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遠(yuǎn)方的鼓聲
作者:【日】村上春樹
譯者:林少華
這是村上春樹自1986年10月開始旅歐三年期間的游記性隨筆集或隨筆性游記道宅。
我覺得不算游記吧,如果是作為旅游的參考胸蛛,帶了太多主觀的東西培己。但是客觀的叫做景點介紹,游記從來都是主觀的胚泌,如果這樣說,也可以作為游記來參考肃弟。
“一天早上睜眼醒來玷室,驀然側(cè)耳傾聽零蓉,遠(yuǎn)處傳來鼓聲。鼓聲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穷缤、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時間傳來敌蜂,微乎其微。聽著聽著津肛,我無論如何都要踏上漫長的旅途”——作者聽得的微乎其微的“遠(yuǎn)方的鼓聲”章喉,最終成了這本書,《遠(yuǎn)方的鼓聲》身坐。
每個人都有惟獨自己聽得見的遠(yuǎn)方的鼓聲秸脱,人生途中的每一階段都會有鼓聲在遠(yuǎn)方呼喚自己整裝待發(fā),聲音再弱我們也會聽見部蛇。
摘錄一些村上旅途的感受吧摊唇,走過的路,住過的地方涯鲁,見過的人巷查,這些都是旅途的意義吧。
對我們的人生來說抹腿,四十歲大概是一條具有相當(dāng)重要意義的分界線岛请。這倒不是有什么實實在在的根據(jù),也并非事先預(yù)測到了迎來四十歲具體是怎么一回事警绩。但我還是這樣認(rèn)為崇败,認(rèn)為四十歲是一個大轉(zhuǎn)折點,它將帶走什么房蝉,又留下什么僚匆。在這種精神轉(zhuǎn)換完成之后,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搭幻,都已無退路可言咧擂,不可能因為嘗試后不夠滿意而重新回到原來狀態(tài)。一如齒輪檀蹋,有進(jìn)無退松申。我隱約有這樣的感覺。
這也是我想去外國的一個原因俯逾。感覺上待在日本贸桶,有可能在應(yīng)付日常生活的時間里稀里糊涂上了年紀(jì),有可能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什么桌肴。而我——要說起來——很想把切切實實的皇筛、可感可觸的生之時間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在日本這好像很難做到坠七。
現(xiàn)在我已回到日本水醋,正坐在桌前思考那三年時間發(fā)生的事——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旗笔。回想起來拄踪,那里邊存在奇妙的失落感蝇恶。有質(zhì)感的空白。某種浮游感或流移感惶桐。那三年的記憶在浮游力和重力形成的狹窄河道里往來彷徨撮弧。那個年月在某種意義上已然失卻,又在某種意義上牢牢植根于我體內(nèi)的現(xiàn)實姚糊。我可以在身體某個地方真切地感覺出記憶的把手贿衍。記憶的長臂從非現(xiàn)實的黑暗中伸出來抓住現(xiàn)實的我。
這也沒什么不妥叛拷。畢竟聽見了遠(yuǎn)方的鼓聲舌厨。此時此刻,我覺得這是唯一使我踏上旅途的緣由忿薇。
三年時間我寫了兩部長篇小說裙椭。一部是《挪威的森林》,另一部是《舞署浩!舞揉燃!舞!》筋栋。還寫了《電視人》這部短篇集炊汤,又翻譯了幾本書。
何況我們的立場在所有意義上都是不上不下的——我們不是趕來看應(yīng)看的東西弊攘、看完就徑自通過的游客抢腐,但又不是在那里住下來扎根的永久性居民。而且我們不屬于任何公司任何團(tuán)體襟交。勉強說來迈倍,我們是常駐游客。雖說根據(jù)地設(shè)在羅馬捣域,但若另有滿意的地方啼染,就在那里租住帶廚房的公寓生活幾個月。想去別處時就又搬走焕梅。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迹鹅。
最初我計劃像記日記那樣,無論如何要保持一定的進(jìn)度贞言,每星期寫一篇這樣的紀(jì)行文斜棚,結(jié)果根本不行。因為寫長篇小說期間無暇寫小說以外的文章。這樣弟蚀,不時出現(xiàn)長達(dá)幾個月的完全空白脂新。具體說來,在用來寫小說的米科諾斯和西西里就差不多什么也沒寫粗梭。由于簡單寫了日記,事后可以順著記憶來寫级零,但嚴(yán)格說來那已不是現(xiàn)時記述断医,量也不多。即使在這個意義上奏纪,這本書恐怕也很難稱為游記鉴嗤。
我們以搬家那樣的心情離開了日本。因長達(dá)幾年不在國內(nèi)序调,一直住著的房子也租給了熟人醉锅。國外生活所需物品一股腦兒塞進(jìn)旅行箱。這活計相當(dāng)累人发绢。畢竟一般人不大可能弄明白數(shù)年南歐生活到底需要什么硬耍、需要多少。以為需要似乎什么都需要边酒,以為不需要又覺得什么都不需要经柴。
如此一來二去,我覺得一下子老了許多墩朦。昨天是老婆生日坯认,我們是在老婆生日那天離開日本的。由于時差關(guān)系氓涣,她得以度過一個十分漫長的生日牛哺,十分十分漫長的三十八歲生日。第一次遇見她時劳吠,我們都還雙雙十八引润。十八,每喝必爛醉如泥的時光赴背。爾來二十年椰拒。
瓦倫蒂娜翻卷著如原色蝴蝶一般色彩艷麗的裙裾,消失在雅典的人群之中凰荚。后來在電話中交談過一次燃观,但再未相見。
但是便瑟,面對如此蕭條景況是進(jìn)入11月以后的事缆毁,10月下半月還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說是旺季活氣的尾聲也好到涂、余韻也好脊框,反正尚可受用這方面的氣氛颁督。店鋪和餐館也還盡量開著,風(fēng)平浪靜的暖和日子也盡可在海灘享受陽光浇雹。游客幾乎沒有了沉御,甚是舒心愜意。假如有人想在希臘海島上住一個月昭灵,我想推薦9月至10月中旬這一個月吠裆。此前嘈雜得猶如原宿竹下大街;此后么烂完,從觀光角度看來试疙,來希臘的意義無限接近于零。冬天特意來這種地方的抠蚣,不是特別好事之人祝旷,就是盯上淡季低價(低的確是低)的小說家之類。
無奈嘶窄,我坐在門旁石頭上怀跛,閉目合眼,側(cè)耳傾聽护侮。即使在萬籟俱寂之中也可多少聽取世界的動靜敌完。細(xì)微聲響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鈴聲羊初,其次是牛的叫聲——好像是修道院里飼養(yǎng)的滨溉。也有遠(yuǎn)處傳來的輕便摩托車的喇叭聲。哪里的教堂響起鐘聲长赞。
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家仍在營業(yè)的咖啡館晦攒,坐在外面椅子上點了生啤和冰淇淋,一邊曬太陽得哆,一邊眼望天空中飄移的云,或逗路上走的狗贩据。在希臘生活一段時間栋操,我們身上開始有了一種能力矾芙,使得我們能夠長時間怔怔注視什么而不感到無聊。因為此外無事可干剔宪。
吃罷晚飯,外面徹底黑了。我在起居室里聽著音樂看書感帅,老婆或?qū)懭沼浕蚪o朋友寫信或計算錢款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什么“啊討厭討厭討厭上歲數(shù)”。寒冷的夜晚往爐里添柴生火失球。眼望爐火發(fā)呆的時間里,時間愜意地靜靜流逝她倘。沒電話打來,沒截稿期限,沒電視前硫,什么也沒有。只有火在眼前“嗶嗶剝剝”酪术。沉寂委實美妙至極。喝光一瓶葡萄酒危号,斟一杯威士忌干喝之間牧愁,困意隱約上來⊥饬看鐘猪半,差不多10點,就勢美美睡去偷线。既像做了很多很多事的一天磨确,又像什么也沒做虛度一日。
每天早上醒來声邦,我們首先開窗看海乏奥。從臥室窗口可以把大海盡收眼底。得知海面平穩(wěn)沒有白浪掀起亥曹,便去港口買魚邓了。如果白浪滔天,幾乎所有的漁船都不出海媳瞪,魚也就無從談起骗炉。只有好天氣才能吃到魚。因此材失,天氣對我們的生活意義非同小可痕鳍。
如此說來,午飯鐵定是配以金槍魚罐頭西紅柿湯的意面。歸根結(jié)底笼呆,撤退便是這么個東西熊响。也罷,吃完午飯诗赌,我們就離開這里汗茄,午飯吃什么都不是大問題。我一邊聽勞拉·尼羅(Laura Nyro)的舊音樂磁帶一邊吃薄餅铭若,吃罷收拾行李洪碳。收拾當(dāng)中驀然想道:這一個半月時間對于我到底算什么呢?自己在這季節(jié)不對頭的愛琴海孤島上到底干了什么呢叼屠?對此我一時什么也想不起來瞳腌,真的想不起來,腦海里生出疙疙瘩瘩般的空白镜雨。
除夕早上從雅典出發(fā)嫂侍,到羅馬正是CAPO D'ANNO(新年慶祝活動)最熱鬧的時候荚坞。在意大利挑宠,除夕夜到元旦之間死人相當(dāng)不少,有喝酒過量喝死的颓影,有撒歡兒弄倒蠟燭失火燒死的各淀,有撞在槍口上打死的——有人從窗口開獵槍來代替助興的煙花。這還不算诡挂,作為除夕夜的一種慶賀方式碎浇,一到12點意大利人就把不要的東西從窗口一件件拋下,以致也有人倒霉碰上砸死璃俗。正月的報紙連篇累牘都是這種讓人笑不起來的死亡事故報道。不成樣子旧找!不過從熱鬧與否這點來說钮蛛,那還是熱鬧魏颓,這點百分之百可以保證甸饱。
在南歐住久的一個不便之處仑濒,就是每天很難跑步墩瞳。這里幾乎沒有跑步這一習(xí)慣喉酌,跑步的人也很少見到泪电。在街上跑的相速,不是逃亡中的搶劫犯(確實有的鲜锚,這種人)烹棉,就是快要趕不上一天僅兩班的大巴的背包客浆洗。所以伏社,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塔淤,難免為人側(cè)目高蜂,那眼神仿佛在說那小子怎么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腳步張著大嘴看得出神稿饰。如此傾向越去鄉(xiāng)下越明顯露泊。
外出旅行惭笑,在那里的城鎮(zhèn)跑步是蠻快意的事生真。時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應(yīng)該是觀看風(fēng)景的理想速度柱蟀。開車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产弹,輕微的氣息和動靜也失之交臂痰哨,一步步走則過于花時間匾嘱。每座城鎮(zhèn)有每座城鎮(zhèn)的空氣,有每座城鎮(zhèn)的跑步感覺撬讽。各種各樣的人做出各種各樣的反應(yīng)游昼。路的彎曲度尝蠕、腳步的回聲看彼、垃圾的倒法靖榕,無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興味盎然料皇。我喜歡一邊看如此城鎮(zhèn)的表情一邊悠悠跑步瓶蝴。全程馬拉松誠然有趣舷手,而這個也不壞劲绪。跑步之間會有一種實感:我是在活著,大家都在活著歉眷。而這種實感是很容易迷失的汗捡。
北歐人扇住,他們旅行的確是為追求艱難、貧困和苦行锄贼。不是謊言宅荤。這確實是他們的追求浸策,簡直就像中世紀(jì)各國的行腳僧庸汗。他們似乎相信體驗如此旅程對其人格形成是極為有效而有益的。他們幾乎不花錢、不住旅館昧诱,為尋找二百日元的便宜旅館而不惜在街頭轉(zhuǎn)兩個小時盏档。他們的自豪在于經(jīng)濟(jì)效率,一如汽油費懦窘。用盡可能低廉的費用去盡可能遠(yuǎn)的地方畅涂。他們結(jié)束如此漫長的苦行僧般的旅行返回故國午衰、走出大學(xué)、步入社會橙数,而且——舉例說——作為股票經(jīng)紀(jì)人取得成功灯帮,結(jié)婚钟哥,子女也茁壯成長瞪醋。車庫里停著奔馳银受、沃爾沃和兩用面包車宾巍。于是顶霞,這回他們?yōu)樽非笸耆喾吹慕?jīng)濟(jì)效率踏上旅程——怎樣慢慢悠悠花錢怎樣舒舒服服旅行选浑。這是他們新的經(jīng)濟(jì)效率玄叠。 這是他們的人生目標(biāo)隧膘、他們的人生方式寺惫。
不過除了寒冷和飲食西雀,赫爾辛基這座城市還是極能讓人放松的。人們溫和穩(wěn)重艇肴,而且人數(shù)少篡撵,幾乎看不見排隊判莉。英語也相當(dāng)通行,搭話時全都報以笑容育谬。估計沒有小偷券盅,警察也難得一見。在街頭見到的警察數(shù)量覺得也就是羅馬的五分之一膛檀。
不管怎樣锰镀,我一路跑到了作為終點的雅典奧林匹克體育館,所用時間仍不很理想(三小時四十幾分)咖刃,途中乳頭被襯衫磨出血了(不但不雅觀泳炉,還相當(dāng)痛,這個)嚎杨,但終究堅持下來了,值得舉起易拉罐啤酒慶賀。
《舞!舞盔然!舞鹅搪!》中出現(xiàn)夏威夷場面也是因為這個航厚。我邊寫小說邊想去夏威夷想得不行,所以拼命想像夏威夷寫了下來赦抖。大概是這樣子要尔、大約是這個感覺——一邊回想一邊寫概龄。
回頭看去,這一年對我們夫婦似乎算不上多美妙寄猩。回到日本,《挪威的森林》成了超級暢銷書。也是因為一直身在國外不大了解情況,過了許久回國一看馆截,原來自己已成為名人窖张,為之瞠目結(jié)舌澄阳。
決定去春樹島肮塞。假如愛琴海有一座小島和你的名字相同拷窜,你能不想去那里一次嗎窄潭?
實際住起來才明白幽污,意大利并非多么大的國家深寥。羅馬位于這座長靴形半島的大致正中間武鲁,從這里無論到北端到奧地利國境還是到南端的雷焦卡拉布里亞焰檩,都不過七百公里多一點點兜叨。從高速公路驅(qū)車疾馳议街,當(dāng)天就跑到盡頭涂身。
旅行中總會遇上麻煩蛤售。試想漠酿,在一不了解情況二無熟人夫凸、甚至話都講不大通的陌生地方惶惶然走來竄去滓窍,沒有麻煩事才不可思議。若怕麻煩页藻,不去旅什么行老實待在家里租錄像帶看不就得了——這是正理桨嫁,是正理且是正論》菡剩可是一旦麻煩事實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璃吧,就不那么容易想得開了。
離開日本是1986年秋天废境,正好在歐洲轉(zhuǎn)了三年畜挨。本想好好定居下來筒繁,但這本書里也寫了,很難找到合適的房子巴元,以致提著電子打字機和收放兩用機在南歐到處流浪毡咏。 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見了各種各樣的男女务冕,遇到各種各樣趣事。感觸良多幻赚,該學(xué)的東西也不少禀忆。不過說老實話,我們對這種流動生活多少有些累了落恼。一無門路箩退,二不從屬任何組織,孤零零的在外國生活遠(yuǎn)比預(yù)想的辛苦佳谦。年輕時總可以應(yīng)付戴涝,但我們已不再年輕。我三十七時告別日本钻蔑,現(xiàn)已年屆四十啥刻,該打道回府了。
至今我仍時常聽見遠(yuǎn)方的鼓聲咪笑。安靜的午后側(cè)耳傾聽可帽,會在耳底感覺出它的回響。有時又想踏上旅途窗怒,想得不得了映跟。但我驀然這樣想道:此刻位于此處的過渡性暫時性的我本身、我的存在本身扬虚,說到底恐怕即是旅行這一行為努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