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文章:梅花草堂主人

⊙柯平⊙

梅花草堂主人

到了昆山不登玉峰就像到了杭州不游西湖宾娜,難免會令人有一種如入寶山空手而還的悵憾之情锉走,這無論在古代或當代的游客中都已成為一種共識。這座位于兩條繁華大街交界點的山峰迄古至今一直是當?shù)厥棵竦尿湴潦趸病<刃涯坑秩逖疟竟簦路鹨皇自姷臉祟}或蓋在山水長卷上的一方鮮紅印訖。雖說它的主峰不過百米左右赠涮,但歷史上文化上的高度又豈是物質(zhì)的計繪工具所能測量子寓?那里有歷經(jīng)劫難留存下來的古剎、道觀笋除、碑刻斜友、泉井、樓閣亭臺垃它。劉過鲜屏、歸有光的墓葬。陶澍的林跡亭国拇。宋代高僧沖邈的翠微閣墙歪。清代刑部尚書徐乾學接待過康熙皇帝的私家花園遂園。顧玄武紀念館贝奇。歸莊的手刻以及元代名士顧阿瑛親植的那一叢至今春意盎然的并蒂蓮虹菲。這張清單上甚至還沒包括龔自珍的羽琌山莊和被譽為山中宰相的陳眉公隱居多年的寶顏堂。作為長江南岸爭先恐后大打文化牌的那一大批新興旅游城市之一掉瞳,這樣豐富的歷史遺產(chǎn)真稱得上是得天獨厚毕源。尤其是在一步步逼進世紀末的今天,一個外地游客只要他愿意從當?shù)責艏t酒綠陕习、紙醉金迷的夜生活中脫出身來霎褐,驀然回首,就意味著他腳上錚亮该镣、豪華的皮鞋一不小心就會踏到一段史跡或一個典故冻璃。

精干、黝黑损合、大腹便便的臺灣客商是這里生活中的一大特色省艳,并且總是與投資和娛樂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街道上到處都是衣著光鮮嫁审、氣度軒昂的行人還有名車跋炕。女士們從商廈匆匆出來,手上珠光寶氣律适,一邊走一邊打電話辐烂《舨澹或者嬌滴滴倚在馬路兩邊鱗次櫛比的專賣店精品屋的柜臺上——以老板或二奶的身份——看書聽評彈。從那里裝飾得如同新潮雜志封面一樣漂亮的玻璃店門望出去纠修,玉峰文筆峰上的夕陽該已是凄迷朦朧的一副景像了吧——在這南方初冬憂郁的薄暮胳嘲。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到四百年前,此刻應該已是梅花草堂主人晚飯后散步的固定時間扣草。當時他的雙眼因父親張維翰猝亡所引發(fā)的長久慟哭了牛,加上燈火寒窗幾十年的功名事業(yè)已幾近失明,因此每天出門除了以杖代目德召,還不得不由繼子張桐攙扶著才能踽踽而行。想像網(wǎng)絡時代的商業(yè)女性正期待闊綽顧客光臨的目光中出現(xiàn)這樣一位寒磣老者是相當滑稽的汽纤。但只要她們了解這位自號病居士的明代儒生曾經(jīng)是昆山歷史文化的見證人和書寫者之一上岗,并且將與玉峰(現(xiàn)名亭林公園)、昆石蕴坪、項脊軒肴掷、抗清偉業(yè)、臺商投資開發(fā)區(qū)背传、昆劇藝術(shù)以及距此不遠的旅游勝地周莊等作為這座城市的驕傲性標志并垂不朽呆瞻,想必她們濃妝艷抹,展示開放時代無限風光的俏臉上立刻就會回嗔作喜径玖。真的痴脾,誰又能斷言她們中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梅花草堂主人張大復呢?同樣梳星,誰也無法保證她們中的某一位不就是張的后輩赞赖。當然,在重修于一九九三年的新版《昆山縣志》人物傳中冤灾,我們將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前域,這個名字已被慷慨地奢侈地省略了——出于某種功利與盲目,以及對文學的蔑視韵吨。無獨有偶匿垄,在半個世紀以來所出版的任何一部文學史上,你也休想讀到這個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大放異彩的寂寞者哪怕一丁點兒事跡归粉。

張大復散步的終點通常是位于玉峰山腳的半山橋椿疗,而起點就是他的梅花草堂,也即現(xiàn)今縣城第一中學附近的某條小巷糠悼。明朝萬歷年間它的地名叫興賢里片玉坊变丧。草堂西側(cè)自北宋起一直是縣儒學的所在地,而門前不遠處筑于一五三七年绢掰,作為昆山磚城六大城門之一的麗澤門隆然在望痒蓬。緊接著的是現(xiàn)為朝陽中路的朝陽門童擎。在張一生的大多數(shù)時間內(nèi),除了著述攻晒、設館顾复、作幕、出游鲁捏,他時常喜歡閑坐城墻上消磨似乎漫無邊際的人生光陰芯砸,或賞月沐日,神游千古给梅,或呼朋引友假丧,捫虱而談。這些聞見與冥思全都被紀錄在他的那部名叫《梅花草堂筆談》的書中动羽。此外包帚,昆曲的淵藪,同時代著名人物的言行运吓,里中風土渴邦,災荒與兵寇,朝庭政綱拘哨,水利沿革以及復社的興起與發(fā)展谋梭,也構(gòu)成了這部私人筆記無以替代的顯著特色。

如果我們對張死后由錢謙益撰寫的墓志銘中的紀年不持異議倦青,那么崇禎三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是這位命途多舛的吳中才子在世的最后日期瓮床。七十七歲的生命期限在古代文人中盡管已算得上高壽,但考慮到其中有將近一半時間他是作為一名貧病交加的盲人作家度過的产镐,就不得不讓人為之黯然傷神纤垂。同樣令人不平的還有他身后的寂寞遭遇。在此后至清末長達三百年的文學發(fā)展與演變中磷账,幾乎沒有什么人記起他或談論他峭沦,仿佛他的才華、思想逃糟、情操吼鱼、品質(zhì),都已經(jīng)隨同他的肉體被深深埋葬在玉峰滄桑的殘山剩水之下绰咽。他二十世紀的第一位知音是他的鄉(xiāng)鄰常熟人錢鐘書菇肃,當時年少氣盛的錢看到時人沈啟元的《近代散文鈔》,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等書在論及明末散文時均對張的杰出成就置若罔聞取募,出于某種路見不平或書生意氣琐谤,站出來獨秉異議,將《梅花堂草堂筆談》與張岱的《陶庵夢憶》相提并論玩敏,隱然視作晚明散文兩座奇峰斗忌。并坦然直言:“此人外界稱道的很少质礼,所以膽敢為他標榜一下≈簦”此后施蟄存在其主編《中國珍本文學叢書》第一輯中迅速列入了張的著作眶蕉,可以看作是對此作出的一種含蓄的呼應與回響。盡管這對張的不幸命運不能帶來多少改變唧躲,但這個飽學儒生滄桑的音容談笑總算因此在文學殿堂的回音壁上留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回聲造挽。是的,淡泊與低調(diào)有時仿佛真成了無能的某種代名詞弄痹,就像謙遜往往被視作平庸的另外一種意思一樣饭入。任何時代的作品與知名度看來都離不開炒作。如果當時張能象小他幾歲的袁中郎那樣熱衷于奇談造勢肛真,或者仿效他的蘇州老鄉(xiāng)張幼于整天身穿戲服谐丢,頭戴荷葉高帽招搖過市,驚世駭俗毁欣,我們今天所接觸到的有關(guān)他的一切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么一個樣子庇谆。當然岳掐,應該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凭疮,那就是他的壽限能夠延長或清兵提早幾年打進來,他操持兵器串述,甚至就是手中的拐杖执解,與同邑的顧玄武、歸莊等人嘯聚在昆山城樓纲酗,搖旗吶喊衰腌。這樣的話,我敢擔保觅赊,在國家的文學史以及當?shù)氐目h志里右蕊,我們肯定又會讀到一位大義不屈、可歌可泣的偉大作家兼民族英雄吮螺。

一封明人信札中寫著這樣簡約深情的文字:“讀張元長先世事略饶囚,天下有真文章矣”“吾將約元長坐青丘片石,各陳懷抱也”鸠补。寫作者與閱讀者分別是南昌的湯顯祖和常熟的錢牧齋萝风。時間大約為公元一六一二年的初秋。當時張大復正應常州推官王又新之邀在王衙署擔任幕僚一職紫岩,盡管雙目已然全盲规惰,欽慕他道德文章的人看來仍然不少。王與錢同時也是他與湯顯祖之間數(shù)十年友情的媒介者與見證者泉蝌。而隱現(xiàn)在信箋背后的是一個有關(guān)吳江才女俞三娘的凄婉故事歇万。明朝萬歷末年湯的名氣應該已經(jīng)如日中天揩晴,其代表作玉茗堂四夢作為對昆曲藝術(shù)徑蹊別通的繼承與發(fā)展,在朝野上下均獲得了廣泛的聲譽堕花。全國各地上演著他的新戲《牡丹亭》文狱,包括他的文學敵人王元美的家庭戲班子。其間有一女性追星族竟因酷嗜此書纏綿病榻缘挽,臨終前松開的纖纖小手中滑落的正是此劇的初版戲本瞄崇,而且“飽研丹砂,密圈旁注壕曼,往往自寫所見苏研,出人意表”。這條為后世戲曲研究者奉若至寶的史料最初由張記錄在他的筆記里腮郊。當湯在千里之外的臨川聞知此事摹蘑,并收到作為該女母親朋友的張托福建人謝耳伯輾轉(zhuǎn)帶到的此書的副本,心中的感慨與知恩轧飞,我們完全可以從他作于是年的《哭婁江女子兩首》的序文中間接了解到衅鹿。

諸若此類的佚聞與史料在張的筆記中隨處可見,令閱讀者時常有古玩收藏者在尋找人家的灶上籬間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宋窯明瓷那樣的驚喜之情过咬。梁辰魚排戲喜歡“設廣床大案大渤,西向坐,而序列之掸绞,兩兩三三泵三,迭傳疊和”。西湖快雪堂在馮時敏死后依然供著他的神位衔掸。錢謙益中舉那年身穿一件破舊青衫烫幕,見年稍長者即執(zhí)后輩禮,絲毫沒有想像中少年得意的新貴矜色敞映。而陳眉公每次過訪草堂總是表現(xiàn)得如同哲學家般嚴肅较曼,并對張一次次重復“大地一梨園耳,伶人演戲振愿,先離后合捷犹;人生不然绽诚,先合后離”這句仿佛偈語般的清言牲平。這些資料在后世文人的筆記中輾轉(zhuǎn)抄引吭净,被認為彌足珍貴每庆。卻不大有人愿意記得它的原始作者——一個名叫張大復的雙目失明的老人癌蓖,每天深夜料理家計后他躺在病床上一邊咳嗽一邊口述大诸,并由家人或書僮記錄下來钧敞。其余如昆曲創(chuàng)始人魏良輔的生平糊渊。蘇州萬歷年間的十余次水災與蝗災。吳中社團運動的由起销凑。董西廂的傳世經(jīng)過丛晌。王弇州為父申冤的詳情。趙藝風與時大彬的壺藝斗幼。李贄佚詩澎蛛。屑隆禪語。徐文長少年細行蜕窿。吳中藏書家的名錄與風格谋逻。當這些十六世紀后期江南政治、社會桐经、文化生活中的珍貴鏡頭毁兆,以傳記片的樣式出現(xiàn)在今天讀者的視覺屏幕上,純粹的紀實風格阴挣,樸實气堕、冷峻、簡約畔咧,仿佛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是真實的歷史的復制品和錄音磁帶茎芭,或報紙頭版消息和國家電視臺正在現(xiàn)場報道中的新聞。

對生活本質(zhì)的提示與頓悟也是梅花草堂主人日常思考的一個重要方面誓沸。雖說頗憚心力梅桩,張仍然樂此不疲”谓椋“九十日春光摘投,半消風雨中煮寡,春光正自佳虹蓄,笑世人不能領(lǐng)取耳⌒宜海”“焚香啜茗薇组,自是吳中人習氣,雨窗卻不可少坐儿÷烧停”當他在梅花草堂的草草杯盤,昏昏燈火間與他的朋友們交流生活藝術(shù)心得的大約四百年后貌矿,我正于同樣的暮春風雨中行走在他家舊址附近的白馬徑路上炭菌,目的當然是為了尋訪到哪怕一丁點兒有關(guān)他的線索與遺跡,為寫作這篇文字作材料方面盡可能充足的準備逛漫。我的第一次昆山之行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魯莽得近乎有點可笑黑低,既無縣史專家指點也無當?shù)厥烊伺阃ㄒ坏囊姓淌菑埞P記里偶然提到的幾個具體地名:駟馬關(guān)、土山克握、興賢里蕾管,還有麗澤門與片玉坊。我買來各種昆山地圖及新舊縣志加以分析推斷菩暗,大致得出當年有吳中文學俱樂部之譽的梅花草堂的遺址即為現(xiàn)今震川南路中山路交界一帶的結(jié)論掰曾。說起來這項工作應該并不十分難做,但考慮到我情有獨鐘的對象畢竟是明代后期當?shù)匾晃黄胀ㄎ氖客M牛毑〗患涌跆梗F愁潦倒,以至享有一篇簡短傳記的榮譽都被最新出版的縣志所褫奪佑稠。既然如此塞蹭,我想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震川路側(cè)原先應該是一條曲水流觴的清澈內(nèi)河讶坯,當年張大復的私人游船息舫就斜斜泊在那里番电。每逢春秋佳日他喜歡在朋友王孟夙、陸子玄等的陪同下乘興出游辆琅,最遠的一次甚至還到過北京漱办。而他曾經(jīng)請王仲方繪像,聽梁伯龍孫梁雪士唱曲的麗澤門外的那方雅土婉烟,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娩井,現(xiàn)在的地名應該叫做化工新村。

作為梅花草堂的座上佳賓似袁,陳繼儒與歸子慕自年輕時候與張慕名結(jié)識起一直保持著不錯的關(guān)系洞辣。這兩人一個是《明史》隱逸傳里的高士,一個是當?shù)叵荣t歸有光的兒子昙衅。如果你有幸于萬歷末年慕名來這兒登門拜訪扬霜,說不定還會遇上馮夢禎、張鳳翼而涉、徐霞客著瓶、李長蘅 等文學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統(tǒng)計該地的文化名人一直是令縣統(tǒng)計局的官員們感到頭痛的事情啼县,因此當我初抵昆山的那個晚上在街頭漫步材原,我的文學幻想常使我產(chǎn)生在夜總會的迪吧里碰上袁宏道,或者與屠赤水或江進之在婁江邊的清靜酒家偶然相遇喝上一杯的奇異感覺季眷。而白天的一切看來總是屬于現(xiàn)實余蟹。和熙春陽中的縣城到處是廣告、商品子刮、打樁機和顯示科技時代特征的種種跡象威酒。當年張家門前的禁嚴城墻早在一九二二年就被推倒筑路,婁江上運送外貿(mào)產(chǎn)品的貨輪噴吐的白煙也模糊了王周臣筆下的鱖魚白鷺。當我在購書時向模樣文氣的女店員詢問梅花草堂主人兼搏,臉上的驚愕表情就象我向她打聽的是一位外星人物卵慰。而張時常散步小憩的玉峰,如果現(xiàn)在你想要進去憑吊一番佛呻,光門票就得花上二十塊錢裳朋。

根據(jù)張大復嗣孫張安淳在筆談刊刻記中的回憶及其它零星記錄,梅花草堂原先共有屋七間吓著。面山臨水鲤嫡,風光如繡。東接興賢里绑莺,西邊緊鄰縣儒學暖眼。昆山的建筑樣式帶有明顯泥磚混合,窗戶高大纺裁,檐角作對稱式向兩頭飛翹的蘇南風格诫肠。筆談中反復出現(xiàn)的所謂蘇齋、息庵欺缘、聞雁齋栋豫、梅花草堂云云,指的其實就是這處由張大復曾祖張?zhí)莆氖謩?chuàng)的微薄家產(chǎn)谚殊。在整個漫長的一生中丧鸯,張一直蝸居在這里靠著述與夢想打發(fā)日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嫩絮,叫做“塊處一室丛肢,夢游千古,以此終其身剿干》湓酰”今天昆山一中戴MP3耳機聽搖滾音樂的學生不知道他們學校廁所的位置上原先曾住著一位杰出的文學家。同樣怨愤,昆山市的絕大多數(shù)市民包括縣志辦的某些先生可能也不知道派敷,他們先人中的那位名叫張云長的殘疾作家蛹批,他的精神撰洗、才華、一生的傷痛腐芍,以及道德文章對于明代文學的意義差导。湯顯祖曾經(jīng)將張大復的散文尊為“近吳之文得為龍者≈碛拢”錢牧齋在回憶自己年輕時候有關(guān)張的印像時也說“其為文空明駘蕩设褐,汪洋漫衍,極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詭于矩度助析,吳中才筆之士犀被,莫敢以雁行進者⊥饧剑”就算我們在閱讀時略存小人之心——考慮到評論者與他之間的友情關(guān)系——打一個折扣寡键,他的著作本身也足以令所有懷疑他才華的人一下打消心頭的疑慮。事情也許有時候正是這樣陰差陽錯雪隧,盡管在狂言放誕西轩、文風夸飾的晚明文壇張只是一名盡量保持低調(diào)的邊緣作家,但在幾百年后今天的我們看來脑沿,他的文學風格與敘述是顯得多么樸素藕畔、深刻而大氣!一個真實得讓人幾乎觸手可及的世界——前輩風貌庄拇、鄰里紛爭注服、科舉弊端、邊將戰(zhàn)事措近、郡守操行祠汇、名人嘴臉,加上政界黑幕熄诡、制度缺陷和百姓生活可很,這一切都通過他傳神的文筆被尖銳而殘酷地記錄下來。

康熙版的《昆山縣志稿》直到今天仍然堪稱收集張的事跡最詳最確的一部志書凰浮。該書為我們詳盡描繪出張出生時的家庭文化背景以及一身驚人學問的來源——父親張維翰的悉心傳授我抠。他的塾師同里名士金思齋后來回憶往事時,也總愛說自十歲起張的論語功底事實上已經(jīng)可以反過來做他的老師袜茧。十二歲不到張就開始了作為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寒門士子——實現(xiàn)人生夢想唯一階梯的舉業(yè)課程菜拓。估計那時張父私下里已經(jīng)向他痛說革命家史,將張家祖輩五代盡畢生心力參與科考笛厦,結(jié)果無不以失敗告終的慘痛秘密和盤托出纳鼎。家族的不幸以及屈辱想必在令少年張大復悲哀與震驚的同時,也禁不住使他須眉賁張裳凸,雄心頓起贱鄙,暗暗發(fā)誓要將舉業(yè)進行到底。在祖先夢想的廢墟上建造起新的理想大廈姨谷,看來已是擺在張一生面前義無反顧的選擇逗宁。好在他的天賦以及超眾的勤奮令他得力不少。十七歲與同學王伯符就試荊溪時梦湘,其文章聲名已經(jīng)在吳地遠播瞎颗。那時他除了對漢唐經(jīng)史深有研究件甥,還讓父親陪同著先后拜訪了江南一帶的名公碩儒。好多人對他數(shù)年后取富貴功名如探囊取物一事不抱任何懷疑哼拔,包括他的家人引有、親戚、朋友倦逐,還有當時的昆山知縣程省吾與蘇州學使陳晉卿轿曙。曾成功預測當朝首輔申時行崛起以至聲名顯赫的閶門相士李鬼眼,在偶然場合下也曾與張見過一面僻孝。當張父令張向李行跪导帝,李卻忙不迭站起來——這通常是對貴人的禮敬——死活不肯接受,并以八字判語作為他對這位勢頭正猛的吳中才子未來命運的預卜:“耳白過面穿铆,名滿州縣”您单。

張大復為自己制定的人生目標是二十歲以前中舉,然而曾與他祖輩開過不少玩笑的命運又一次乖戾暴虐荞雏,以至到了三十四歲那年虐秦,才勉強考中秀才,算是有資格穿上了那件浸染張家數(shù)代人辛酸淚水的青衫凤优≡寐可以想見他當時的落暮情懷與焦急心態(tài)≈妫“剛腸難忍英雄淚俺驶,死地誰堪兒女憐?”他在日記里這樣寫到棍辕。他甚至一反往常的澹定與理性慌不擇路地跑到同邑周長蘅家里去扶乩暮现,企盼上蒼能指示他功名到手的具體時間〕眩回到家中栖袋,更沉重的打擊還在后面等著他,他的慈父張維翰終因一生功名事業(yè)的困頓加上操持家政的居大不易抚太,于幾個月后突然撒手西去塘幅。這對年輕的張來說不僅只是難以忍受的情感傷痛,還意味著他的處世面目從此將面臨某種重新設計與確認——從后臺到前臺——從一個不識薪炊為何物的純粹書生尿贫,變成類似他愛讀的小說《水滸傳》里的宋江那樣的一家之主电媳。一首流傳于同時略晚的打油詩曾曲盡其妙地形容過這中間不無尷尬的轉(zhuǎn)型過程:“酒劍詩書琴棋畫,當年件件不離它帅霜。如今七事都改變匆背,柴米油鹽醬醋茶∩砑剑”

于是就有了散見筆談各處的那些有關(guān)作幕與授館的頻繁記錄——作為唯一的途徑——在古代知識分子居廟堂之高與處江湖之遠這極端對立的人生格局中钝尸。出乎很多人的意外,張的迂腐和書生意氣似乎并沒有給他新的世俗人生帶來什么不便搂根,相反珍促,他飛揚的才情與澹淵的學識,加上謙和的君子作風剩愧,使他在對付這些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挑戰(zhàn)時猪叙,非但沒有捉襟見肘,反而更顯得象是長袖善舞仁卷、游刃有余穴翩。遠近詩禮人家爭相以重金延聘,朝中大臣顧升伯甚至還專門為他修筑了飛鴻亭锦积,將他請到京城設館課兒芒帕。更讓人為之鼓舞的是,即使在這樣沉重的生活壓力之下丰介,張仍然對功名與科舉懷有持久的熱情背蟆,每年春秋兩季他堅持參加郡試,并愈來愈顯得得心應手哮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带膀,如果不是后來那場意外的病變瞬間改變了他的一生——以至不得不放棄舉業(yè)——從而令張家祖輩六代的夢想與努力毀于一旦。很有可能橙垢,他在除新版縣志外的歷代昆山志書中的位置將不僅僅作為著名文學作家垛叨,而應該列入先賢甚至名宦。

有關(guān)張大復雙目失明的起因與過程歷來眾說紛紜柜某,比較權(quán)威的有四庫全書所說的“父歿哀毀”点额,但這顯然是對錢牧益墓志所謂“又以哭父喪明”一語的承藉與沿訛。錢仲聯(lián)在其主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里又有“晚年喪明”一說莺琳,想來應該出自杜撰还棱。相比之下湯顯祖《張氏紀略序》中說張“母子之間,徒以聲相聞者十四年”不失為一條重要線索惭等。因為只要我們稍加考證珍手,就可知道張母辭世的確鑿日期為萬歷三十四年,如果以此倒溯十四年那就是萬歷二十二年(公元一五九二年)辞做。從我個人的研究結(jié)果來看琳要,這也是比較接近事情真相的一種說法。事實上張對自己所不幸遭遇的這一天降奇禍的過程在筆談里也一直有著零零星星的記錄秤茅,如果讀者在時序和語氣上細加辨析稚补,應該不難得出可靠的結(jié)論。事情的起因緣于一五九三年縣城一場奢靡的民間燈會框喳,當時虛齡剛滿四十的張正應聘在鄉(xiāng)紳周元裕府上擔任家庭教師课幕∠锰常“四月一十六日夜,里社送神乍惊,觀焉杜秸,眼迷炬,翌日發(fā)腫”润绎。二十天后的五月六日是明代士子一年一度的春季考試日期撬碟,由于那次蘇州學使饒先生親臨昆山督學,顯得異常隆重莉撇,自覺病情略有好轉(zhuǎn)的張自然不肯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呢蛤,于是勉力前往。想不到剛走進考場棍郎,“甫就位其障,不辨天日,豈非數(shù)哉坝撑!”這場意外發(fā)生的悲劇所帶給張以及他全家的沉重打擊應該不難想像静秆,筆談里有他記敘當時兩個好心的縣衙差役將他攙扶回家,與親人相見時的凄然情景巡李,“歸至草堂抚笔,先母憂惶,不知所措侨拦,先世長(張弟)從外入殊橙,面予無言。先叔父多好言相慰藉狱从,予爾時已不復作全人想矣膨蛮!”從現(xiàn)代醫(yī)學的角度而言,張那時所患的大約是今天青光眼季研、白內(nèi)障一類的常見眼病敞葛,盡管遠非絕癥,卻令有著數(shù)千年輝煌歷史的偉大的中醫(yī)束手無策与涡。所幸當時他尚并非全盲惹谐,此后多年僅憑眼角的一線微弱余光,他仍然堅持著述與掙錢養(yǎng)家驼卖。直到公元一六九年自稱眼病專家的江湖游醫(yī)鐵鞋道人將他的視力進一步損壞氨肌,而張為此甚至還付出典賣掉祖?zhèn)鞯淖之嬇c良田作為酬金的慘重代價。妻亡母喪酌畜。劇貧怎囚。憤世嫉俗∏虐寇亂與水災恳守。這一切再加上萬歷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他心愛的弟弟張世長的猝亡考婴,終于使他的雙眼在那年秋天徹底失去了光明。(根據(jù)《梅花草堂筆談》中《捉月》《病眼》《諧虎林》《病甚》《三花五子方》《春》《景物》《趙御史》《淳化帖》等篇綜述)

四十歲以后張大復就這樣漸漸進入了他一生中漫長的黑暗時代井誉。盲杖蕉扮。筆硯整胃。清淡與冥思颗圣,加上繼子張桐瘦削的肩膀,對他來說幾乎已成為生活的全部屁使。白天大多時間他在梅花草堂默坐在岂,構(gòu)思,晚間除了口述著作蛮寂,還要為日益窘迫的生計問題焦頭爛額蔽午。更為殘酷的是,當時他身體的許多部位似乎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酬蹋。二十五歲在外祖父家的大樹齋寒燈苦讀時患上心臟病及老,隨后是慢性腎炎與腸風,中年開始又是便血癥范抓、腳氣骄恶、牙周炎,還有一年中要反復發(fā)作幾次的肺炎匕垫、偏頭痛與傷寒僧鲁。老年以后這張病單上也許還要加上血脫與輕度中風。如果把這位自號病居士的老人一生的病歷搜集起來象泵,其厚度應該不比他幾十萬字的《梅花草堂筆談》遜色多少寞秃。將人世的種種不幸全都集中在這樣一位溫良謙和的道德君子身上——命運的暴戾與不公——我該如何形容?我又能如何形容偶惠?然而春寿,正是在這樣極端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下,張除了通過口述完成筆談一書忽孽,另有《噓云軒文字》《昆山人物傳》《昆山名宦傳》《張氏先世紀略》等深為當世儒林所欽服的著作绑改。因此梅花草堂許多年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類似蘇東坡黃州謫所、張志和舴艋舟扒腕,或張的鄉(xiāng)鄰兼精神導師歸有光項脊軒那樣的精神圣殿绢淀。這就是為什么,前不久當我再度抵達昆山尋訪瘾腰,在書店看到一個新派學者在其所著《墮落時代》一書中對張信口雌黃皆的,產(chǎn)生的強烈反應竟然令我自己都覺得意外。這本書里有一章專門談到了張大復蹋盆,種種跡象表明作者非但對張的生平缺乏了解费薄,而且連文本本身也幾乎沒有接觸硝全,僅憑《梅花草堂筆談》書前張的一篇亦謔亦嘲的自序東拉西扯,任意發(fā)揮楞抡。尤為令我不滿的是作者竟將一生中深受病魔摧殘的張強判為附庸風雅而裝病伟众,又是“張大復把善病當作人生一件幸運事”,又是“病召廷,成了最有力的借口凳厢,生活中最好的擋箭牌”。他甚至連張生命的將近一半是在黑暗中度過的這一不幸事實也不知道竞慢,從而將一個較晚年陳寅洛還要潦倒的盲眼書生先紫,硬說成是寫《去吳七牘》的袁中郎,或魯迅先生在《病余雜談》里嘲諷過的那種風雅人物筹煮≌诰看著一生倒霉的梅花草堂主人死后多年還要為人曲解攻訐,那感覺確實特別的令人感到同情與不平败潦。

我第二次抵達昆山恰逢周末度假高潮本冲,好不容易才在距亭林公園不遠處的某部隊招待所弄到了一個房間。張大復在筆談中偶爾也談到過兵事劫扒。一六一三年無錫潘葑一帶的鹽販子突然為爭搶地盤竟相殘殺檬洞,四野鄉(xiāng)民爭往城中避亂,“守城卒捍之粟关,蹂踐益不可止疮胖。卒亦乘機相煽,暴劫民家闷板,……舟亂于河澎灸,尸橫于道”。經(jīng)張事后確認的具體數(shù)目為“死者不下二百余人”遮晚。這樣荒唐的事實在煌煌大義的《明史》中(即便是滿清人修繕的)當然你是讀不到的性昭。在另一則筆記里張談到萬歷中期朝廷的西北綏邊政策,“大要調(diào)撫守戰(zhàn)三者權(quán)衡”县遣。當時政府主戰(zhàn)派中嗓門最高的要數(shù)兵部侍郎王敬所糜颠,這家伙經(jīng)常喜歡以一種夸張的、突然襲擊的方式將預定的答案強加給他的朝中同事萧求∑湫耍“子謂夷人不可殺耶?”王這樣問夸政,尚未待人家反應過來元旬,“王瞠目而搖首曰:夷可殺也”,以此顯得他自己比別人高明。還有嘉靖末年為騷擾吳中的日本涸裙椋寇俘獲的兩位蘇州名士張仲起與龔瑞周坑资,倭寇頭目命令他們挑擔作伕,“張擔而龔不忍”穆端。后來僥幸脫逃后兩人都當上了官袱贮,“龔偃蹇仕途,終杞縣令”体啰,張卻一帆風順攒巍,前途青云。當然狡赐,在記述這些同時代人物的言行事跡時窑业,張照例不加任何評判與議論——一種純粹的新聞手法——類似于同時嘉興人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钦幔,這也是他的作品被認為具有史料價值的最有力的證明枕屉。

招待所對面就是三聯(lián)書店昆山分銷店,店堂明亮鲤氢,環(huán)境清雅搀擂,完全符合我想象中這座著名文化縣城所應有的氣象。坐在那里二樓靠窗的吧椅上品茗執(zhí)卷卷玉,隨意翻閱哨颂,或閑閑眺望不遠處正沐浴在冬日陽光溫馨拂熙中的玉峰,我真想能夠與誰談談梅花草堂主人張大復相种,以及他瓢飲蕈食威恼、貧病交加的晚年生活。但在以經(jīng)濟工作為重點的二十世紀末的昆山寝并,至少目前看來這還只是一種奢望箫措。何況我在當?shù)赜譀]有什么朋友。張大復擁有朋友的數(shù)量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財富與驕傲衬潦。盡管當時缺乏現(xiàn)代化的傳媒工具斤蔓,他的博學與勤勉學風卻仍然遍聞大江南北,包括沈汀州镀岛、劉中翰弦牡、蘇石水、工部尚書吳茲勉漂羊、兵部龐公等政界人士在內(nèi)的朝野輿論對他一直褒獎有加驾锰。朱白民(馮夢禎老師)、李愚公走越、姚孟長椭豫、邵茂齋、陳眉公等江南名士在幾十年的時間內(nèi)也始終與他保持著良好的私人交情。還有我們多次提到過的常熟拂水山莊的少年進士錢謙益和堪稱明代第一戲劇家的湯顯祖捻悯。毋須諱言匆赃,這些著名人物與張的友情成分中既有對他才學的欽佩,更多的恐怕還是作為身體健康者對一個自強不息的殘疾人士所常有的那份同情與尊敬今缚。而對于歷任昆山知縣來說算柳,自己治下有這么一位知名人物大多也都感覺臉上有光。他們對梅花草堂絡繹不絕的造訪盡管讓旁人眼熱姓言,在張內(nèi)心看來卻也許不過只是一種即興表演瞬项。盡管如此,他還是樂于以他們所需要的角色來應付他們何荚。這個深諳世情的瞎眼老頭囱淋,他什么不懂?他又什么不會餐塘!這些地方政治家或慕名或禮賢妥衣,大多動機曖昧,真正為他認可戒傻,且當作朋友看待的是在任期內(nèi)為地方切切實實做了不少好事的湖北名士龔孝介税手。他對以待御身份出任昆山縣令的劉在田也頗有好感。劉上任伊始即有人在他面前講某某的壞話需纳,而劉當時堪稱經(jīng)典的回答是:既然這個人干了這么多壞事芦倒,那我就在這里等著他,早晚有一天他會到我這兒來報到的不翩。(原文為“姑待之兵扬,將自至”)張顯然欣賞這樣詼諧而大氣的機智語鋒,因為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正是他世俗面目的一個主要特征--思想深刻口蝠、言談風趣器钟、善開玩笑、不合時宜亚皂。(筆談里有多次他對自己言語不慎月旦人物所進行的內(nèi)省與自懺俱箱,可以看作這方面的一個重要證據(jù))典型的魏晉名士風度,所缺少的也許只是王戎那樣的世族貴戚背景和向秀阮藉那樣如同玉樹臨風般的倜儻外形灭必。

我們打算談到他的形象和他的家庭了嗎狞谱?也許是的。幾十年中禁漓,這個落魄的才子一直生活在中國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跟衅。身材矮小,衣著寒酸播歼,兩眼瞳朦伶跷。僅靠聲音和心靈寫作掰读。娶過兩任妻子,一死一病叭莫。廚房的米甕時常發(fā)出類似昆曲高腔那樣尖利的回聲蹈集,而包括兒子、女兒雇初、繼子在內(nèi)的親人也全都先于他出現(xiàn)在死神的黑色名單上拢肆。沒有功名、冠冕和愛情靖诗,也沒有田產(chǎn)郭怪、藏書、古玩刊橘。祖遺晉唐小楷鄙才、褚遂良夫子廟碑、麻姑仙壇記等諸多寶物促绵,早因雙目昏黑不知為何人竊去攒庵,出自新安王民暉之手的一冊珍貴的先賢遺像,也因類似的遭遇付之闕如绞愚。在手頭相對寬裕的那幾年內(nèi)叙甸,也即在王又新劉中翰署中任職期間,大部分束侑卻又被用來修筑一座帶有公益性質(zhì)的路邊涼亭位衩。而“每除夕,吾家無所不無熔萧,今又無二:籠無香糖驴,炊無水”這樣的窘迫現(xiàn)實,對他來說早已視作家常便飯佛致。每天午后他獨坐窗下冥思的孤寂身影象不象古寺青燈參禪的老僧贮缕?同樣,對于泰昌天啟年間那些慕名前來拜訪的外省書生俺榆,如果在街頭相遇感昼,也肯定不會有人相信,眼前這位佝僂罐脊、咳嗽定嗓、步履蹣跚的老頭,就是他們急于想要見到的大名鼎鼎的梅花草堂主人萍桌。究竟是什么在支持他的生活宵溅?物質(zhì)還是精神?在昆山逗留期間我經(jīng)常為這樣無聊的問題弄得煩惱不堪上炎。尤其當我在他一生中多次經(jīng)由的婁江夜色中徘徊恃逻,在玉峰梅花墩邊閑坐,在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手跡與體溫的隋代瓊花前凝思。我想像自己臉上當時的表情寇损,大概不外乎是那種哈姆雷特哲學傻瓜式的愚蠢吧凸郑!同時我也知道張大復本人肯定不會作這種無謂的思考。將塵世的一切全都歸諸于命運的安排與設置矛市,應該符合迄今為止我們所了解的張的處世態(tài)度线椰。因此想像他所會象徐文長那樣用鐵錘猛擊自己睪丸,或者象他所尊敬的李禿翁那樣自殺是相當滑稽的尘盼。至少他三十七年從容度過的黑暗生活已經(jīng)向我們指明了這一點憨愉。逆來順受,處變不驚卿捎。一位朋友曾引用韓愈論張籍的“盲于目配紫,而不盲目于心”作為對他的贊語,還有人將他比作寫《左傳》的左丘明午阵。不管怎么樣躺孝,在熱衷于表演,充溢著大量食客底桂、山人植袍、行為藝術(shù)家、頹廢者與自虐狂的明末文壇籽懦,不溫不火于个、自行其道的張確實是一個異數(shù)。

一六一七年張大復突然扶病啟程趕往杭州暮顺,可以被認為是他一生中除北京外唯一的一次長途出訪厅篓。《中國文學家大辭典》說他“晚年猶到杭州與馮(夢禎)訂交”顯然與事實不符捶码。因為其時非但距馮辭世已有整整七年羽氮,而且據(jù)筆談所載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出版——與新安名刻工汪令聞與趙云槐會見——商定《梅花草堂集》(張一生著作全集)的刊刻事宜。這件事至少向我們傳遞了兩方面的信息:一是這些著作對于他生命的重要性惫恼,以至不惜以風燭殘年之身進行冒險档押,二是多年的疾病使他自覺來日無多,想在有生之年將自己的后事安排妥貼祈纯。張當時走的是水路令宿,從蘇州沿古運河南溯,乘坐自己冠名息舫的那條破舊小船盆繁。兩個朋友韓止修陸子玄悉心照料他的起居掀淘,還有他的書僮石倩。舟過湖州時韓建議去拜訪一下時任歸安縣令的某故交為張斷然否決油昂,理由是這位朋友是個清官革娄,恐怕沒有多余的酒食招待客人倾贰。用張自己的話來說,叫做“某念歸安廉吏拦惋,安所得糈飼過客匆浙?”說來也巧,旅行終點杭州的仁和知縣周季候剛好也是張的崇拜者之一厕妖,在西湖的一條游艇上他們欣然相逢首尼,由于深諳張對戲劇的嗜好,周甚至提前為他準備了幾出精彩的劇目言秸,并由浙中名伶李九官領(lǐng)銜主演软能。我們知道,明代的伶人在某種意義上只是男妓的較為含蓄的稱謂举畸,這在今天應該已不是什么秘密查排。筆記中張?zhí)谷挥涗浟俗约簩畹膬A心與纏綣,以至作為東道主的周季候忍不住當場與他開玩笑:“咄抄沮,元長跋核,猶復能摸索人∨崖颍”在杭逗留的半月中砂代,除了辦妥正事,他還會見了張子羽率挣、聞子將刻伊、印持、無敕等浙中名士高僧难礼,一起飲酒轟談娃圆,聽歌作樂。而作為此行高潮的是寒云凍梅中對馮夢禎故宅的謁訪蛾茉。那是一個雨雪霏霏的冬日午后,他在一大幫當?shù)嘏笥训臄v扶下神色肅穆佇立快雪堂中撩鹿,“堂故龕馮先生之像谦炬,紅罽修髯,結(jié)跏趺坐”节沦,一個杭州作家顧道民在他耳邊輕輕告訴他“宛如當年靜默時也键思。”

《梅花草堂筆談》的正式問世日期為公元一六五五年的秋天甫贯,那時距張辭世已有二十五年吼鳞。此書雕版師趙云槐刀法精妙,深明文義叫搁,在杭州一見之下就令張感到十分放心赔桌。此后數(shù)年間趙為刻此書非但“揮刃不輟供炎,更大寒暑無間”,而且分文不收疾党,連購置書板的費用也由此人一手包攬音诫。“人或怪之雪位,輒曰‘愿為此君(張大復)力竭钝。’”在此之前另一新安名家汪令聞也曾無償為張鐫刻過《張氏先世紀略》一書雹洗∠愎蓿可以想見這些高風義舉給張的滄桑心靈所帶來的慰藉與感動,但由于刊印此書仍然需要一筆很大的費用时肿,他不得不將它們暫且擱置在梅花草堂的瓢盆碗碟之間庇茫,象守護自己精神的孩子一樣悉心守護著它們。十三年后另一贊助商蘇淞道守備錢繼章的出現(xiàn)雖然令此書的出版似乎又有了某種轉(zhuǎn)機嗜侮,但不幸?guī)讉€月后張即匆匆謝世港令,繼孫安淳守淳時年尚幼桃焕,加上身逢亂世素跺,緊接著又是乙酉鼎革,朝代更替澎嚣。直到順治年間世事稍平击吱,張安淳在外避亂多年回來淋淀,取出“實賴彝堂主人爾斐先生高義,珍秘愛護覆醇,存而不失”的四百余塊書板朵纷,此書的出版工作才被正式提上了議事日程。當時梅花草堂已在清軍的鐵蹄下夷為平地永脓,想象它在兵火中無聲燃燒的樣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令我神往袍辞,同時也沒有絲毫悲哀。也許在我的意識中它原先就不該為人間所有常摧,現(xiàn)在不過是返回了它應該返回的地方搅吁。

張大復的隔世知己兼鄉(xiāng)鄰爾斐先生同時也是此書出版最有力的推動者。正是他說服其時因發(fā)現(xiàn)書板散佚七十余塊從而躊躇不決的張安淳“爾祖《筆談》一書落午,堪與眉山《(東坡)志林》并傳不朽谎懦,其刊板之失極宜鋟補,而保殘守缺無益也”溃斋。另一有力人物錢繼章甚至主張不須補版先把書印出來再說界拦,讓讀者“視其存者以思其毀者”可也。在這種情況下加上諸多鄉(xiāng)賢聞知此事后主動愿意提供贊助梗劫,這部物質(zhì)與精神兩方面都堪稱災難深重的巨著終于在此后不久的清順治十一年(公元一六五五年)千呼萬喚始出來享甸。生前沒有看到此書出版顯然是張的生平恨事截碴。此外還有一件恨事,那就是張氏接力賽似的家族功名目標即使在又經(jīng)過了兩代人的奮斗以后枪萄,依然被證明是一個虛妄的夢想——至少我在順治隐岛、康熙兩朝的進士題名碑錄上找不到張安淳張守淳的姓名。命運的乖戾與無情瓷翻,有時想起來真不免讓人感慨系之聚凹。

根據(jù)一個同樣對張感興趣的朋友的最新研究成果,張大復晚年杭州之行的始發(fā)地應為鎮(zhèn)江而非昆山齐帚。當時他的現(xiàn)實身份是當?shù)剡_宦劉中翰的座中食客妒牙,準確點的說法是家庭教師。此人系張的知己王又新好友对妄,平時又素慕風雅湘今。事實上張此趟頗為闊氣的旅行很有可能就得到了他的資助。從那里出發(fā)到杭州剪菱,正好是歷史或古代地理概念上南運河的兩個極端摩瞎。而四百年后我從所居小城湖州動身前往昆山,走的大致也是這條最方便的路線孝常。只不過古典的檣櫓水聲為現(xiàn)代的車輪汽笛所替代旗们,江楓漁火的詩意也早已演化成加油站修車鋪的工業(yè)時代風景」咕模“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上渴,濤聲依舊不見當年的夜晚∠舶洌”坐在帶有空調(diào)彩電的豪華大巴車里聽著這樣煽情的歌曲稠氮,實在讓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番感嘆。好在我還不至于浪漫到想象他與我同乘一車——甚至就坐在我的身邊半开。而且就算真的發(fā)生了這種情況隔披,我想我們之間又有什么可談?他想必不會對我的股票寂拆、網(wǎng)絡和拱豬游戲有任何興趣锹锰,而他那種瓢飲簟食、皓首窮經(jīng)的苦難生活同樣也令剛過上幾天好日子的我誠惶誠恐漓库,何況一想到弄得不好還要白白搭上一雙眼睛,更讓人避之猶恐不及园蝠。我毫不諱言自己如果生于明代多半會成為屠長卿王百谷那樣的家伙渺蒿,至少也會像陳眉公那樣待價而沽——堅持以個人才華與社會利益進行某種適當?shù)牡葍r交換。然而即便如此彪薛,這仍然不影響我對張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與迷戀茂装。盡管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奇怪怠蹂,實際上并不矛盾。想想看少态,如果我們喜歡一個人城侧,不正是因為他品質(zhì)中某種光輝的令我們自慚形穢的東西或者他堅持做到了某些我們所做不到的事情嗎?張大復當年對狂人李贄的崇仰也同樣令很多人感到奇怪彼妻。他對暴力與色情在一生中也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嫌佑。有一次錢謙益向他請教宋代以后還有什么書可讀的,根據(jù)錢的事后回憶侨歉,張當時甚至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水滸傳》屋摇,《牡丹亭》∮牡耍”

任何企圖將張的藝術(shù)風格納入“山人氣味”的論調(diào)現(xiàn)在越來越能看出是何等的輕率和不負責任炮温。這方面的始作俑者是周作人,其理由也僅僅因為“他的文學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或者“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不喜歡的”牵舵。就算沒有當初錢鐘書的直言指謬柒啤,我相信那些有見地的讀者也自能察覺出這樣的批評于張未免有欠公允。問題的實質(zhì)看來已經(jīng)不在討論張在明代文學的地位畸颅,而是我們評價一位作家究竟持何標準担巩?思想還是藝術(shù)?抑或個人喜惡重斑?任何稍涉文學史的人都知道十六世紀后期的中國文壇實際上只是公安三袁長袖善舞獨擅其場的表演舞臺兵睛。且有江盈科、屠長卿窥浪、盧氏兄弟以及稍后的陶周望輩的四下呼應祖很,援為犄角。以至蘇州至錢塘的路上一時間滿眼都是白話+性靈漾脂、輕狂放誕的名士假颇。竟陵派的鐘譚二子也許正是因為惡其囂張,這才匆匆扯起一面復古大旗骨稿,打算聯(lián)手以抑其勢笨鸡。其后也自有劉侗、王思任坦冠、祁彪佳等有意無意的加入形耗。在那樣的混亂情況下張為自己所選擇的邊緣與旁觀的角色應該并不出乎我的意外。哪怕他的作品當時已成為人們私下里談論辙浑,關(guān)注以及期待的中心激涤,他的身影卻被更深地藏進了梅花草堂的陰濕光線里。對文學的主張也仍然堅持通過文本——創(chuàng)作實踐——加以闡發(fā)與傾訴判呕。不難想象那時被不是“纖巧”就是“冷澀”的文壇兩重唱鬧昏了頭的讀者在接觸到“宴坐息舫中倦踢,冷瑩穿戶送滞,捉得半床秋水”,或者“月是何色辱挥?水是何味犁嗅?無觸之風何聲?既盡之香何氣晤碘?獨坐息庵下褂微,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哼蛆,是何解”這樣的文字時心中的震驚與神往蕊梧。與他持同樣藝術(shù)態(tài)度的當初雖然還有李流芳、湯若士腮介、程孟陽肥矢、陳眉公等人,張卻是其中最奇特的叠洗。就這么瞎著一雙眼睛甘改,安安靜靜生活在文壇的邊緣,自得其樂——誰也無法判斷他是洞若觀火呢還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見灭抑。

張大復二十世紀的另一知音是廣州中山大學的吳承學教授十艾,這主要體現(xiàn)在《晚明小品研究》一書中,這本書我剛剛讀到腾节。在研究中他將張散文的擬題與《詩經(jīng)》和部分中唐無題詩放在一起考察忘嫉,從形式意味的角度探討它們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并認為這“對當時的寫作思維實在是一種突破案腺,……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美感的瞬間體悟與傳達”庆冕。我當然知道他想說什么:一個憤世嫉俗的張大復,與眾不同的作家劈榨。他繼續(xù)告訴我們:“與之相適應的是其內(nèi)容非常注重記錄一些稍縱即逝的景色或感觸……應目會心访递,神與物游,讀起來似六朝駢體小品同辣,而風神蕭散拷姿,言意不盡,誠為晚明小品之佳作”旱函∠斐玻看到有人這樣說張的好話當然令我高興,買到這本書記得好象也是在昆山三聯(lián)書店棒妨。當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左右抵乓。我從招待所出來吃夜宵,卻被書店內(nèi)燈火通明、讀者絡繹的景象所吸引灾炭。盡管街道上寒風凜冽,店堂的背景音樂播放的卻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颅眶。店主在忙絡的同時不忘向進出書店的顧客微笑示意蜈出。幾個學生模樣的在抄書。一對情侶手臂相擁站在架前專心翻閱涛酗。還有人在靠窗的書吧小聲爭論余秋雨與王朔誰更無聊铡原。高大氣派的古典文學柜陳列著張一生敬仰的蘇東坡、李贄等的全集商叹,還有幾本他的朋友燕刻,或同時代人的著作。出來時我的隨行朋友用相機攝下門口一個行乞的老年盲者剖笙,并在他的破塑料罐里放進一張五元紙幣卵洗。

這是否是個寓示城市內(nèi)部將發(fā)生某些微妙變化的暗潮洶涌的夜晚?我滿懷溫情將這些記錄下來弥咪。夜幕中玉峰的輪廓濃黑中混雜著寶藍过蹂,象是為某種真實敘述提供的深沉背景。而幾個小時后離開昆山時我再度回望聚至,一縷霞光已迅疾酷勺、無聲無息地取代了它們——絢麗而奪目——猶如金黃的冠飾,又像是蘊含象征意味的躍動的小小火焰扳躬。當我在這篇長文臨近結(jié)尾時凝神回憶脆诉,它們仿佛仍然在我面前晃動——甚至就在我的紙上。當然贷币,如果我寫的是詩篇击胜,或許不會拒絕以它們作為標點,但我最終寫成的只是有關(guān)明朝一個苦難書生的真實故事片择,因此還是決定用那枝昆山帶回的枯梅斷然結(jié)束全篇潜的。

二年十二月至二一年二月 昆山—湖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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