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本書之前担敌,麥家先洗手摔敛、靜心。然后全封,他打開電腦舷夺,無論寫出來、寫不出來售貌,堅持坐四五個小時。閱讀是他的齋飯疫萤,寫作是他的宗教颂跨。無論情緒與天氣,每天持戒修行扯饶。
進入2020年恒削,麥家推掉了所有社會活動,閉門照顧年邁病重的母親尾序。母親墜入深度昏迷,身上插落各種管子钓丰,把他也“管”得與世隔絕∶勘遥《北京日報》人物版是他今年接受的唯一專訪携丁。9月,因《人生海豪嫉。》獲“2020南方文學盛典”頒發(fā)的“年度杰出作家”獎梦鉴,他才踏上火車,今年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揭保。
領(lǐng)獎臺上肥橙,他穿著西裝,戴著標志性的綠松石掛件秸侣。對56歲的中年人來說存筏,他依然帥宠互,身材有型。長期部隊生活把臉上線條刻得剛毅椭坚,眉宇間鎖著一股倔強予跌,與一段霜雪未融。
這是他第二次獲得“南方”獎藕溅,第一次因小說《風聲》獲封“年度小說家”匕得。2008年,他因《暗算》榮膺“茅盾文學獎”巾表。他的另一本小說《解密》被翻譯成33國語言汁掠,成為中國作家在海外最受歡迎的作品,被英國《每日電訊報》選入“史上最杰出的20本間諜小說”集币。
上千萬冊的銷量考阱,使他進入全世界當代最暢銷的作家之列。那些由他作品改編的電視劇與電影鞠苟,引得萬人空巷乞榨,多年之后仍在反復播放。出版商與制片人曾提著巨款在門口守著当娱,希望買到他的作品或借用一下他的盛名吃既。
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給了他信心,接著反咬了他一口跨细。在名利中招搖與天性相悖鹦倚,他只能在寫作中安身立命,輝煌而孤獨冀惭。
壹
西溪
隱于江湖之幽
蘇軾曾感嘆震叙,西湖是杭州的眉眼。在杭州的都市山林中散休,做個“中隱”媒楼,是文人之幸。
西湖與西溪戚丸,千年之后划址,仍然不倦浣洗著杭州這個千萬人口大都市的紫陌紅塵。
長鏡頭晃動著限府,切開大片大片綠猴鲫,劃過小橋流水,固定在西溪“理想谷”木屋的木牌谣殊。木牌上寫著:“讀書就是回家”拂共。
門開,鏡頭落在一本《暗算》的書上姻几。這是面前上萬本書中的一本宜狐,封皮開膠了势告。白色封面上抚恒,一條魚在零散的英文字母中尋找方向咱台,被無數(shù)雙手撫摸成淺灰。一位遠道而來的“讀者”倒杯茶回溺,從第一頁開始逸嘀,沿著書中折疊翼岁、卷曲的痕跡琅坡,一口氣讀了下去。
谷主與作者麥家是同一個人,就住在隔壁。“讀者”在意念中“砰砰”敲開了那扇側(cè)門,揪住他的領(lǐng)口問:你怎么能讓小說中的人物光芒萬丈阐滩,卻死得這么偶然?你怎么充滿慈悲,又高度殘忍凡简?
這是我和朋友第一次探訪“理想谷”的經(jīng)歷溉仑。茶隨意喝津畸,書隨意讀,一窗綠色隨意氤氳。那種氣場露久,讓很多人受寵若驚消请,翻書的姿勢也比平時多了幾分虔敬蚜枢。
麥家有時候會在附近走動打厘,來谷里與讀者聊天户盯。雖然那次未能偶遇,但他不同于一般中國作家的高超敘事技巧和書中矛盾硫眨、多義的特質(zhì)姥闭,像散發(fā)著暗夜明珠一樣的柔光,留在了筆者記憶中铜跑。
“江湖傳言您不愛說話,不好打交道拣帽∨》啵”“不是傳言,是真的〈老ǎ”他承認自己有輕微社交恐懼癥叉讥,有不合群一面。“社恐癥”也是一道護城河,自我保護《埃“現(xiàn)在的生活杭抠,對作家過于甜蜜了菩混。我不怕孤獨。我怕喧囂痕支,被世俗煙火過分熏染。”
他想做一個獨立的人埋同,一個孤獨的人哟冬。世界上獨立的人本來不多浩峡,常和不獨立的人在一起纸淮,就更難獨立了。
他多次承認亭罪,自己從日常生活里很少得到快樂,很少有人能讓他笑濒持;像從小沒有吃過糖的孩子奶赔,不知道什么是甜因悲。
他也相信,身體欲望過度挖掘暴构,對作家不好。經(jīng)常在外面吃吃喝喝究反,人會浮夸起來向胡。他一直拒絕這種生活。社會頭銜、社會上的朋友博助,盡量壓縮、減少。
2018年脑漫,麥家婉謝多人挽留昼浦,辭去浙江省作協(xié)主席一職置蜀。
2019年底鞋真,他停掉微博特幔。800萬粉絲募疮,絕對大V翰铡。微博可以作為陣地,轉(zhuǎn)發(fā)消息的話還有收入。他說停就停耘柱,為避開一些不想看到的煙塵窖剑。
微信他沒開,交流只能用郵件和電話蛉拙∈ⅲ“我不開微信,不僅是寫作的需要孕锄,也是做人的需要吮廉。每個人都有執(zhí)念、習慣硫惕。有時候我連自己都不能忍受茧痕,怎么能忍受別人野来,接受別人的執(zhí)念恼除、習慣?”
公開場合中曼氛,麥家話少而精準豁辉,一字一滴血、一鞭一條痕舀患。他腦回路也與常人不同徽级。香港書展上,他直說馬家輝“講了太多廢話”聊浅。有人問小說與電影的區(qū)別餐抢,他說“買本小說看就知道了”;再問為什么他一本書要寫那么久低匙,他答“緩慢是我創(chuàng)作的捷徑”旷痕。
新書《人生海海》發(fā)布會上顽冶,董卿出場時欺抗,他說“你來了,我心中雷霆萬鈞”强重,有一絲掩不住的羞澀绞呈。董卿感嘆:有的人說話贸人,是口水做的;有的人的話佃声,是血水做的艺智。第二種人不能多說話,不然會出人命的圾亏。
看了我的采訪提綱后力惯,他直言“慶幸”,如見故人召嘶,有說話的欲望父晶。無聊的問題和無聊的談話,他不想應對弄跌。
“南方有佳人甲喝,遺世而獨立”,麥家對此給出新解讀:日常生活過于發(fā)達铛只,精神生活肯定會萎靡埠胖。一個作家應該保持精神上的清高,豐富的精神生活來自孤獨的日常淳玩。
頒獎典禮上直撤,詩人宋琳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在這個復雜多變的時代做一個詩人并不輕松,每一代詩人都得重新描繪大地的形象蜕着,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立言谋竖,增添母語的光榮。意識到這一點承匣,我似乎明白古之聞天命者之所為了蓖乘。”
仿佛也是麥家說的韧骗。
貳
蔣家村
“第一推動力”
麥家的成功之路漫長嘉抒,難以復制,但可以溯源袍暴。小時候些侍,父親領(lǐng)著他從富陽到杭州玩,臨走時買了張地圖政模。他經(jīng)常盯著地圖看岗宣,山水如棋。他在想象中用兵布陣览徒,通過精密移位尋找通向未來的出口狈定。棋局中的要塞之地,如今仍塑造著他的精神圖景,讓他繼續(xù)深挖纽什、勘探措嵌;讓他鎖住欲望,洞見靈魂芦缰。
貼山貼水的蔣家村企巢,土地潮濕松軟。這里埋下了麥家創(chuàng)作的種子让蕾,并持續(xù)給他養(yǎng)分浪规。他多年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仿佛驗證了那句話:人一輩子只在童年生活過探孝,其他的笋婿,只是回憶。
杭州市中心向南四十多公里顿颅,就到了富陽區(qū)大源鎮(zhèn)蔣家村缸濒。
江南秋夜,小山村木屋二樓窗外粱腻,云搖五色庇配。樹葉與窗欞投影斑駁中,少年夜不能寐绍些。他等著月亮出來捞慌,等著月光喂養(yǎng)的那只大鳥,振翅飛來柬批。大鳥展翼數(shù)米長啸澡,蓑衣一樣把他罩住,帶他離開這個長在陰冷泥土中的家萝快。
家里有個“黑五類”父親锻霎,經(jīng)常在村中央的大戲臺上被批斗著角。那時候他還不懂父親被時代偶然撞倒揪漩。他只是憤懣——因父親的身份,自己上課被老師嘲笑吏口,下課被同學圍堵奄容、打罵。絕望之際产徊,父親沒有伸出援手昂勒,卻給了他一記耳光,幾乎打折他的鼻梁骨舟铜。
只有在月升時戈盈,幻想中的大鳥才變得真實。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日記本塘娶。
有人染上煙癮归斤,有人染上酒癮,他染上日記癮刁岸,寫得停不下來脏里,寫了幾十本,有什么見聞必須記下來才安心虹曙,上癮成癖迫横,只能強迫戒掉。
母親說他是“洞里貓”酝碳,總悶在屋里一聲不響矾踱,卻不知他的大腦一直過于活躍,記憶力強疏哗,對數(shù)字過目不忘介返;眼睛像照相機一樣對周圍敏感,時刻留意著光影搖曳的方向沃斤。
老家有座廟圣蝎,“破四舊”時廟里的和尚被趕走還俗。村里要拆掉它衡瓶,用老磚木蓋新學校徘公。他搬著磚在路上歇腳時,看到一個陽光下渾身發(fā)亮的男人向山腳走去哮针。男人四十來歲关面,挑一擔糞桶,“腰桿筆挺十厢,步子雄健等太。”有個高年級同學對他說:這人是光棍蛮放。他當過志愿軍缩抡,打過仗,男人的“根子”在戰(zhàn)場上受傷包颁,只剩下半截瞻想。
“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這人,但他也再沒有走出我記憶娩嚼,那個渾身發(fā)亮蘑险、腰桿筆挺的黑影一直盤在我心頭,給了我無數(shù)猜測和想象岳悟。這就是‘第一推力’佃迄,像鬼推磨泼差,經(jīng)常推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乔危”麥家給駱以軍的回信中寫道拴驮。
這位挑糞的男子,就是《人生海翰裥牛》中上校的原型套啤。
“上校這個人,以前在村子里走随常,一向是腰板筆挺潜沦,昂首闊步,神氣活現(xiàn)绪氛。尤其到大冬天唆鸡,他總是穿著那雙高幫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滿鐵釘枣察,在鵝卵石上走過争占,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樣喀序目!喀臂痕!喀!像一匹戰(zhàn)馬在行軍猿涨∥胀”
上校是陌生人,也是他精神上的父親叛赚。他把上校當父親來寫澡绩,以彌補缺失的父愛。
“報紙上說俺附,愛人是一種像體力一樣的能力肥卡,有些人天生在這方面肌肉萎縮∈铝停看到這句話時我腦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親步鉴,然后是上校:上校是父親的反面,天生在愛人這方面肌肉發(fā)達蛮浑∵肱眩”
附近一個大村里,有個“傻子”沮稚,不會叫自己爹媽,生活也不能自理册舞,但對其他小孩的父母親蕴掏,甚至爺爺奶奶一清二楚,一村人的家史,如數(shù)家珍盛杰,令人稱奇挽荡。這個人被他寫進了《暗算》,是“聽風者”阿炳的原型即供。
《暗算》劇照
“老人告訴我定拟,阿炳是個怪物,生下來就是個傻子逗嫡。有人說他耳朵是風長的青自,只要有風,最小最小的聲音都會隨風鉆進他的耳朵驱证。也有人說延窜,他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是耳朵∧ǔ”
但他很少在小說中寫自己的母親逆瑞。年輕時,她臉頰紅潤伙单、手腳麻利获高,強大如謎。
“說到《人生海何怯》谋减,有人說母親的形象是蒼白的。母親像個群眾演員扫沼,地位不及上校的兩只貓出爹。這是事實。另一個事實是缎除,作為一部從童年严就、故鄉(xiāng)出發(fā)的小說,我第一想寫的是我母親器罐。但母親拒絕走進我的小說梢为。”他的答謝詞轰坊,像是對年屆九旬的母親告白铸董。
“想起母親的一生,我的頭就低下來肴沫,像信徒對著偶像粟害。”寫小說時作家本有菩薩一樣的神力颤芬,但在母親面前悲幅,菩薩與信徒的關(guān)系顛倒套鹅,小說的天空無法搭建√撸“母親讓我崇敬得虛空卓鹿,喪失了改造她的能力×衾螅”
私下表達不出的愛吟孙,有時候只能公開表達。在“郁達夫獎”頒獎詞中聚蝶,他講起和母親私下相處的情境杰妓。他和母親會說說蔣家村的那些事,家長里短既荚,鄰居如何如何稚失,親戚如何如何。半晌說完了恰聘,他就怕母親趕自己走句各。
他偶爾會告訴母親一些自己的事。母親認字少晴叨,他沒辦法向母親推薦文學作品凿宾,讓她讀卡夫卡和博爾赫斯,或者讀莫言兼蕊、蘇童初厚、阿來。他沒辦法跟她說:在閱讀中你會遇見親人孙技,或者:讀書就是回家产禾。
少年時代,他恰恰相反:讀書就是為了出走牵啦。故鄉(xiāng)讓他痛亚情,人要逃離。他喜歡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哈雏。影片中楞件,老放映員艾佛特告誡迷戀電影的多多,離開這里裳瘪,一直向前走土浸,不要回頭看故鄉(xiāng)。
告別蔣家村后彭羹,他越走越遠黄伊。上大學時,他選擇了解放軍工程技術(shù)學院皆怕。在部隊17年毅舆,呆過6個地方西篓,包括西藏愈腾。轉(zhuǎn)業(yè)后憋活,留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他盡量避免回去虱黄,父母甚至給他寄錢和機票悦即,想看一眼孫子都難。一直漂泊到中年橱乱,他才像電影中成為明星導演的多多辜梳,接受了回家唯一可能的形式:衣錦還鄉(xiāng)。
名聲泳叠、獎金作瞄、別墅,一起放在了從成都回到杭州的麥家面前危纫。但人生如果能選擇宗挥,他寧愿把現(xiàn)在所有成功,換一段溫暖無缺的童年种蝶,沒有屈辱與巴掌契耿,父嚴母慈,膝下承歡螃征。
蔣家村沒有把他變得人情練達搪桂,但給了他無盡幻想與世事洞明。它把生活的百般滋味盯滚,蘸于筆尖踢械,托他交到讀者手中。
叁
交叉小徑
重回古典敘事
《人生海浩桥海》寫完后内列,格非作為第一批讀者,給麥家打電話泼疑,稱贊他對中國傳奇小說的重新認知德绿、使用做出的探索。莫言更少見地寫了讀后感,列數(shù)小說之“六好”。相比之前的作品偷办,這本書中烙无,他的筆法更簡潔、搖曳撵彻。他大量使用短句、動詞,文采與意象皆有古意都许。
麥家說稻薇,《人生海海》原名叫“上薪赫鳎或太監(jiān)”塞椎。在唐傳奇中,這大約是《上校列傳》的意思睛低,以史家筆法案狠,傳奇聞逸事。
我發(fā)現(xiàn)钱雷,比麥家年長一些的格非與莫言骂铁,風格幾乎同時發(fā)生了變化,與外國文學中“先鋒”的敘事手法逐漸疏離罩抗。這一代的作家拉庵,在創(chuàng)作之初,能接觸到的都是外國文學或“翻譯體”的作品套蒂。歐美的钞支、拉美的,世界撲到眼前泣懊。古書在“文革”中因“破四舊”被燒伸辟,文脈斷了。像其他手藝一樣馍刮,作家寫作也經(jīng)歷了斷代信夫。
當時阿城是一個特例。他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卡啰,還有古書可看静稻。上世紀八十年代,阿城的《棋王》《樹王》與《孩子王》出世匈辱,攜著宋明小說的空山靈雨振湾,黑馬一樣震驚了文壇。
“他穿著長衫亡脸,搖著蒲扇押搪,施著古法。當時大部分作家沒有這個涵養(yǎng)浅碾。我們?nèi)狈糯膶W的準備大州。然后經(jīng)歷三四十年西方文學的轟炸之后,現(xiàn)在都開始想回到老祖宗身邊去了垂谢∠没”
有一次,在接受德國記者采訪時,他說自己至少看過500本德國小說根暑,兩千本歐美小說力试。記者幾乎不敢相信。最近十多年來排嫌,他開始大量閱讀中國古代歷史與古代文學補課畸裳,語感與敘事方式日漸變化。
《人生海乎锫剩》躯畴,可以看做是他回歸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堅實的一步民鼓。給了他第一口奶的西方文學薇芝,和久違的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在某一道交叉小徑的時間點上丰嘉,再次神奇地合二為一夯到。
每一張地圖上,都有許多蜿蜒起伏的小徑饮亏。仔細看耍贾,才知道哪一條是斷的,哪一條連在密密麻麻的網(wǎng)格中路幸。但這里的交叉小徑不在西溪荐开,不在蔣家村,不是一個能在物理空間中定位的地點简肴。
它來自麥家在西藏時讀的一篇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晃听,作者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如果說《麥田守望者》讓他驚詫于青春囈語也能寫成小說砰识,博爾赫斯讓他看到了諜戰(zhàn)小說的文學前景能扒。他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塑造的人物與故事辫狼,和這個虛擬“地點”似乎有著神秘的聯(lián)系初斑。“交叉小徑”因此成為他的精神地標之一膨处。
小說中的主角叫俞琛见秤,在英國做德國間諜,偵探英國攻打德軍的大炮陣地真椿。俞琛的祖父是一名中國小說家鹃答,生前致力于兩件事:寫小說,和建造一座有交叉小徑花園的迷宮瀑粥。祖父的小說無人能懂挣跋,迷宮不知去向。祖父的命運在俞琛身上復活狞换,他終于打探到英軍大炮所在地避咆,卻同時被英軍發(fā)現(xiàn)舟肉、追殺,無法把情報傳給上司查库。被追殺的俞琛躲入“中國通”斯蒂芬·阿爾貝博士家中路媚,意外見到了祖父遺物。二人相談甚歡樊销,不可思議的是整慎,俞琛卻在被趕來的英國軍官逮捕之前,拔槍殺了阿爾貝博士围苫。名人被殺裤园,自然會被報紙做新聞大餐。沒有人知道俞琛為什么會殺害博士剂府,但他在柏林的上司卻猜出了謎底:他借此把一個叫“阿爾貝”的城市名字傳了出去拧揽,英軍大炮就布陣在那兒。
這篇小說讓麥家深感震撼腺占,這分明是一篇燒腦淤袜、智性的諜戰(zhàn)小說。交叉小徑無處不在衰伯,才是“燒腦”的關(guān)鍵铡羡。《風聲》中意鲸,“老鬼”李寧玉為了把情報傳遞出去烦周,同樣用了自我犧牲的方法。
2020年9月临扮,麥家獲得2020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杰出作家论矾。
麥家筆下的那些主人公,那些數(shù)學天才們杆勇,一旦進入解密局贪壳,把自己的青春和天才都交付給黑暗的密碼藝術(shù),就把一生變成一則悖論蚜退。解密者如容金珍與黃依依闰靴,在701都變成“薛定諤的貓”,懸在生死之間钻注。想活著走出密匣蚂且,天賦、隱忍幅恋、創(chuàng)造性杏死、運氣,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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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解密》中的容金珍坐在火車上時腐巢,他是無堅不摧的天才。小偷拿走了容金珍毫不值錢的筆記本玄括,又把本子扔掉冯丙,容金珍因此發(fā)瘋、隕落遭京。敵人做不到的胃惜,小偷輕而易舉做到了。如阿爾貝所說:“時間是永遠交叉的哪雕,直到無可數(shù)計的未來船殉。在其中的一個交叉里,我是您的敵人热监∞嘞遥”
迷宮一樣的情節(jié)安排,賦予麥家的小說超越“類型小說”的復雜性孝扛,賦予情節(jié)自我衍生的可能,小說主題也因此更多義幽崩。有人看到為國家不惜自我犧牲的英雄主義苦始,有人看到組織或機構(gòu)對個人的工具化壓榨;有人看到天才的偉大慌申,有人恰好看到他們在命運面前的微不足道……
數(shù)學天才們解密的過程陌选,同樣可以看作小說創(chuàng)作的隱喻。麥家說蹄溉,寫作是一個解密一樣艱苦咨油、漫長的過程。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被退稿了17次柒爵,從寫第一個字到出版役电,用了11年。他寫了百萬字棉胀,最終只發(fā)表了21萬字法瑟。一本不算厚的書,裝著他全部的青春唁奢。
為了確定“交叉小徑”的細節(jié)霎挟,我重新翻出了這篇小說的西班牙語版和英文版,發(fā)現(xiàn)書中主角俞琛竟然是“雨村”的音譯麻掸。博爾赫斯熟讀《紅樓夢》酥夭,這個間諜原來是賈雨村。而隱居在英國鄉(xiāng)間的漢學家阿爾貝,則是“甄士隱”熬北。世人都認為千所,俞琛祖父寫的書和修建的迷宮是兩回事。但阿貝爾發(fā)現(xiàn)蒜埋,二者其實是一回事淫痰。那本《紅樓夢》的鴻篇巨制,其實就是他修建的迷宮整份,那座太虛幻境待错。
換言之,麥家創(chuàng)作小說烈评,與小說中的人物破解密碼,實際上是一回事瓜客。他們想要營造的人心迷宮竿开,也是一回事谱仪。“都云作者癡疯攒,誰解其中味列荔?”
尾聲
談話進行了150分鐘敬尺。如果在“理想谷”遇見的話,一壺西湖龍井該喝完了贴浙。
通話之前砂吞,雖然他說“慶幸”蜻直,筆者仍然不確信他的表態(tài)是出于禮貌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笨奠。但時間過得很快,小說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那些人物進進出出到腥,不甘寂寞,似乎想讓“讀者”為他們做主乡范,翻盤在書里已成定局的命運晋辆。
“你真的來過我的‘理想谷’嗎?”麥家問瓶佳。此刻距離上萬公里霸饲,在某個時間點上,曾經(jīng)近在咫尺习寸∩倒ぃ“那就是最好的感性材料。這篇文章鸯匹,你就從來‘理想谷’開始寫吧轨香。”
放下電話前,他透露說下一部作品已經(jīng)開筆根蟹,與母親有關(guān)简逮。他每天坐在電腦前,寫出寫不出都坐著蕉堰,虔敬如一悲龟。
“我把自己粉碎, 加進味道里”
問:王巧麗
答:麥家
王:您寫一部小說有時要花上許多年皿渗。創(chuàng)作的時間長度,與成品質(zhì)量一定相關(guān)嗎划乖?“慢活兒”中包含著怎樣的時間價值挤土?
麥: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仰美。據(jù)我所知,莫言是寫得很快的贪庙,王朔也不慢翰苫,巴爾扎克似乎更快,但他們都寫出了讓人高山仰止的作品导披。我個人是寫得很慢的埃唯,并且喜歡反復改墨叛,迷信好作品是改出來的。我甚至說話都比人慢一拍扁凛,當眾說話就緊張闯传。
我經(jīng)常安慰自己甥绿,納博科夫也是這樣的。但我還是一點也不欣賞自己共缕。我也希望自己能寫得快又好骄呼。以前判没,覺得等我寫多了澄峰,有名了辟犀,長出經(jīng)驗和自信的翅膀,也會快起來魂毁。但似乎只長出了年紀出嘹,體力越來越不行税稼,越來越笨,越寫越慢只祠。你看《人生海喝偶。》又折騰了五年曙旭,是在爬。我所有作品都是“爬”出來的岭皂,這輩子我看我也只能就這樣爬了沼头,認命了书劝。
王:有作家說一本書很可能比作家本人高明购对,因為書中的人物會“活起來”,反抗作者不恰當?shù)陌才糯刮稀D羞@種經(jīng)歷嗎?
麥:這種意外之筆與神來之筆烘苹,經(jīng)常是一部好小說的象征片部。不是你在寫档悠,是筆下的人物在帶著你走,人物自成一體惰说,有了獨立的生命力缘回。故事發(fā)展得比作家的能力要高切诀,會超出預想,超出現(xiàn)實丰滑,如有神助倒庵。
在我計劃中擎宝,《人生海海》沒有第三部噩咪,原來想寫到上校逃走就結(jié)束极阅。寫著寫著筋搏,林阿姨自己跳了出來。這個男人俄周,應該被人愛過,不然就不完整建丧。同時甚垦,“我”也在第三部中跳了出來艰亮,從一個單純的視角、一個觀察者轉(zhuǎn)換成一個人物疗韵,加入到上校和林阿姨歲月人生中侄非。這種轉(zhuǎn)換是成功的逞怨,給小說加了分。我把自己粉碎驹马,加進人生海海的味道里糯累。
王:博爾赫斯認為册踩,氛圍與人物比情節(jié)更重要暂吉。他自己也經(jīng)常給出一個問題,但尋找答案的人卻因為偶然錯過答案扒怖,讀者也無從知曉业稼〉蜕ⅲ《風聲》中密室的緊張氛圍,讓最后的謎底變得不那么重要稽鞭∫鳎《人生海旱芡罚》中故鄉(xiāng)的氛圍,讓上校身上改變命運的刺青在閱讀中實際上也沒那么重要了疹娶。在氛圍伦连、人物與情節(jié)中惑淳, 您最看重的是什么歧焦?在什么情況下您會犧牲情節(jié)?
麥:寫小說叹哭,說到底是寫人物痕貌,情節(jié)舵稠、氛圍哺徊、結(jié)構(gòu)都是為人物服務的。很多年前我學開車盈滴,教練有句話一直印象很深:“開車,速度不能大于技術(shù)病苗×螂”情節(jié)就是速度背镇,技術(shù)是個手藝活瞒斩,首先體現(xiàn)在語言上,其次是景致荠割、心理活動蔑鹦、結(jié)構(gòu)箕宙、節(jié)奏等等柬帕,情節(jié)太快了,手藝活就做不出來锅很。手藝活做好了爆安,情節(jié)上有些破綻也沒關(guān)系的仔引。
當然咖耘,這是泛泛而論,談論小說應該具體到某部作品版保。好作品都是自成一格的找筝,不大遵從理論的。比如阿城的《棋王》,情節(jié)推進蠻快的急鳄,海明威的《老人與貉吣穑》触创,幾乎沒情節(jié)哼绑,但都是好小說。前者有味道蛀恩,后者有思想双谆,關(guān)鍵是人物立起來了席揽,王一生和圣地亞哥幌羞,兩個人物都閃閃發(fā)光的。我的小說中情節(jié)強度高的是《風聲》程帕,且人物眾多愁拭,很難寫亏吝,最后是三段式的結(jié)構(gòu)化解了一些技術(shù)難度。
王:《風聲》中情報傳遞的方式與俞琛殺死阿爾貝的方式有異曲同工许赃,但概念來自中國古代馆类∏桑《解密》中的懸念靠樹葉歸于森林的無藏沟于、而《暗算》中是密碼本身設(shè)定的缺即完美。這些在古代文學展懈、哲學的相對論與博弈論中也有體現(xiàn)存崖。外國文學之外嗜傅,您也受到古典文化的影響嗎吕嘀?
麥:你還真是有眼光偶房,把我底子挖出來了。確實挡闰,我多次說過摄悯,《風聲》是從《交岔小徑的花園》“岔”出來的奢驯,但只是機靈一下次绘,絕非簡單的模仿。作家會互相影響义黎、啟發(fā)廉涕,這很正常艇拍。深究下去淑倾,許多作品“地下”都是千絲萬縷征椒,犬牙交錯的勃救,但“地上”要盡量有別蒙秒,要“自在獨行”晕讲,即便是老故事也要有新講法,新承載弄息。
博爾赫斯有好幾個小說都是別人的故事摹量,像《兩個夢》是直接從《一千零一夜》移的馒胆,魯迅的《故事新編》講的都是中國神話故事祝迂。我《暗算》中的《韋夫靈魂說》的故事是從報上看來的液兽,是二戰(zhàn)時的一件真事。作家寫作的起因是千奇百怪的粗恢,有時只因一句話欧瘪、一點情緒就出發(fā)了佛掖,有時想了幾年都按兵不動芥被。
作家接受的影響也是這樣欧宜,怪著,說不準的拴魄,有時研究一個東西幾年一無所獲冗茸,有時只是聽了一嘴就腦洞大開。但有一條是不變的匹中,就是身份對你的影響夏漱,時間對你的影響。你說中國古典文化對我有沒有影響顶捷,當然有挂绰!我就泡在這缸里服赎,即使是金剛葵蒂,時間長了也會染一身味。
王:編劇的經(jīng)歷如何影響您的創(chuàng)作专肪?攝影機與筆刹勃,哪種工具最能呈現(xiàn)視覺的層次?哪種工具最能呈現(xiàn)心理層次嚎尤、精神層次荔仁?
麥:編劇曾經(jīng)是我的飯碗,我曾在電視臺工作芽死,是專職電視劇編劇乏梁。所以我有些劇,像《暗算》《刀尖》《風語》等電視劇关贵,都是我自己操刀編的遇骑。這當然壓縮了我寫小說的時間和精力,但也促進了我對小說甚至人生的理解揖曾,因為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落萎。作家不是寫出來的亥啦,而是活出來的,所有生活體驗對寫作都不是壞事练链。當然翔脱,小說是個體勞動,更能代表我內(nèi)心媒鼓,影視編劇是替人工作届吁,最多呈現(xiàn)的只是我背影。
因為當過職業(yè)編劇绿鸣,我在構(gòu)建人物關(guān)系上比較有優(yōu)勢疚沐。人物關(guān)系決定故事形態(tài)。有的小說家不會搭建人物關(guān)系潮模,也就意味著他們不會講故事亮蛔。寫小說,輕看故事不是大道擎厢,是旁門左道尔邓。
以我自己的經(jīng)驗,做編劇也會傷害寫小說锉矢。影視圈活色生香,是利益特別大的領(lǐng)域齿尽。文學相對單純沽损。人在利益面前容易迷失,寫劇本是對人性考驗循头。資方投了那么多錢绵估,你不能拿自己的愛好讓人家冒險。你要接受別人的意見卡骂,有時候国裳,導演需要你調(diào)整, 演員還想要你調(diào)整全跨,久而久之缝左,你會喪失自己的意志。
王:您贊頌浓若、敬畏“小我”中天才的光芒渺杉,痛惜光芒湮滅。您對人的命運與國家挪钓、時代關(guān)系的深思是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經(jīng)過了怎樣的發(fā)展碌上?
麥: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倚评。我生在一個“黑五類”家庭里浦徊,打小被人歧視,被時代拋棄天梧。幸虧迎來新時代盔性,通過高考改變了命運。我讀的是軍校腿倚,畢業(yè)后一直在部隊工作纯出,直到1997年才轉(zhuǎn)業(yè)。這些經(jīng)歷敷燎,被打壓也好暂筝,被挽救也好,都是跟時代潮流分不開的硬贯。我全部青春都是在軍隊度過的焕襟,受的教育很正面,從事的工作就是捍衛(wèi)國家利益饭豹,國家利益高于一切鸵赖。這些經(jīng)歷和教育是我人生的底色,也決定了我寫作的方向:個人很輕拄衰,國家很重它褪。
記得我開始寫作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界流行寫小事翘悉,寫私情茫打,寫欲望,寫細碎的生活妖混,寫心靈的亂象老赤,我就很不適應,也倍受冷落制市。我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是1991年開始寫的抬旺,那時文壇對這類“國家主義”的作品沒興趣,所以歷經(jīng)17次退稿祥楣,直到2002年才出版开财。出版后又成了一種現(xiàn)象,反潮流的思潮误褪。包括《暗算》《風聲》床未,為什么改編影視后那么火,就因為整個社會思潮變了振坚,對那種極端個人主義的東西不大感興趣了薇搁。
王:關(guān)正文導演在《一本好書》中錄制《暗算》中,我正好在場渡八。您肯定忠誠啃洋、舍棄小我传货,但又對“小我”精神與肉體的犧牲體現(xiàn)出深沉的悲憫。解密者的結(jié)局宏娄,容金珍與黃依依都死于偶然问裕,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嗎?如果小雨沒有經(jīng)歷死-活-死孵坚,黃依依和男主在一起會幸福嗎粮宛?
麥:這些問題是我留給讀者的甜品,如果我和盤托出難道不是對讀者的冒犯嗎卖宠?事實上我也沒有答案巍杈,也不需要有】肝椋可以說說我對“偶然”的看法筷畦,我們對偶然似乎總有偏見,好像偶然就不是生活刺洒。其實生活不就是由偶然和必然組成的鳖宾?博爾赫斯說,所謂偶然逆航,只不過是我們對復雜的命運機器的無知罷了鼎文。我覺得文學就是對“偶然”發(fā)聲,“必然”那是哲學家的事因俐。
哲學家對結(jié)果負責:我們是誰漂问,從哪里來,去哪里女揭;文學家負責過程:我們干了什么,聽到栏饮、看到了什么吧兔。過程是由一個個偶然組成的,連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偶然袍嬉。我們偶然來到這個世界境蔼,經(jīng)歷無數(shù)無數(shù)個偶然,然后必然去死伺通。
因為偶然的無處不在箍土,必然的固定存在,所以我們要心存悲憫罐监。文學是安心養(yǎng)德的事吴藻,沒有悲憫就不可能養(yǎng)德。文學會讓人變得多愁善感弓柱,眼淚流下來時沟堡,靈魂就出來了侧但。不是有種說法,人痛苦時才會看見靈魂航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