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語堂
當我們把一個不讀書者和一個讀書者的生活上的差異比較一下粥帚,這一點便很容易明白胰耗。
那個沒有養(yǎng)成讀書習慣的人,以時間和空間而言芒涡,是受著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錮的柴灯。
他的生活是機械化的,刻板的费尽;他只跟幾個朋友和相識者接觸談話赠群,他只看見他周遭所發(fā)生的事情。他在這個監(jiān)獄里是逃不出去的旱幼。
可是當他拿起一本書的時候查描,他立刻走進一個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書柏卤,他便立刻接觸到世界上一個最健談的人冬三。
這個談話者引導他前進,帶他到一個不同的國度或不同的時代缘缚,或者對他發(fā)泄一些私人的悔恨勾笆,或者跟他討論一些他從來不知道的學問或生活問題。
一個古代的作家使讀者隨一個久遠的死者交通桥滨;當他讀下去的時候窝爪,他開始想象那個古代的作家相貌如何,是哪一類的人齐媒。
孟子和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家司馬遷都表現(xiàn)過同樣的觀念蒲每。一個人在十二小時之中,能夠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二小時喻括,完全忘懷眼前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邀杏。
不但如此。讀者往往被書籍帶進一個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双妨。
縱使那是一本關于現(xiàn)實事情的書淮阐,親眼看見那些事情或親歷其境,和在書中讀到那些事情刁品,其間也有不同的地方泣特,因為在書本里所敘述的事情往往變成一片景象,而讀者也變成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挑随。
所以状您,最好的讀物是那種能夠帶我們到這種沉思的心境里去的讀物,而不是那種僅在報告事情的始末的讀物兜挨。
我認為人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去閱讀報紙膏孟,并不是讀書,因為一般閱報者大抵只注意到事件發(fā)生或經(jīng)過的情形的報告拌汇,完全沒有沉思默想的價值柒桑。
據(jù)我看來,關于讀書的目的噪舀,宋代的詩人和蘇東坡的朋友黃山谷所說的話最妙魁淳。
他說:“三日不讀,便覺語言無味与倡,面目可憎”界逛。
他的意思當然是說,讀書使人得到一種優(yōu)雅和風味纺座,這就是讀書的整個目的息拜,而只有抱著這種目的的讀書才可以叫做藝術。
一人讀書的目的并不是要“改進心智”净响,因為當他開始想要改進心智的時候少欺,一切讀書的樂趣便喪失凈盡了。
他有一天晚上強迫自己去讀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Hamlet)馋贤,讀畢好象由一個噩夢中醒轉(zhuǎn)來狈茉,除了可以說他已經(jīng)“讀”過《哈姆雷特》之外,并沒有得到什么益處掸掸。
一個人如果抱著義務的意識去讀書氯庆,便不了解讀書的藝術。
這種具有義務目的的讀書法扰付,和一個參議員在演講之前閱讀文件和報告是相同的堤撵。這不是讀書,而是尋求業(yè)務上的報告和消息羽莺。
所以实昨,依黃山谷氏的說話,那種以修養(yǎng)個人外表的優(yōu)雅和談吐的風味為目的的讀書盐固,才是唯一值得嘉許的讀書法荒给。
這種外表的優(yōu)雅顯然不是指身體上之美丈挟。黃氏所說的“面目可憎”,不是指身體上的丑陋志电。丑陋的臉孔有時也會有動人之美曙咽,而美麗的臉孔有時也會令人看來討厭。
我有一個中國朋友挑辆,頭顱的形狀像一顆炸彈例朱,可是看到他卻使人歡喜。據(jù)我在圖畫上所看見的西洋作家鱼蝉,臉孔最漂亮的當推吉斯透頓洒嗤。他的髭須,眼鏡魁亦,又粗又厚的眉毛渔隶,和兩眉間的皺紋,合組而成一個惡魔似的容貌洁奈。
我們只覺得那個頭額中有許許多多的思念在轉(zhuǎn)動著派撕,隨時會由那對古怪而銳利的眼睛里迸發(fā)出來。那就是黃氏所謂美麗的臉孔睬魂,一個不是脂粉裝扮起來的臉孔终吼,而是純?nèi)挥伤枷氲牧α縿?chuàng)造起來的臉孔。
一個人的談吐有沒有“味”氯哮,完全要看他的讀書方法际跪。
如果讀者獲得書中的“味”,他便會在談吐中把這種風味表現(xiàn)出來喉钢;如果他的談吐中有風味姆打,他在寫作中也免不了會表現(xiàn)出風味來。
所以肠虽,我認為風味或嗜好是閱讀一切書籍的關鍵幔戏。
這種嗜好跟對食物的嗜好一樣,必然是有選擇性的税课,屬于個人的闲延。吃一個人所喜歡吃的東西終究是最合衛(wèi)生的吃法,因為他知道吃這些東西在消化方面一定很順利韩玩。
讀書跟吃東西一樣垒玲,“在一人吃來是補品,在他人吃來是毒質(zhì)找颓『嫌”教師不能以其所好強迫學生去讀,父母也不能希望子女的嗜好和他們一樣。
如果讀者對他所讀的東西感不到趣味佛析,那么所有的時間全都浪費了益老。
世上無人人必讀的書,只有在某時某地寸莫,某種環(huán)境捺萌,和生命中的某個時期必讀的書。
我認為讀書和婚姻一樣储狭,是命運注定的或陰陽注定的。
縱使某一本書捣郊,如《圣經(jīng)》之類辽狈,是人人必讀的,讀這種書也有一定的時候呛牲。
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jīng)驗還沒有達到閱讀一本杰作的程度時刮萌,那本杰作只會留下不好的滋味。
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娘扩∽湃祝”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候尚不可讀《易經(jīng)》琐旁′汤孔子在《論語》中的訓言的沖淡溫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灰殴,非到讀者自己成熟的時候是不能欣賞的敬特。
四十學《易》是一種味道,到五十歲看過更多的人世變故的時候再去學《易》牺陶,又是一種味道伟阔。所以,一切好書重讀起來都可以獲得益處和新樂趣掰伸。
我認為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最愛好的作家皱炉,乃是他的知識發(fā)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間確有一些人的心靈是類似的狮鸭,一個人必須在古今的作家中合搅,尋找一個心靈和他相似的作家。他只有這樣才能夠獲得讀書的真益處歧蕉。
一個人必須獨立自主去尋出他的老師來历筝,沒有人知道誰是你最愛好的作家,也許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廊谓。這跟一見傾心一樣梳猪。
人家不能叫讀者去愛這個作家或那個作家,可是當讀者找到了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自己就本能地知道了春弥。
關于這種發(fā)現(xiàn)作家的事情呛哟,我們可以提出一些著名的例證。
有許多學者似乎生活于不同的時代里匿沛,相距多年扫责,然而他們思想的方法和他們的情感卻那么相似,使人在一本書里讀到他們的文字時逃呼,好象看見自己的肖像一樣鳖孤。
以中國人的語法說來,我們說這些相似的心靈是同一條靈魂的化身抡笼,例如有人說蘇東坡是莊子或陶淵明轉(zhuǎn)世的苏揣,袁中郎是蘇東坡轉(zhuǎn)世的。
蘇東坡說推姻,當他第一次讀莊子的文章時平匈,他覺得他自從幼年時代起似乎就一直在想著同樣的事情,抱著同樣的觀念藏古。
當袁中郎有一晚在一本小詩集里增炭,發(fā)見一個名叫徐文長的同代無名作家時,他由床上跳起拧晕,向他的朋友呼叫起來隙姿,他的朋友開始拿那本詩集來讀,也叫起來厂捞,于是兩人叫復讀孟辑,讀復叫,弄得他們的仆人疑惑不解蔫敲。
伊里奧特(GeorgeEliot)說她第一次讀到盧騷的作品時饲嗽,好象受了電流的震擊一樣。
尼采(Nietzsche)對于叔本華(Schopenhauer)也有同樣的感覺奈嘿,可是叔本華是一個乖張易怒的老師貌虾,而尼采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弟子,所以這個弟子后來反叛老師裙犹,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狠。
只有這種讀書方法,只有這種發(fā)見自己所愛好的作家的讀書方法叶圃,才有益處可言袄膏。象一個男子和他的情人一見傾心一樣,什么都沒有問題了掺冠。她的高度沉馆,她的臉孔,她的頭發(fā)的顏色,她的聲調(diào)斥黑,和她的言笑揖盘,都是恰到好處的。
一個青年認識這個作家锌奴,是不必經(jīng)他的教師的指導的兽狭。這個作家是恰合他的心意的;他的風格鹿蜀,他的趣味箕慧,他的觀念,他的思想方法茴恰,都是恰到好處的颠焦。
于是讀者開始把這個作家所寫的東西全都拿來讀了,因為他們之間有一種心靈上的聯(lián)系琐簇,所以他把什么東西都吸收進去蒸健,毫不費力地消化了座享。
這個作家自會有魔力吸引他婉商,而他也樂自為所吸;過了相當?shù)臅r候渣叛,他自己的聲音相貌丈秩,一顰一笑,便漸與那個作家相似淳衙。
這么一來蘑秽,他真的浸潤在他的文學情人的懷抱中,而由這些書籍中獲得他的靈魂的食糧箫攀。
過了幾年之后肠牲,這種魔力消失了,他對這個情人有點感到厭倦靴跛,開始尋找一些新的文學情人缀雳;到他已經(jīng)有過三四個情人,而把他們吃掉之后梢睛,他自己也成為一個作家了肥印。
有許多讀者永不曾墮入情網(wǎng),正如許多青年男女只會賣弄風情绝葡,而不能鐘情于一個人深碱。
隨便那個作家的作品,他們都可以讀藏畅,一切作家的作品敷硅,他們都可以讀,他們是不會有甚么成就的。
這么一種讀書藝術的觀念竞膳,把那種視讀書為責任或義務的見解完全打破了航瞭。在中國,常常有人鼓勵學生“苦學”坦辟。
有一個實行苦學的著名學者刊侯,有一次在夜間讀書的時候打盹,便拿錐子在股上一刺锉走。又有一個學者在夜間讀書的時候滨彻,叫一個丫頭站在他的旁邊,看見他打盹便喚醒他挪蹭。
這真是荒謬的事情亭饵。
如果一個人把書本排在面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說話的時候打盹梁厉,那么辜羊,他應該干脆地上床去睡覺。
把大針刺進小腿或叫丫頭推醒他词顾,對他都沒有一點好處八秃。這么一種人已經(jīng)失掉一切讀書的趣味了。有價值的學者不知道什么叫做“磨練”肉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學”昔驱。他們只是愛好書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讀下去上忍。
這個問題解決之后骤肛,讀書的時間和地點的問題也可以找到答案。讀書沒有合宜的時間和地點窍蓝。
一個人有讀書的心境時腋颠,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讀書。如果他知道讀書的樂趣吓笙,他無論在學校內(nèi)或?qū)W校外淑玫,都會讀書,無論世界有沒有學校观蓄,也都會讀書混移。他甚至在最優(yōu)良的學校里也可以讀書。
有些人在要讀書的時候侮穿,在書臺前裝腔作勢歌径,埋怨說他們讀不下去,因為房間太冷亲茅,板凳太硬回铛,或光線太強狗准。也有些作家埋怨說他們寫不出東西來,因為蚊子太多茵肃,稿紙發(fā)光腔长,或馬路上的聲響太嘈雜。
宋代大學者歐陽修說他的好文章都在“三上”得之验残,即枕上捞附,馬上,和廁上您没。有一個清代的著名學者顧千里據(jù)說在夏天有“裸體讀經(jīng)”的習慣鸟召。在另一方面,一個人不好讀書氨鹏,那么欧募,一年四季都有不讀書的正當理由: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最好眠仆抵;等到秋來冬又至跟继,不如等待到來年。
那么镣丑,什么是讀書的真藝術呢舔糖?簡單的答案就是有那種心情的時候便拿起書來讀。
一個人讀書必須出其自然传轰,才能夠徹底享受讀書的樂趣剩盒。
他可以拿一本《離騷》谷婆,或奧瑪開儼(OmarKhayyam慨蛙,波斯詩人)的作品,牽著他的愛人的手到河邊去讀纪挎。
如果天上有可愛的白云期贫,那么,讓他們讀白云而忘掉書本吧异袄,或同時讀書本和白云吧通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