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起床的時候不到七點半,他今天休息眶俩,準(zhǔn)備去城里逛逛,以往都是九點過才出門颠印,但昨晚有點熱纲岭,出了汗线罕,躺在床上后背黏糊糊的不舒服,干脆早點出門钞楼。他在工廠上班喇闸,住在宿舍,四人間询件,室友們還在睡覺燃乍。和學(xué)校一樣住的上下鋪,上鋪睡覺下鋪是書桌宛琅,下床時有一格踩滑橘沥,還好雙手緊握著爬梯的邊緣,沒有摔下去夯秃,只是腳后跟在橫桿上蹭破點皮座咆,室友被吵醒了,看了一眼又翻個身繼續(xù)睡覺仓洼。扯了張紙巾擦擦傷口介陶,不嚴(yán)重,只滲了一點血色建,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哺呜,打開柜子找了件衣服搭在椅背,上大學(xué)時買的箕戳,他不追時髦也沒有錢某残,都是很基礎(chǔ)的款式,這件稍微貴點陵吸。他走到陽臺抽了根煙玻墅,然后洗漱。
靠近洗漱臺的床位住的是王胖子壮虫,他大概覺得吵“老方澳厢,你起來那么早干嘛?”“去城里逛逛”“怎么每周都進(jìn)城囚似,有女人了嗎剩拢?”方家懶得解釋,把水流關(guān)小饶唤,繼續(xù)洗漱徐伐,王胖子見他沒答復(fù),也無所謂答案募狂,從枕邊摸出手機(jī)看了會兒又繼續(xù)睡办素。王胖子和方家在一個組魏保,比他早來兩個月,勉強(qiáng)算個前輩摸屠,一開始也確實很照顧方家谓罗,把整個生技科的人際關(guān)系都給他講了一遍,帶他熟悉了廠區(qū)的各個食堂季二,工作時帶他閑逛摸魚檩咱,方家很感激他刻蚯。結(jié)果第一個月工資剛發(fā)下來桑嘶,王胖子就找方家借了一千塊錢逃顶,一直沒還,和其他室友聊天時發(fā)現(xiàn)他們也都借了錢給王胖子霸褒,都沒還盈蛮。后來有個月發(fā)工資那天抖誉,王胖子請大家吃飯,方家不想去旁理,隨便編了個理由梳杏,等他們回來才知道王胖子又找他們借了兩千十性,王胖子跟方家說他的錢都給他姐姐看病了劲适,和室友說他替朋友作保借了錢,但朋友跑路了霞势。有天下班回來方家看見王胖子在宿舍試新買的椰子鞋,他氣得忍不住找王胖子還錢草雕,王胖子說鞋是假的墩虹,他不信憨琳,又說錢都買鞋了,他更生氣菌湃,后來王胖子沒辦法就還了他五百惧所,他的氣消了一半绪杏,剩下的一半變成厭惡寞忿,他每天看著那雙椰子鞋,總希望它們能活過來叫编,把王胖子的腳嚼碎吃掉搓逾,又或者它們真的是假鞋杯拐,走在路上被太陽一曬端逼,變成一攤瀝青顶滩。
晚上沒睡好,有黑眼圈盐欺,眼睛瞇起來能看到眼袋,也可能是臥蠶魔种,洗完頭用毛巾胡亂抹了幾下务嫡,再用手往右扒拉漆改,鼻梁上落了根頭發(fā),拇指和中指捻起來在水池上方搓落去扣,打開水龍頭沖洗一下手指愉棱,再對著鏡子檢查有沒有頭皮屑哲戚,差不多了顺少,準(zhǔn)備換衣服出門。襪子碰到傷口梅猿,“嘶~”不自覺咧起嘴吸了口氣秒裕,揭開襪口看了一眼几蜻,沒有再出血,趕緊穿上鞋颖低,該出門了枫甲,關(guān)門時王胖子又翻了個身扼褪,去他媽的话浇。
方家先去食堂吃早飯幔崖,這個時間夜班的人剛下班,食堂里人很多吉嫩,他找了一個人少的隊伍排著自娩,沒仔細(xì)看是什么窗口忙迁,隊伍往前移動姊扔,他看見自己排的是炒粉炒面恰梢,也行吧删豺,湊合著吃愧怜,突然旁邊來了幾個人拥坛,和排他前面的人認(rèn)識,想插隊丸氛,“嘖~”他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缓窜,帶頭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私股,繼續(xù)插隊倡鲸,他也沒說話峭状。輪到前面那個人了优床,他不慌不忙還客氣的讓插隊的人先買胆敞,方家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罩阵,插隊的也客氣幽钢,讓前面的人先買傅是,那人剛把飯卡拿開喧笔,方家直接側(cè)身上前把飯卡插進(jìn)去“你好,一份炒面一碗豆?jié){”“誒~”插隊的不樂意了尼变,方家沒有看他嫌术,也沒有回應(yīng),沉默的幾秒鐘很快過去牌借,方家拿好飯卡端著早飯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度气,心跳得很快,他不確定那幾個人會不會坐過來找他麻煩膨报,埋頭吃了幾口面磷籍,差點噎著适荣,喝了半碗豆?jié){,再繼續(xù)吃院领,方家的一生遇到過許多類似的事弛矛,每次他都既害怕又堅定的維護(hù)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栅盲,但使他奇怪的是汪诉,每次結(jié)束后他總有種莫名其妙的心虛废恋,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上前插飯卡點餐之后,找王胖子還錢之后置媳,他的勇氣變成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虛靶橱。
吃過早飯队寇,方家端著餐盤走到回收處,回收處旁邊放著幾個大塑料桶惭聂,倒?jié)M了被浪費(fèi)的糧食见剩,他不用眼睛看狼纬,心底生出無窮的厭惡,以及身處于此的悲哀。早上還算好的,中午和晚上更嚴(yán)重,菜是食堂阿姨舀的,吃不完被倒掉的只是小部分,而米飯是自己盛的,他們使勁往餐盤里加飯破停,然后吃完飯剩一大半理茎,全部倒在桶里蚯撩。每天走餐具回收處旁邊過犹菇,藍(lán)色塑料桶里總是一大片白色,格外刺眼。浪費(fèi)糧食是一種無知之惡摊滔,插隊也是,借錢不還也是页响,人們卻不以為這是錯誤没陡。
出了廠區(qū)锻弓,過一座橋,再走一公里就到了清湖站弹沽,周末的地鐵依然沒有座位,他握著橫桿隨車晃動吼畏,上車的人越來越多,他換了只手藕夫,右手握桿左手放下插在褲兜里炫加,怕人看見手上戴的廉價手表。地鐵上方吹著冷風(fēng),頭皮有些刺痛农尖,他突然有些惡心滑沧。
方家在少年宮站下車,往上走,商鋪頭頂是一條長廊患膛,徑直通往蓮花山公園,入口有幾顆特別大的樹耻蛇,方家喜歡在樹下坐一會兒踪蹬,享受片刻的孤獨(dú)胞此,其實孤獨(dú)一直都在,只是在樹下孤獨(dú)中的痛苦有片刻溶解了跃捣。已經(jīng)十點漱牵,陽光早將人的愜意蒸發(fā),鼻頭開始出油疚漆,遠(yuǎn)處走來一個旅行團(tuán)布疙,大爺大媽們在樹下拍照,導(dǎo)游背著書包大聲的一邊招呼他們不要亂跑愿卸,一邊介紹這幾棵樹灵临,方家又回到了人群中的孤獨(dú),他看著導(dǎo)游趴荸,她的背一定出了許多汗儒溉。他往東邊的風(fēng)箏廣場走,天氣太熱发钝,沒有人放風(fēng)箏顿涣,稀稀拉拉的人在草坪上,其他都在樹蔭下酝豪,方家的媽媽突然給他打電話關(guān)心近況涛碑,他接起來走到自我完善的雕塑旁坐下,說著一切都好的假話孵淘,講算上加班費(fèi)工資比想象的多蒲障,講室友對他很好才請他吃了飯,講他今天休息進(jìn)城閑逛風(fēng)景有多漂亮瘫证,沒有講前段時間鉆到機(jī)器里調(diào)試點位時空間狹小剛往后退就被不少鐵屑刺穿工裝扎進(jìn)了背揉阎,沒有講上夜班維護(hù)設(shè)備時被銑刀邊緣割破了手,沒有講每個月倒班都會連續(xù)幾天睡不著覺背捌。她高興的結(jié)束了電話毙籽,方家嘆了口氣,覺得有些累了毡庆,站起來摸了摸雕塑坑赡,他不清楚自己是自我完善的雕塑還是被雕刻掉的廢料。
方家走到一座亭子前么抗,有位老先生在吹薩克斯毅否,他走近聽,方家從小喜歡音樂乖坠,但家里沒錢搀突,也沒有機(jī)會學(xué),天氣越來越熱,心底止不住的煩躁仰迁,亭子外的石板上有淡淡的青苔印甸昏,或許剛被人清除干凈,一腳踩下去徐许,離開了施蜜。往少年宮旁的市圖書館走,路過音樂廳雌隅,估計是有比賽或表演翻默,一大群十來歲的孩子背著或拎著樂器,有些往里走恰起,有些在外面拍照修械,眼睛看不見的朝氣像是春天,噴泉旁的地面開始生出青苔检盼,有股刺鼻的腐爛味肯污,方家心底只有羨慕和嫉妒。
圖書館里人不多吨枉,也涼快蹦渣,方家在書架上找書,走到擺滿成功學(xué)的書架旁時貌亭,臉上不自覺露出鄙夷和厭惡柬唯,匆匆離開,生怕沾染上一絲關(guān)聯(lián)圃庭。走到中國文學(xué)前锄奢,站了會兒,又走到國外文學(xué)前挑了會兒書冤议,其實他想找本文學(xué)書來看斟薇,又怕沉溺于其中的故事性,他每周到這里來恕酸,就是希望能夠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生活愈發(fā)像囚籠胯陋,掰不開咬不爛的鐵鎖蕊温。他走到哲學(xué)類前,找了本克爾凱郭爾的《人生道路諸階段》遏乔,翻了幾頁义矛,便開始犯困,眼皮悄悄合上盟萨,又猛地睜開凉翻,瞪著眼睛看,講的和他想的不一樣捻激,盡在講女性的壞話制轰,可惡前计,不能看了,但又跑出一些句子勾住他垃杖,他看不懂男杈,掏出手機(jī)來記,肚子咕咕的叫调俘,快中午了伶棒,可他強(qiáng)撐著不走,困意和饑餓交織在一起糾纏他彩库,像兩只手在背后想把他拽起來肤无,他在無聲的搏斗,持續(xù)了一小時左右骇钦,他總算勝利了宛渐,心滿意足的關(guān)上書,至于到底看了什么司忱,倒忘的差不多了皇忿,他的精力全在克服眼皮和肚皮,手機(jī)上倒是摘抄了不少再也不會翻出來看的句子坦仍,不過偶爾沒內(nèi)容發(fā)朋友圈的時候會翻一下鳍烁。
到便利店買了根烤腸和一瓶礦泉水,這邊吃飯?zhí)F了繁扎,先吃點墊著肚子幔荒,再慢慢找。他隨便選了個方向梳玫,一直走爹梁,正午的太陽像剝皮的刀,沿著頭頂后頸提澎,脊椎線到尾椎姚垃,背上濕了一片,流下的分不清是血是汗盼忌,早已曬到麻木积糯,公路旁鮮有綠蔭,沿著華荔路一直走谦纱,終于走到中央公園看成,在陰涼處待了會兒,附近沒有吃飯的地方跨嘉,又繼續(xù)走川慌,腳后跟的傷口和襪子摩擦,時不時牽扯出疼痛,旁邊有條自行車道梦重,紅色地面變得滾燙而柔軟兑燥,額頭在冒汗,滴在鏡片上忍饰,滿臉通紅贪嫂,粗糙,太陽再大一點艾蓝,人就會干巴巴的死掉了力崇。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漫無目的的走赢织,人生還有幾十年都是如此漫無目的亮靴。一直走到華新附近,終于找到一家便宜的面館于置,點了碗炒飯茧吊,味道一般,幾口就吃完了八毯。
礦泉水還剩三分之一搓侄,手指按壓著瓶上的紋路,扯了張餐巾紙擦額頭的汗话速,又扯了張擦鼻頭和臉頰的油讶踪,臉熱得發(fā)燙,望向路邊泊交,看得見空氣流動的波紋乳讥,或許該回去了,但他還想再走走廓俭。
沿著樹蔭走云石,不太專心,恍惚中他看著綠化帶里的紅繼木研乒,這是小區(qū)汹忠、公園和路邊常見的植物,紫紅色的身軀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暗淡雹熬,方家常常想错维,若是將人比作花,他只能是這種隨處可見的紅繼木橄唬,隨處可見卻又很少有人留意,甚至大多數(shù)人都不認(rèn)識的植物参歹。即使昏昏沉沉仰楚,還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抬頭看見遠(yuǎn)處的地王大廈和京基一百,牽動著他僧界,不自覺朝它們走去侨嘀。周圍逐漸變得繁華,高檔寫字樓密集的像一片叢林捂襟,人快要在其中迷失咬腕,天空只在樓宇之間的縫隙中偷偷出現(xiàn),像走進(jìn)了電視劇里才有的畫面葬荷,人們西裝革履涨共,步伐干練,和廠里的工人像身處兩個世界宠漩,或許這些人才算得上是人吧举反,方家滿腦子都是這句感慨。方家也想做一個人扒吁,也想做有意義的事火鼻,書里總是講即使從事再渺小的工作,每個人也都是社會運(yùn)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雕崩,社會同樣離不開廠里的工人魁索,工作沒有高低貴賤∨翁可這些話不是工人們說的粗蔚,是上面的人說的,要站在上面才有資格說這些話對嗎捉貌?他看著眼前的兩棟大廈支鸡,如果自己某天也能站在上面,他可以說更好聽的話趁窃,居高臨下的人才有資格講仁慈牧挣。方家還是個年輕人,他的心里也憧憬著想要成為一個有價值的人醒陆,不是像一顆螺絲釘瀑构,一顆齒輪,一塊磚那樣的價值刨摩,是像一個人一樣創(chuàng)造價值寺晌。一個人的終極目標(biāo)是想成為一個人嗎?而這個目標(biāo)對目前的方家來說還很遙遠(yuǎn)澡刹,他不是憤青呻征,他并不憤怒,也不憎恨這個世界罢浇,他知道有些東西即使再過幾千年幾萬年也不會有什么改變陆赋,但他恨自己的無能沐祷,他常常陷入深深地自我厭惡,他想抬頭多看一會兒攒岛,但陽光太刺眼赖临,視線有些模糊,出了好多汗灾锯,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礦泉水兢榨,胃有些不舒服。
他在附近漫無目的的走顺饮,想起書里的話吵聪,剛一想起,又全部忘了领突,掏出手機(jī)翻了翻上午記錄的筆記暖璧,發(fā)現(xiàn)用于現(xiàn)在的心情都不太恰當(dāng),又翻了會兒以前的筆記君旦,終于找到保羅奧斯特在《孤獨(dú)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里面的一句話“他根本不可能在他所在的地方澎办。因為只要他活著,他就在別處金砍,在這兒和那兒之間局蚀。但永遠(yuǎn)不會真的在這兒,也永遠(yuǎn)不會真的在那兒恕稠±派穑”
他準(zhǔn)備回去了,往地鐵站走鹅巍,車廂里人還是很多千扶,握著車門旁的扶手,頭頂吹著涼風(fēng)骆捧,額頭的汗水早已變成微小的鹽粒澎羞,用手一抹,臉部的皮膚已經(jīng)變得粗糙敛苇,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貼著身體顯得有些陰冷妆绞,聞得見汗味,回去一定要洗個澡枫攀,又過了兩站括饶,他突然想起宿舍的淋浴噴頭前天就已經(jīng)壞了,還沒有人去找樓管處理来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