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甩苛。況屬高風(fēng)晚蹂楣,山山黃葉飛。
我小時候?qū)W會的第一首詩讯蒲,就是這首王勃的《山中》痊土。我三歲那年,倔脾氣怪老頭從書架最上層拿出來那本白色封皮墨林,已經(jīng)被翻爛了的《幼讀古詩一百首》赁酝,交到了我的手上。后來旭等,只讀完小學(xué)的倔老頭教會了我小時候會背的所有古詩酌呆。
老頭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本來是有機會讀更多的書的搔耕。那時候隙袁,家鄉(xiāng)整條街的旅店和驛站都是倔老頭家的產(chǎn)業(yè),幾世幾代經(jīng)營下來,家大業(yè)大菩收。他生在這樣的家庭梨睁,從出生起便用自己的字做名字。
他的字是子興娜饵,大概是家里長輩希望借著他的名字坡贺,祈禱家族興旺,永遠(yuǎn)昌隆划咐。但是好景不長拴念,他的一位親叔叔不知怎的,沾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褐缠。那時候抽大煙就好比扔錢政鼠,他既戒不掉,家里人又不忍心看著他就這么死去队魏,便大把大把地給他花錢買煙公般。于是,家道一天天敗了胡桨,直到有一天官帘,家中長輩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分家昧谊。那時候的倔老頭大概是10歲上下的樣子刽虹,還在讀書,有些懵懂地看著大人們默默地把財產(chǎn)分好呢诬,從此不再共住一個屋檐涌哲,各自為生。從那一天起尚镰,他的家里阀圾,就只有自己的父母和幾位親兄弟姐妹,從前那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和堂皇華麗的花園府邸狗唉,就成了只有在夢里才偶爾出現(xiàn)的東西初烘。
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小,還不懂得家族分散的創(chuàng)傷分俯,但是他和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肾筐,我覺得他什么都懂。
沒了錢缸剪,家里孩子又多局齿,他位在中間,既還輪不上像大哥那樣為家里撐起一片天橄登,又不會像小弟那樣備受照顧抓歼,但總之讥此,讀完小學(xué),便沒有什么閑錢再去讀書了谣妻。他也只能去做些工萄喳,或照顧現(xiàn)在屬于他們這個小家的農(nóng)田。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家里給他娶了親蹋半,新娘是對門人家的姑娘他巨,新婚沒幾天,這個脾氣倔強的青年第一次讓大家伙吃了一驚减江。
“我要去青島染突。”他說辈灼。
新娘子當(dāng)然不會說什么份企,只是他的父母和幾位兄弟都勸他留下。他們只希望家里人能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巡莹,不想這個青年是這樣堅決司志。沒有辦法,只好打點了行裝降宅,送他和妻子出門骂远。
他心里想著但沒有說出口的是,我要混出個樣子腰根,重新把家里的產(chǎn)業(yè)置辦回來激才。
青島以前叫做膠澳冰蘑,他就帶著一身的驕傲案糙,牽著妻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橙弱。
可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岩睁,兩個身無分文又沒有閱歷的年輕人要站穩(wěn)腳跟該有多難呢?沒有住處揣云,他們想辦法租到了一間醫(yī)院旁邊的小屋捕儒。倔老頭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擅長手工活,細(xì)到縫補舊衣邓夕,粗到制作家具刘莹,都拿得出手,于是很快焚刚,他便把小屋子翻整一新点弯,這就是他們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個住處。
總要去找些活來做矿咕。年輕人想想自己身無長物抢肛,就這一雙巧手狼钮,或許能養(yǎng)活得了一家人,便幾經(jīng)周折捡絮,開了一家服裝店熬芜,為人制作新衣,縫補舊裳福稳。起初來的人并不多涎拉,這也怪他,從來就心腸直的圆,說話不客氣鼓拧,遇到自己看不上的人和事,不懂得含蓄也不會隱藏越妈,張口就說季俩,從不避諱。后來叮称,他漸漸發(fā)現(xiàn)种玛,城里有很多外國軍官,他們對衣服比較講究瓤檐,也舍得花錢赂韵,只有一點不好,他們不會講中國話挠蛉。年輕人倔脾氣又上來了祭示,暗自里用最快的速度學(xué)會了簡單基本的德語俄語英語,達不到熟練交流的程度谴古,但是做生意的交談是沒有問題了质涛。外國人看這小子有點意思,還會講自己國家的話掰担,手藝又好汇陆,便常來他的店,裁制衣服带饱。
日子算是好過了一些毡代,手頭的錢也漸漸攢了起來,年輕人心里盤算著還要攢夠多少錢才能做起一筆大生意勺疼。但是好景不長教寂,店里的人陸續(xù)少了,常來的軍官也不來了执庐,因為隨著解放酪耕、國家成立,這些外國人轨淌,很多都回去了迂烁。剛剛開始的好日子又?jǐn)嗔四钕肟茨幔贻p人有些失望,他索性用手里的錢投了一筆生意婚被,只是他太年輕狡忙,沒經(jīng)驗,性情又急址芯,脾氣還總讓人受不了灾茁,很快便賠了本,又回到了一窮二白的狀態(tài)谷炸。
這個時候的年輕人北专,已經(jīng)從原來的小屋搬到了更大一點的家,還有了年幼的兒子旬陡。賠了錢之后拓颓,他不甘心地一個人悶著,我從他老時的神態(tài)便能揣度出那時候他的樣子描孟,必定是用一雙細(xì)長的眼睛望向窗外驶睦,眼神尖銳而肯定,薄薄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匿醒,抿出一道淺淺的帶點憂傷的下弧線和不能被動搖的堅決场航。
這一次,年輕人思前想后了很久廉羔。他想起離開家鄉(xiāng)時的那一幕溉痢,想起小時候支離破碎的家庭,想起那一卷卷大煙抽走了他所有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夢想憋他,想起這些年的闖蕩孩饼,這時候身邊的兒子緊緊拉著他的衣角,還有一個小不點在妻子的懷里酣酣地睡著竹挡,他心軟了镀娶。他覺得這次不能再任性下去,可能離開家鄉(xiāng)時在心里默默許下的愿望揪罕,就此真的只能是一個愿望了梯码。
于是他在工廠謀了一份職,妻子也找到了一份工作耸序。他時常嘆氣,自己想些事情鲁猩,妻子知道他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坎怪,但是一句話也不說,她了解他的脾性廓握,說了搅窿,他會更難過嘁酿。漸漸的,三兒子又出生了男应,他到了中年闹司,工作穩(wěn)定,嘆氣少了沐飘,心里的事應(yīng)該已經(jīng)放下了游桩。
但總有一件事,他想放也放不下的耐朴,是他兩個女兒借卧,兩個早夭的女兒。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筛峭,出生只三天铐刘,便夭折了;第四個孩子影晓,還是女兒镰吵,他高興得不得了,但這次挂签,女兒長到快一歲疤祭,生了一場病,又夭折了竹握。
他傷心極了画株,甚至比妻子還要傷心。他留不住兩個女兒啦辐,便對孫女都格外疼愛谓传。我是他最小的四兒子的女兒,是他的老來子的孩子芹关,從小就在他身邊续挟,知道他對姑娘家有多疼有多好。記得小時候侥衬,有一回媽媽開玩笑說要帶我去剪短發(fā)诗祸,他突然生起氣來,告訴我媽不許給我把頭發(fā)剪短轴总。那時候我不明白直颅,后來想來,怕是他心目中自己女兒的樣子怀樟,便有長長的頭發(fā)功偿,厚厚的,黑黑的往堡,同我的一樣械荷。他對我很好共耍,但我從不理解,為什么他對奶奶就總是兇巴巴的吨瞎。在我記事以后痹兜,他們便天天吵架,他嘴快心直說話狠颤诀,奶奶也是字旭,兩個人就吵啊吵啊,也不覺累着绊。爸爸說他們從他小時候就吵谐算,改不了的毛病,哪天不說兩句归露,好像就不痛快洲脂。
可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可說呢?倔脾氣怪老頭就有剧包,他吵架的理由簡單得很恐锦,只因為他自己有一套不能被動搖的行事規(guī)則,別人稍稍動一點他就不高興疆液,就得和人家理論一铅。比如把報紙放錯了地方,他看不順眼堕油;再比如潘飘,午飯的青椒絲切得有點粗,他看不舒服掉缺。
我心里想他或許對奶奶是沒什么感情的卜录,父母包辦的婚姻,他只匆匆見了一面就訂親結(jié)婚了眶明,能有什么感情呢艰毒?有一天晚上,78歲的他火急火燎地趕到我們家搜囱。那時我家和老房子距離很近丑瞧,他總不要別人給他的老房子安電話,一提就急蜀肘,有什么事他就愿意跑到家里面來說绊汹,可是三個大兒子都陸續(xù)搬家住遠(yuǎn)了,只有我家還住得近扮宠,爸爸念及老人年齡大了怕有急事西乖,就一直不搬住在他身邊。那天晚上他來敲門,爸爸開門浴栽,看他站在外面,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個走丟了的小孩轿偎。
“你媽不行了典鸡。”
老房子少了它的女主人坏晦,卻好像是一下子少了許多人萝玷。我在那里長大,頭一次這么安靜昆婿,安靜得讓我害怕球碉。他叫我,“你奶奶不在了仓蛆,以后中午放學(xué)就別來爺爺家吃飯了睁冬,去你姥姥家,你姨在家看疙,能給你好好做飯吃豆拨。”我問他怎么辦能庆,他說我自己弄點就行了施禾,然后便不理我,轉(zhuǎn)身去給奶奶的遺像拂灰搁胆,那遺像他天天擦弥搞,其實一點灰都沒有。爸爸小心翼翼地問他渠旁,“給你安個電話吧攀例?”他的臉上還是那副倔強的表情,眼神里卻是一層灰灰的憂郁一死,半晌說“好”肛度,就又安靜了。
那之后他衰老得很快投慈,我和爸爸去看他承耿,家里面冷冷清清的,他坐在床上伪煤,剛剛睡醒下午覺加袋,走時是吃飯的時間,爸爸說給他做飯陪他吃抱既,他大手一揮职烧,“不用!”狠狠地看著我爸,語氣里還是那股子倔勁蚀之。他徑自走到灶臺蝗敢,那里曾是家里最熱鬧的地方,曾經(jīng)我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足删,陽光都從外面的紗門照進來寿谴,把灶臺照的發(fā)亮,奶奶就在那簇亮光中失受,掌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炒鍋叫我的名字讶泰,桌上早已擺好了一席美味。如今夕陽西下拂到,沒有陽光照進來痪署,灶臺不熱,臺下貯存蔬菜的地方不見了往日的豐富兄旬,只剩下兩顆圓白菜狼犯。他一手撐著灶臺,重重地出一口氣领铐,艱難地彎下身子辜王,顫抖著右手拿菜。我想上去幫他罐孝,爸爸拉住了我呐馆,他知道這老頭的怪脾氣。
他的脾氣是改不了的莲兢,這讓人又恨又愛但多半是恨的秉性汹来,陪了他一輩子。他身體越來越壞改艇,老伴走后不久收班,他出了車禍,被撞倒后竟然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土谒兄,罵了司機一句就繼續(xù)走摔桦,還是路人們和被罵的司機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讓他自己回家,生拉硬拽地把他送進醫(yī)院又找到我們承疲,結(jié)果第二天就被送進了ICU邻耕,住進去一個多月才漸漸好起來。
他終于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燕鸽。
四個兒子不想他一個人住在冷清的沒有暖氣的老房子里兄世,開始輪流接他來家里住,他身體不如以前硬朗啊研,脾氣卻依舊強勢御滩,什么事情都學(xué)不會接受別人的安排鸥拧,接連用自己那饒不得人的倔強氣哭了我大大娘和二大娘。他倒還瀟灑削解,告訴幾個兒子要去養(yǎng)老院待著富弦,第二天就收拾收拾跑去了養(yǎng)老院。
沒有人拿他有辦法氛驮,這個倔脾氣的怪老頭舆声。
我上了中學(xué)又上了大學(xué),住校的日子越來越多柳爽,看他的時間越來越少。大學(xué)的一年暑假碱屁,我去養(yǎng)老院看他磷脯,他正坐在椅子上認(rèn)真地拆刮胡刀的保護蓋,要把它弄下來刮胡子娩脾。我看著他特別努力地一點一點嘗試赵誓,卻總是打不開。我試探著問他要不要我來試試柿赊,心里早做好被他罵一通的準(zhǔn)備俩功,他卻直接遞給我,笑著看我碰声。
我愣了一下诡蜓,這是那個什么時候都決不讓別人插手自己事情的倔強老頭嗎?
我輕輕幫他打開蓋子胰挑,遞還到他手上蔓罚,他又笑笑,站起身向浴室走去瞻颂。我得以認(rèn)真而崇敬地打量他的背影豺谈。他的后背并不佝僂,視力和聽力也沒有退化贡这,只是那腳步不知何時起變得如此細(xì)碎茬末,他半步半步地慢慢向前蹭著,幾片地磚的距離盖矫,他硬硬地走了十多步才挪到鏡子前丽惭,僵僵地舉右手到臉頰,一點一點辈双,輕輕刮著吐根。
這是我感到陌生的腳步。曾經(jīng)他帶我到海邊行人道上曬太陽辐马,我騎著小孩車越跑越遠(yuǎn)拷橘,回頭看他局义,沖他做鬼臉,他卻突然跑過來冗疮,我轉(zhuǎn)回頭看向前面才發(fā)現(xiàn)原來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長長的下樓梯萄唇,正當(dāng)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的大手摁住我的車子术幔,把我提溜下來另萤,緊緊攥著我;還有一次诅挑,我站在街口等他買報回家四敞,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邁著大大的步子,朝我不停揮手拔妥,沒幾步就走到我身邊忿危,拉著我一起往家里走去。
但是我再仔細(xì)一想没龙,原來铺厨,那都是十幾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再想起這所有事的時候硬纤,是坐在90歲的他的病床前解滓。他太老了,身體機能退化得很快筝家,瘦到連我都可以抱得動洼裤。但是他依然耳清目明,也不癡呆溪王,記得住所有的事情逸邦,就是說話不太利索。他問我在扰,“你現(xiàn)在在瑞士是不是缕减?”我說是,他說芒珠,“瑞士啊桥狡,有手表≈遄浚”我說你喜歡什么樣子的手表我給你帶裹芝。他笑,拉著我娜汁,握握手嫂易。
我說,“爺爺掐禁,該吃飯了怜械÷停”
我扶他起來,給他喂飯缕允。他已經(jīng)連假牙都戴不住了峡扩,只能吃流食。我一勺一勺地喂他障本,他吃得很乖教届,也吃得很好,我說你真棒呀驾霜,給他擦擦嘴案训。他真的很老了,這一點粪糙,我比他自己承認(rèn)得更晚强霎。
三周之后他在醫(yī)院去世了,沒有痛苦猜旬,是老死。90歲的年紀(jì)倦卖,也可以叫喜喪了洒擦。
那天我在瑞士。爸爸說他離開的時候有兒孫在怕膛,挺安詳?shù)氖炷邸N液茈y過,但有一絲欣慰褐捻。那一年我只在家待過兩周半掸茅,就是他走前的那段時日。我去看望過他好幾次柠逞,陪他說話昧狮,給他喂飯,或者他睡著了板壮,我就在旁邊靜靜待著逗鸣。
這稍稍抵消了我心中沒能見他最后一面的愧悔。
可惜他最后沒能回到曾經(jīng)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绰精。那座沒有暖氣撒璧,就連廁所都是公共的大院,記錄了他大半輩子的喜怒哀樂笨使,和我十歲之前大多數(shù)快樂的時光卿樱。每天爸媽來接我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坐在窗下的大桌子前讀報紙硫椰。
我說爺爺再見呀繁调。
他放下報紙萨蚕,摘下眼鏡,站起身來涉馁,背著手门岔,微笑著彎下身子看著我。他還記得年輕時從軍官那里學(xué)來的英語烤送,操著不太地道的口音和我說寒随,
Good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