皮鞋已經(jīng)沒法再穿嘱朽,便很輕松地棄之而去旭贬。我想,多花了十年時間搪泳,總算把自己的人生之路走通稀轨,總算把那個少年布滿心結(jié)的八十年代徹底跨越過去——我已不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