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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設在一樓蛤袒,親戚們陸續(xù)趕來熄云,臉上掛著沉重的表情,媽看著他們妙真,露出了笑容缴允。
我蹲在地上,負責燒紙錢珍德。三斤六兩练般,不多不少。冥幣被火吞噬菱阵,化作濃煙踢俄,熏紅了我的眼睛。我只好不斷用手抹去淚水晴及,淚水混著煙灰都办,成了黑色。嫂嫂站在門邊收禮金虑稼,口袋漲得鼓鼓的琳钉,還在不停往里塞。她同親戚談起媽去世前的光景蛛倦,嘴巴一張一合歌懒,三言兩語就說盡了生死。哥不知去哪兒了溯壶,許是在后廚忙活及皂。我讓他把席全包出去,他問我且改,三天喪事六次桌验烧,哪來的錢大操大辦。哥說得在理又跛。
一樓原是火鍋店碍拆,開了半年,沒生意慨蓝,關(guān)了感混。那人欠了兩個月租金,想賴皮混過去礼烈,哥硬是找了幫人將門堵住弧满,逼他把店里的鍋碗瓢盆、火鍋桌留下抵債此熬。桌子板凳之類的低價賣了谱秽,留下兩筐缺口的盤子洽蛀,而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媽是昨天下午走的疟赊,五點零七分,正好是我出生的時間點峡碉。鄰居孫嬸說近哟,投胎轉(zhuǎn)世,生命輪回鲫寄,她走得很安詳吉执。我問,媽下輩子還會是我媽嗎地来?孫嬸點頭戳玫,拿來提前備好的紅色壽衣,同嫂嫂一道給媽穿上未斑。我站在一旁看她們咕宿,自言自語,可我希望媽別再生下我蜡秽。
仲道士的電話沒打通府阀,哥讓我跑一趟,并掏了兩百塊芽突,叮囑我買條煙试浙。天下秀,別記錯了寞蚌。哥反復說了兩遍田巴。不用說我也知道,他只抽天下秀挟秤,但這煙味兒不濃壹哺,水汽重,抽了半截我就扔了煞聪。
仲家壽衣店開在洗墨池東頭斗躏,那是兩鎮(zhèn)交界處,開店的絕佳選址昔脯。我一路小跑啄糙,迎著沿街的麻將聲和歡愉,帶著只屬于我們張家的悲慟云稚,到了店門口隧饼。門邊擺了一排無字墓碑,仲道士正在給人講價格静陈。一千二燕雁,最便宜的了诞丽。他指著最邊上的一塊說,一分錢一分貨拐格,萬一以后裂口僧免,就是對死人大不敬,建議你還是買這塊捏浊。他的手指往左輕輕滑動懂衩,停在另一塊更厚的墓碑上,零頭抹了金踪,四千塊浊洞,鎮(zhèn)上的人都買這種。那人摸著下巴猶豫不決胡岔,仲道士突然看向我法希。哎哎,他拉過我靶瘸,你哥就訂的這種苫亦,對吧。稗刃俊著觉?我說,媽走了惊暴,我哥讓你去一趟饼丘。
他推出火三輪,我?guī)兔Π嵛锛苫啊蓚€大紙箱里肄鸽,裝的是音響、嗩吶油啤、镲典徘、紙扎和招魂幡。會騎嗎益咬?仲道士清點完祭品逮诲,問我。我搖頭幽告,他突然發(fā)笑梅鹦,說,算了冗锁,上車齐唆,我等會再跑一趟。
哥讓我?guī)退I煙冻河。我撒腿往超市跑箍邮,這時茉帅,我聽見他咕噥一句,這個瓜娃子锭弊。大家都這么叫我堪澎。
沿洗墨池大街往家走,哀樂聲越發(fā)清晰廷蓉。路過米粉店全封,坐在門口打牌的馬嬢看到我,招手喊桃犬,二娃!你媽走了行楞?我分明聽到她們在笑攒暇,于是把天下秀抱得更緊了,沒有理睬子房,腳步不自覺加快形用,隨即變成疾走、小跑和狂奔证杭。等我氣喘吁吁跑回家時田度,媽已經(jīng)穿戴好,躺在用木板臨時搭建的靈臺上解愤,蚌殼式絨帽撐著壽被镇饺,使身形稍顯高大。一雙穿著黑色布鞋的腳從被子里露出送讲,正對著我奸笤。我趁人不備,小心翼翼給媽蓋上哼鬓,避免她受春凍监右。
晚飯后,哥忙著給親戚打電話异希,嫂嫂讓我?guī)椭帐皨尩姆块g健盒。按照慣例,媽的東西都要燒掉称簿。這間屋子以后用來干什么扣癣?嫂嫂把衣服悉數(shù)扔在地上,她說予跌,空著吧搏色。不能住人嗎?我撿起媽的衣服券册,抖了抖上面的灰塵频轿。這件金線刺繡的紅色褂子垂涯,是媽在蕙蘭結(jié)婚時穿過的。媽說等蕙蘭生孩子時航邢,她再穿一次耕赘。我抬頭看墻上的掛歷,離蕙蘭生產(chǎn)只剩下不到一個月膳殷。
我想搬過來操骡。我對嫂嫂說,把我那間屋子騰出來赚窃,蕙蘭孩子長大后册招,回來就有住的地方了。
嫂嫂怔住勒极,嘴巴翕動是掰,卻只重重地嘆了口氣。她把衣物裝進蛇皮袋里辱匿,拖出了房間键痛。一陣冷意襲來,倒春寒的夜晚匾七,確實很難捱絮短。
紙錢燒完后,我站在路邊昨忆,給每個趕來參加葬禮的親戚散煙丁频。刁文青推著他那輛收破爛的火三輪車朝我家走來。從貓魚橋口到我家這段路是上坡扔嵌,他弓著背限府,腳步蹬地,艱難地扶著車龍頭痢缎,樣子極為好笑胁勺。
沒油了。他說独旷,給我來一根署穗。他撩起衣服擦汗,責怪我不通知他嵌洼。我沒說話案疲,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蕙蘭沒回來麻养?刁文青在人群中搜羅一番褐啡,沒見到蕙蘭的影子,一臉失望鳖昌”钙瑁快生了低飒,哥不讓告訴她。我說懂盐,進去燒點紙錢吧褥赊。
刁文青坐在塑料凳上嗑瓜子,他今年二十九莉恼,比我小兩歲拌喉,跟我一樣,沒有結(jié)婚俐银。但他又和我不同尿背,別人看不上我,而他心里只有蕙蘭捶惜,看不上別的女人残家。蕙蘭出嫁頭天晚上,我偷溜去了他家售躁,陪他坐在房頂上喝酒。刁文青握著綿竹大曲茴晋,對嘴就吹陪捷,沒喝幾口,又全部吐出诺擅,臉漲得通紅市袖。我說,強扭的瓜不甜烁涌,雖然我很想你當我妹夫苍碟。刁文青一甩手,把酒瓶往院里扔撮执。好在院子沒打石灰微峰,瓶子落在土上,打了幾個滾抒钱,滾進了廢水溝蜓肆。
刁文青、蕙蘭和我是小學五年級同學谋币。我本早讀書兩年仗扬,老師非要求留級,于是等來了他倆蕾额。五年級結(jié)束早芭,我被迫休學,此后便是長達二十年無聊散漫的生活诅蝶。雖然只相處一年退个,但刁文青待我極好募壕。我知道他喜歡蕙蘭。我坐在放清潔工具的角落帜乞,能夠清楚地看到全班同學的舉動司抱。刁文青經(jīng)常給蕙蘭扔紙條,還用手指在她背上畫心黎烈。只是可惜习柠,他所做的全是一廂情愿。
蕙蘭成績好照棋,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资溃。刁文青去了技校,沒過兩個月烈炭,我又在鎮(zhèn)上看到他溶锭。他騎著大東風自行車,在街頭晃蕩符隙。見到我趴捅,刁文青說,他決定好好掙錢霹疫,等蕙蘭畢業(yè)了就娶她拱绑。為此,他做過許多工作丽蝎。最開始跟著他爸送蜂窩煤猎拨,后來去當廚師、在理發(fā)店洗頭屠阻,直到干起收廢品的生意红省。這些年,他時常出現(xiàn)在四方鎮(zhèn)国觉,又時常消失吧恃。但正因蕙蘭的緣故,他成了我此生最好的朋友蛉加。
夏日夜晚蚜枢,不少人拿著手電筒和鉗子在稻田里夾黃鱔。刁文青晃晃蕩蕩起身针饥,指著北方厂抽,對我說,回來后丁眼,給我講講北京是啥樣筷凤。隨后他倒在瓦片中,醉得不省人事。
蕙蘭嫁去了北京藐守,對方是她的研究生同學挪丢。北京本地人,獨生子卢厂,家里兩套房乾蓬。這是我最早從親戚們口中聽到有關(guān)蕙蘭對象的情況。后來在婚禮上見到他慎恒,倒是一表人才任内,媽哭得淚流滿面,說蕙蘭終于可以享福了融柬。蕙蘭穿著潔白的婚紗死嗦,緩緩走到聚光燈下,那一刻粒氧,我最好的妹妹越除,便離我遠去了。
我偷偷藏了一張蕙蘭的婚紗照外盯,但沒給刁文青摘盆。我給他的是我站在天安門廣場前的照片。我以為他會嫌棄饱苟,誰知他盯著照片出神骡澈,后來嚎啕大哭。刁文青抽泣著掷空,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囤锉,要是蕙蘭過得不好坦弟,一定要告訴我。我說官地,告訴你又怎樣,你能怎么辦。刁文青想了想铺韧,把照片杵在我眼前吊骤,決絕說道,那我就去北京亏较,把她帶回來莺褒。大家都說我傻,但他們一定不知道雪情,有個人比我還傻還笨遵岩。
農(nóng)忙過后,蕙蘭打電話回來,說懷上了尘执。媽激動得整夜睡不著舍哄,翻出了壓在箱底的毛線。嫂嫂說誊锭,北京冬天有暖氣表悬,用不上。媽不聽丧靡,花了一個月時間蟆沫,織了兩件毛衣、五雙線襪窘行。媽說饥追,還得再剪些尿布,縫張百家被罐盔。嫂嫂又說但绕,現(xiàn)在新生兒都用尿不濕,有專門的月嫂照顧惶看。嫂嫂還想繼續(xù)捏顺,被哥攔住了。此后纬黎,媽陷入了一個人的狂歡幅骄。
是十一月份查出來的吧?刁文青把煙頭踩在腳下來回搓動本今。和我爸差不多拆座,五六個月就走了。他爸三年前走的冠息,肺癌晚期挪凑。走的那天是正月初三,蕙蘭在家逛艰,我硬拉著她和我去送葬躏碳。蕙蘭不愿意,塞了四百塊錢讓我代送散怖。我說看在刁文青喜歡你的份上菇绵,還是去上柱香磕個頭。蕙蘭罵我镇眷,原話記不清了咬最,大概是說我瞎搞,亂點鴛鴦欠动。我傻呵呵地笑丹诀,一個勁地拍自己的腦袋,對蕙蘭說,哥是不懂铆遭,但哥曉得啥是真心硝桩。
刁文青頭上包著孝布跪在靈堂前,身后是刁家的親戚枚荣。仲道士拿著話筒念祭詞碗脊,他把刁伯從出生、成家橄妆、生子再到死亡的每個過程說了一遍衙伶。我聽著那些悲慘的故事,掩面痛哭害碾。蕙蘭說矢劲,仲道士只是把人名換了,故事都是一樣的慌随。
下午家祭芬沉,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仲道士念的故事阁猜,果然是和刁伯一樣的丸逸。跪了兩個多小時,我有些受不住剃袍,直接坐在草甸上黄刚。哥白了我一眼,啥也沒說民效。倒是身后的親戚憔维,實在熬不住,已經(jīng)開始閑談畏邢。蕙蘭曾說埋同,葬禮不一定是嚴肅的,也可以很熱鬧棵红。我不解,問他死了人怎么會開心咧栗。蕙蘭說逆甜,死亡是解脫。那我要是死了致板,媽和你們是不是就解脫了交煞?我問。
蕙蘭思忖著斟或,眼眶噙淚素征,許久,她抬頭對我說,哥御毅,可是我們會永遠傷心根欧。
媽的墳不在爸旁邊。仲道士說端蛆,村口泉凼邊那塊空地凤粗,風水好。哥連夜把地里的蒜苗拔了今豆,挖好坑嫌拣,搬來紅磚,做好下葬準備呆躲。月光氤氳异逐,我站在泉邊,看著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插掂,倏然間灰瞻,想縱身躍下。念小學時燥筷,每年九月開學箩祥,都會聽到有人暑假游野泳溺亡。那時候毫無感覺肆氓,現(xiàn)今再想起卻難受得哭不出來袍祖。
等到媽的骨灰盒被泥土覆蓋,一切歸于塵埃之際谢揪,我終于落下一顆淚蕉陋。媽的衣物被點燃,那件紅色褂子拨扶,與火焰融為一體凳鬓,我仿佛看見媽穿著這件衣服,站在產(chǎn)房外患民,指著新生兒的眼睛缩举,問我,二娃匹颤,你看這大眼睛仅孩,像不像蕙蘭。
忙完喪事印蓖,我在一樓掃地辽慕,哥跟嫂嫂在房間里算賬。東西搬走后赦肃,一樓空蕩蕩的溅蛉。這兩間鋪面位置不好公浪,估計今后也不會有人再租用。
哥沒跟我說費用的事船侧,說了也沒用欠气。平日里,我在麻將館幫人倒茶水勺爱,一天五十晃琳,不包飯菜。這份工作琐鲁,還是媽求來的卫旱。媽說,在家悶了十幾年围段,還是要與人接觸顾翼。然而鎮(zhèn)上的人,雖時常拿我打趣奈泪,言語間卻總夾帶著最大的惡意适贸。貓魚橋擺水果攤那幾個女人,一見我就問涝桅,二娃拜姿,啥時候成家啊冯遂?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蕊肥?起先我以為這是善意的問候,還禮貌地告訴他們我不結(jié)婚蛤肌,媽不讓結(jié)婚壁却。他們捂著嘴笑,說哪有男人不成家的道理裸准。他們主動做起媒來展东,說隔壁鎮(zhèn)有個女的,同我情況一樣炒俱,兩人剛好可以湊一對盐肃。我把此事告訴媽,求媽幫我提親权悟,媽一聽便來了氣砸王,打開窗戶破口大罵。后來我才曉得僵芹,那女人是個瘋子,經(jīng)常光著身子在街上亂竄小槐。我對媽說拇派,我不是瘋子荷辕。媽抹去眼淚,重復我的話件豌,你不是疮方,他們才是,那群女人才是瘋子茧彤。
還有一些人碰到我骡显,會刻意與我保持距離,我能理解曾掂,他們怕我突然發(fā)病惫谤,賴上他們。從11歲第一次犯病珠洗,倒在教室里抽搐不止算起溜歪,我每年最少要發(fā)作一次⌒肀停縣上醫(yī)生說蝴猪,這病治標不治本,得慢慢養(yǎng)膊爪。媽不信自阱,執(zhí)意帶我去成都,結(jié)果被騙子盯上米酬,身上帶的錢全被騙光沛豌,連回去的路費都是好心人給的。媽緊緊抱著一堆毫無用處的藥淮逻,同我上車琼懊,坐下那一刻,她終于按捺不住悲傷爬早,慟哭起來哼丈。那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筛严。
兩天后醉旦,蕙蘭打電話回來,問起媽的病情桨啃。哥撒謊稱媽剛被嫂嫂推出去散步了车胡,他還說媽最近身體有所好轉(zhuǎn),中午能多喝一碗粥照瘾。哥見我迫切想跟蕙蘭說話匈棘,做了個保密的手勢,把手機遞給我析命。蕙蘭的聲音傳進我耳朵那一瞬間主卫,我想說的話全卡嗓子里逃默。哥?二哥簇搅?蕙蘭連聲叫我完域,你最近還好嗎?
噯噯瘩将,好吟税,好。我說姿现,北京天氣怎么樣肠仪?要注意身體。家里都挺好的建钥。媽藤韵?媽,也挺好的熊经。
就是柳絮太多了泽艘。蕙蘭咯咯笑著,說镐依,等孩子生了匹涮,你們來北京,就知道柳絮的厲害了槐壳。
我也跟著笑然低,蕙蘭喜歡聽我笑。小時候我被人扔石頭务唐,蕙蘭撿起石頭塞到我手里雳攘,讓我扔回去。蕙蘭說枫笛,你只有笑吨灭,他們才不敢欺負你。從那以后刑巧,我常對人發(fā)笑喧兄,沒有緣由地發(fā)出笑聲。周圍人都說我越大腦子越不好使啊楚,我不在意這些話吠冤,我只在意蕙蘭。
麻將機不厭其煩地洗牌恭理、出牌拯辙,煙霧充盈小小的麻將館。我拎著水壺來回走動颜价,哪個杯子空了涯保,立馬滿上饵较。有些早早胡牌的人,會同我扯上幾乎閑話遭赂。
哥要賣房子的事,就是我從他人口中聽來的横辆。他們說哥要丟下我撇他,搬去城里住。起先我并不當真狈蚤,直到刁文青火急火燎來找我困肩,問我今后怎么辦。我才恍然間意識到脆侮,哥跟我之間锌畸,已經(jīng)有了鴻溝。
吃飯時靖避,我對哥說潭枣,刁文青想把一樓租下來開米粉店。哥埋頭吃飯幻捏,沒有回應盆犁。嫂嫂眼神躲避,似有意避開我的注視篡九⌒乘辏空氣慢慢分裂,缺氧感撲面而來榛臼。我扔下碗筷伊佃,轉(zhuǎn)身進了媽的房間。
媽沒有什么積蓄沛善,這些年攢的錢幾乎花在我身上航揉。媽是不信命的。她說我只是比別人晚熟了幾年路呜,聰不聰明無所謂迷捧,善良就好。媽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胀葱,她跟蕙蘭一樣漠秋,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吞。她們是我在這片狹窄土地上抵屿,遇見過的最好的女人庆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