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容貌顯現(xiàn)在云岡
作者:唐晉
唐晉
著名作家窖铡、詩人。著有長篇小說《夏天的禁忌》《宋詞的覆滅》《玄奘》《鮫人》《鮫典》《唐朝》;小說集《天文學者的愛情》《聊齋時代》《景耀》;詩集《隔絕與持續(xù)》《月壤》《金樽》《侏儒紀》;散文集《飛烏時代》;文化專著《紅門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風度》等坊谁。
光把佛像顯現(xiàn)出來费彼,在一些地方,在與黑暗的接壤處口芍,形體的某一部分依舊保持著長夜里的形態(tài)一照亮更讓人感到那種深潛的力量箍铲。我們知道,我們不能長久地凝視這些明滅之際悄然升降于虛空的神靈鬓椭,即使有時候曾經(jīng)整夜整夜地把目光投入夜幕颠猴。所以聋庵,與其說它們是從虛空中顯現(xiàn),不如說那些就是光自身的影像:佛就是光影像的無限次的疊加芙粱。
在我們眺望的目光極處祭玉,時光的大塔穆然肅立,它既被塵土封存春畔,又被香油灌溉;既飽受毀損與頹圮的殘缺脱货,又一次次在青煙繚繞里奇跡般地復原。這是人類世界一切過去的遺存之地律姨。佛就是一個與此類似的時間概念振峻。
佛在夢中向世人顯現(xiàn)的容貌
通過對浩瀚史籍的檢索,我們從眾多影像中找到了這一個:釋迦牟尼择份。輕而易舉扣孟,我們便掌握了他在漫長一生中所發(fā)生的全部事情。我們甚至可以看見他的神奇活動:擲象出城荣赶,目睹生老病死凤价,離家求道。在一株畢缽羅樹下拔创,他枯坐七個晝夜利诺,吃盡牧女送上的一大罐乳糜,跳入尼連禪河中浸浴剩燥,久久不愿出來慢逾。如果不是時間的原因,我們完全有理由這樣認為灭红,正是河水隱去了他的容顏侣滩。所以,在我們仰望的過程中变擒,他的面目始終模糊不清君珠,令緬懷者無法確定。就連那些離他最近的人也難以完整地講述他赁项,有時他是孔雀王的影子葛躏,有時他是鹿王的影子澈段,有時他又是一只在高處體察的大雁悠菜。一些失望的記錄者只好感慨無法記住他的樣子,是因為他總將自己的身體舍棄出去败富,他有一千次生命悔醋,在一千生中,他一千次地舍掉自己的身體兽叮。
唐代的玄奘在佛遺址上多次目睹釋迦牟尼舍生的痕跡芬骄。因為老虎饑餓瀕死猾愿,他用竹刺釋放軀體的血肉來讓老虎吮食;玄奘來到這片土地上時,那些褐紅色的血跡已存在了一千多年账阻,仍然觸目驚心一次次舍生使一個人的面貌逐漸虛淡下去蒂秘,同時又在世間萬物中龐大起來,最終他由人的面貌豐富淘太、上升為世界的面貌姻僧,成為理想的化身。當涅槃之日降臨蒲牧,他的靈魂濃縮——舍利——被分成象征無窮的四萬八千份撇贺,散放在四大洲。隨著小塔在大地上不斷生長冰抢,更多有形的紀念物開始出現(xiàn)松嘶,而膜拜者堅信,紀念物會帶來佛最直接的垂注挎扰,以至現(xiàn)身翠订。
夜晚無一例外地到來,或因興奮遵倦,或因恐懼蕴轨,一些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眠骇吭。這時橙弱,強光照徹了他們各自的夢境,那既不是橄欖油燭的紅艷之光燥狰,也不是松明火把的慘白之光棘脐。金色的毫光籠罩著他們,他們張大了眼睛龙致,從朦朧中坐起疲憊的身體蛀缝。他們看到金光中站立的人,螺髻白毫目代,慧目如水屈梁,面孔慈祥又異常清晰。剎那榛了,他們領受了平靜之心的沐洗——他們?nèi)滩蛔」虻苟Y拜在讶,親吻面前被照亮的虛空。光芒很快消失霜大,他們在頓顯的黑暗中怔忡呆坐构哺,悵然若失。一個人取筆畫下夢中所見,一個人則向有名的工匠細細描氖锴俊:他們堅信自己看到了佛的本相残拐。
于是,第一尊佛像誕生了碟嘴,就像他們在夜里見到的樣子溪食。佛像被納入城中最大的伽藍,膜拜從此達到頂點娜扇。越來越多的佛像隨之現(xiàn)出眠菇,正如連綿不絕的小塔——寺院中,山崖間袱衷,木板上捎废,甚至在塔壁上和塔基周圍,以及金屬器皿致燥、國家的貨幣登疗、書籍、布帛上嫌蚤。每個人都認定自己的這一個最接近辐益,甚至就是佛本來的樣子。于是脱吱,在擴大智政、蔓延的造像活動中,佛與真實的容貌相去甚遠箱蝠,而看上去续捂,這些佛像既不是釋迦本人,又不是他的弟子宦搬,也不是那個時代的人牙瓢。經(jīng)過不斷地補充、變化和匯集间校,造像形成一定的儀軌矾克,并在儀軌中統(tǒng)一起來,體現(xiàn)出各式面目與等級憔足。即使如此胁附,浩瀚的佛像仍然有著細微的差別。犍陀羅工匠滓彰、波斯薩桑工匠控妻、摩揭陀人以及梵延那人、濫波人找蜜、劫比他人饼暑、恭御陀人雕塑的佛像……他們依據(jù)自己的技藝稳析,將佛像修成具有本地特征的神圣國民的象征洗做。
云岡“如帝身”的佛像
在史料記載中弓叛,云岡存在著這樣一尊佛像。北魏興安元年(452年)诚纸,文成帝詔令恢復寺廟撰筷,指派和尚師賢造佛像一尊,言明要“如帝身”畦徘。和尚于是依照文成帝的形貌神態(tài)雕刻毕籽,并在文成帝像的臉部與足部鑲嵌了黑曜石,以便與現(xiàn)實中的胎痣吻合井辆。細節(jié)是無可辯駁的关筒,恢復佛教活動的大功德,無疑只有佛力和帝力才能具備杯缺,從灰燼中立起的佛像蒸播,第一尊勢必要成為二者同一的體現(xiàn)與象征。沒有人否認佛像的成功萍肆,而對師賢和尚來說袍榆,最難把握的恰恰就是對帝德的贊美度。在揀選材料的每一刻塘揣,和尚都在不停地思索這個問題包雀。武州河水映襯出即臨的夜晚,那就是和尚近幾年來流浪生活的全部鏡象;一旦光明出現(xiàn)亲铡,眼前的黑暗便一掃而光才写。對于佛教,對于每一名飽受異變之苦的佛徒奖蔓,文成皇帝不正像這片光明么琅摩?難道不是幽冥之上的佛祖假借皇帝之手來實現(xiàn)這一場解救么?那么锭硼,“如帝身”不正是說明萬能的佛祖之光抵達并貫注了皇帝的身軀嗎房资?在萬眾歡呼、膜拜之時檀头,和尚的內(nèi)心非常平靜轰异,他明白皇帝之身僅僅是替代品;這樣的同一其實屬于和尚的計謀,必須從根本上完成皇權(quán)與佛教的聯(lián)系暑始,甚至結(jié)合搭独。
現(xiàn)在看來,第一眼看到這尊佛像時廊镜,文成帝的內(nèi)心應該有一番不安牙肝。依他的本意,也許是安排師賢造一尊帝釋天像。出于內(nèi)在的尊嚴配椭,他既不能指責祖父的滅佛行為虫溜,也不能解釋自己的這場背叛——他必須找一個堂皇的理由。經(jīng)過長久的緬想股缸,文成帝發(fā)現(xiàn)了事物彼此之間的秘密:正是西方佛世界的崩毀衡楞,最終導致了東方的佛滅。正如地震的波及敦姻,大勢所趨瘾境,非人力能為。而此間大法的復興镰惦,得益于鎮(zhèn)東方神帝釋天的重建之功迷守,造像合乎情理。他沒有想到和尚呈現(xiàn)的幾乎是一面鏡子旺入,更沒有想到大眾的理解力如此之強盒犹,片刻之后,皇帝釋然了眨业。由于這樣的善因急膀,最后結(jié)成成佛的善果,每個人都認可奇跡的顯現(xiàn)龄捡。文成帝喜悅之余并不忘為自己的先祖再造五尊金佛卓嫂,包括自己逝去的父親,以使自己混跡于內(nèi)聘殖,減輕來自上蒼和民間的責難與注目——就像種子開花晨雳,難道佛緣不是一代一代傳承而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