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在哪本書看到一個故事,只能記得大概丧荐。說是一個人的父親去世了缆瓣,他哭的很傷心,每隔一段時間只要他想起父親去世還是會像剛剛得知父親去世時那樣哭泣虹统,這樣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才好弓坞。
雖然我不知道故事的所有細節(jié)隧甚,但我仍記得當時讀過后的震悚:怎么會有人對父親產(chǎn)生這樣的情感呢?
這種想法的來源并不是我覺得對父親不該有濃厚的愛渡冻,但愛到這樣地步戚扳,的確是匪夷所思的。
也許族吻,今天的孩子很難再產(chǎn)生我這樣的感受帽借,因為他們多半沒有擁有一個“扮演”父親的父親,他們得到的是一個完整的超歌,或者說是一個真實的父親砍艾。但往前推二三十年,我們的父親還沒有從“父權”的位置上走下來巍举,他們甚至是無以明之的被推倒一條軌道中去脆荷,在那里有著一系列完備而單調(diào)的指南,告訴他們?nèi)绾伟缪菀粋€父親懊悯,而非如何僅僅是去做一個孩子的父親蜓谋。
所以,當我在很小的時候炭分,看到哪吒的故事時孤澎,內(nèi)心的激動是無以言表的。原來欠窒,還有這樣一種選擇覆旭?我甚至懷疑,中國的孩子都有過“削骨還父岖妄、削肉還母”的沖動型将,以這樣徹底的割裂來根絕那種所謂的來自“愛”的抑殺。
但老實說荐虐,哪吒畢竟是神話七兜,是千百年中的一個孤例。我們并不具有這樣的勇氣福扬,也幾乎很少能置身哪吒那樣的處境之中腕铸。
所以,當我在調(diào)皮的時候铛碑,突然有人跟我說:“你小心狠裹,老虎(父親)要來了”的時候,在瞬間涌起的恐懼汽烦、凌亂中也夾雜著諸多幻想涛菠。也許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呢?也許他因為某個意外成了站不起來的殘疾人,或者干脆他死掉了呢俗冻?
這些想法聽起來邪惡極了礁叔,但所有這些都來自于兒童時期對那只隨時可以將你置于死地的老虎。他對你虎視眈眈迄薄,永遠嚴肅的表情和刻薄的話語琅关,哪怕一點小事也會大打出手。這一切原本都不是什么嚴重的不得了的事讥蔽,但對于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未知的孩子來說涣易,你不知道所有那些表情、語氣勤篮、動作背后的東西都毒。那背后是仁慈么?是愛么碰缔?還是我們心中更在意的暴戾账劲、殺戮和惡性呢?
魯迅很早就寫過文章來探討“我們?nèi)缃袢绾巫龈赣H”的問題金抡,但如今這個問題仍然懸而未決瀑焦。更多的時候我們也只是去傳承那一套陳舊的“遺產(chǎn)”,將那個古已有之的套子套在自己身上梗肝,對孩子永遠不親不熱榛瓮,隨時表現(xiàn)出自己的力量、智慧巫击、挑剔禀晓,面對孩子的小狀況一味的打和罵,便以為自己已然成了父親坝锰,甚至成了一個夠格的父親粹懒。
的確,父親是不可移易的顷级,但父親也只是一個“名詞”凫乖,它所具有的內(nèi)涵、權力是一代又一代人所賦予它的弓颈,那么帽芽,自然也可以一層層的逐漸剝除。
我之所以說中國的父親多半是一種角色扮演翔冀,是因為他們擁有差不多的模式导街,而且那模式極其刻板、野蠻橘蜜。他不需要你用心菊匿,用愛去體會什么付呕,他可以直接從你的父親计福,你父親的父親跌捆,甚至別的父親那里嫁接。你可以隨時進入這個角色象颖,然后去塑造某種威嚴佩厚、冷漠。就像斯大林塑造自己的身高说订,我們的領袖們永遠正襟危坐的姿態(tài)抄瓦,不快不慢的語氣那樣呆板而讓你討厭。
我們總是可以在不同的父親那里發(fā)現(xiàn)同一個父親陶冷,但我們很難找到同一個模子的母親钙姊。因為母親就是在做母親,她在天冷的時候強迫你加衣服埂伦,她理解并愿意聽你解釋煞额,她哪怕很累也要給你做你愛吃的食物,她背著你的父親讓你回屋休息沾谜,她甚至和你平等而沒有界限的談論性……但這一切膊毁,父親幾乎只會和除你之外的人做。也許在另一間屋的酒桌上基跑,他正不堪的仰頭而盡婚温,和某些陌生的女人調(diào)情,對同事出口成臟媳否。但他面對你的時候卻要教你如何做人栅螟,如何做一個高尚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篱竭。只是力图,他們自己卻在別的世界,反其道而行之室抽。
這就是為什么我震驚于那個古人為何會哭的那樣傷心搪哪,還久久走不出來?難道我們所承受的那個虛假的父親坪圾,不是他的父親的延續(xù)么晓折?還是說,他的父親已經(jīng)超越了那個時代兽泄,成了那個時代的孤例呢漓概?我當然不是說,父親去世應該不要難過病梢,這顯然不符合人之常情胃珍。畢竟父親是父親梁肿,他的確給我了我們?nèi)怏w、衣食……多年的相處觅彰,不可能沒有感情吩蔑,除非父子之間的確發(fā)生過讓人難以原諒的過節(jié)。否則填抬,我們一般都會難過烛芬,會哭泣。
我記得爺爺去世的時候飒责,出棺的那天早上赘娄,我叔叔看到封棺的時候,突然顫抖宏蛉,然后泣不成聲遣臼,我緊緊的抓住他,以防止他倒下去拾并。那個時候揍堰,我去看父親,他只是瞥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爺爺辟灰,然后眼圈紅著个榕,背過了臉。我必須承認芥喇,那個時候他們都是傷心的西采,我也傷心。但我能超脫继控,不僅僅是因為面對生死是我們別無選擇的事械馆,更因為躺在棺材里的不是我的父親。
但是武通,第二天叔叔就把爺爺房間里的一切都拖出來霹崎,堆成一堆,然后將它們付之一炬冶忱。此后尾菇,這個人就這樣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即便他在我父親和叔叔的生命中存在了接近五十年囚枪。他還是消失的干干凈凈派诬,仿佛這世上從沒有這么一個人。這里面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链沼,爺爺不能算是好的父親默赂。但我們的父親仍然接受了他們父親的衣缽,把這個角色在下一代面前扮演下去括勺。我不知道缆八,父親在爺爺死去時傷心到什么地步曲掰,如果是輕輕的,他是如何反思這種“輕”的奈辰,如果是沉痛的栏妖,那么又來自哪些緣由?
如果我的父親只是他的父親的延續(xù)冯挎,是年輕化了的父親底哥,那么他是否算是一個好父親咙鞍?如果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他房官,他該作何回應?從中國的倫理和傳統(tǒng)觀念來看我這么想父親是大逆不道的续滋,也是對父親辛勞一生的不公正審判翰守。可是疲酌,我們又必須跳出那方舞臺蜡峰,用巨大的驚堂木敲出聲響,以告訴我們的父親朗恳,讓他們清醒一點湿颅,戲,早就結(jié)束了粥诫,他們也應該走出來了油航。去遺忘那些沒有生機的,不負責任的表演形式怀浆,去認真的思考谊囚、體驗“父親”。真切的走進真實的場景执赡,放下虛幻的架子镰踏,去問問自己的孩子餓了么?為他們換一塊包滿了屎的紙尿褲沙合,而不是將所有細節(jié)都天經(jīng)地義的認為奠伪,它們是屬于母親的,而我只需要扮演一座張牙舞爪的泥塑首懈,以震懾绊率、恐嚇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們?nèi)プ鲆粋€“體驗父親”的父親猜拾,而非“扮演父親”的父親即舌,或許我們做的不夠好,因為沒有人能輕言教育挎袜。即便孩子真的是一張白紙顽聂,我們也沒有辦法確定自己是最好的畫家肥惭。所以,我們該展現(xiàn)自己真實的一面紊搪,哪怕他脆弱蜜葱、任性,但只要我們將愛和責任真正的表現(xiàn)耀石,而不是刻板的模仿牵囤,父親就會變得更加多樣起來。那種屬于傳統(tǒng)中不正當?shù)某绦蚓蜁粷u次終結(jié)滞伟,我們延續(xù)這種“惡”的可能才會縮小揭鳞。
好比我自己來說,我弟弟出生的時候梆奈,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野崇。當他開始走路和可以說話的時候,我也十五六歲了亩钟。當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乓梨,面對三四歲的孩子時,他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清酥。從那時起扶镀,我開始進入那個角色——扮演父親。
因為弟弟出生以后焰轻,父親是處于缺位的狀態(tài)臭觉。于是我像是鐵肩擔道義那樣,去承擔起這個角色鹦马,我很早的就管教他胧谈。當他不寫作業(yè)的時候,我就會把他拉過來打一頓荸频,當他不好好吃飯的時候菱肖,我會把他拉過來打一頓,當睡覺睡到半夜的時候他哭鬧不止旭从,母親無可奈何的時候稳强,我會起身把他打一頓……我不知道這種暴力的根從何而來,我不敢遑論他們都源于對父親的不假思索的模仿和悦,這樣說起來好像在推卸責任退疫。可是鸽素,當你從出生以后褒繁,就被這樣對待,你的朋友也被這樣對待馍忽,你所見所聞的孩子都被這樣對待的時候棒坏,它們就成了某種傳統(tǒng)燕差,事實上,人的確難以突破它身在的傳統(tǒng)坝冕。于是徒探,等你需要某種方式解決問題的時候,它們就成了最便利的資源喂窟,可以隨時為我所用测暗。
但是,很快我意識到這種行為的愚蠢和野蠻磨澡。當我在魯迅的《風箏》中感受到魯迅對弟弟的懺悔時碗啄,內(nèi)心開始泛起酸楚乃至于惡心。從那時起钱贯,我就開始懺悔挫掏,對于弟弟的所作所為。因為我不知道秩命,在那些漫長的日子里,他是在怎樣的恐懼中度過的褒傅,但仿佛我又清晰無比弃锐。
于是我不停的去和他道歉,但是他總是像魯迅弟弟的表現(xiàn)那樣殿托,表示對這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記憶霹菊。我知道這些都不過是寬慰人的話,他甚至在寫給我的信中說:“我不希望任何人對我抱有歉意支竹,尤其是我的親人旋廷。”然而礼搁,最重要的可能并不是這份歉意的問題饶碘,我更害怕的是這樣的行為還會繼續(xù)在他的身上延續(xù),我想就此停住吧馒吴,我不希望他繼續(xù)扮演父親扎运,像我們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那樣。
中國文化最虛偽的成份中關于“父權”的那部分饮戳,一定是最厚的豪治。他們可以將自己裝扮成至高無上的樣子,發(fā)號施令扯罐,隨意動用自己的權力去懲處自己的孩子负拟。因為這樣做的代價,往往比帝王懲處臣子更小歹河。所謂的“天地國君親師”掩浙,也不過是父權的升級或蔓延琉挖。我們將天叫“天父”,叫國家為“祖國”涣脚,叫皇帝為“君父”示辈,叫官員直接為“父母”,說什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遣蚀。我們把來自父親的天然的權力不斷升華矾麻、讓渡給別的什么以此凌駕所有我們想凌駕的人。
即便看起來芭梯,我們的文化是父權化的险耀,也便是男性化的,但所有人的心理都是被閹割過的玖喘。這種閹割不分男女甩牺,對男人閹割,對女人進一步閹割累奈。他讓所有人身處恐懼之中顷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骯臟不堪的怯懦佑附,把無數(shù)世代的人戕害的體無完膚邻眷。但我們從不愿過多反思它們,而是用虛偽的教育戒努、愛來包裹這些色厲內(nèi)荏请敦。他把你的任何反對定義為造反、冒犯储玫,然后動用更大的權威去懲處你侍筛。
因此,如果我們討厭被冒犯撒穷,是否應該先卸下武裝匣椰?一個孩子和父親坐在一起,如果父親不給孩子自由桥滨,沒有足夠的寬容窝爪,那么我們只能培養(yǎng)奴才和孽子。反過來說奴才和孽子也培養(yǎng)了污濁的齐媒、惡貫滿盈的父親蒲每。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雙輸?shù)木置妗?br>
如果這樣喻括,我們面對父親去世的時候邀杏,就沒有必要痛哭涕零,更不必時過境遷還要在回憶中傷心欲絕。我們就應該期待著望蜡,盼望著唤崭,那個扮演父親的人早日離去,因為我們所有的自由和幸福都來自于他們的消失脖律。而一旦他們消失了谢肾,請你開始做一個父親,而不再是繼續(xù)扮演小泉。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三日于赤闌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