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右手緊緊攥著口袋里的筆,坐在不遠處的石階上例隆,偶爾瞥幾眼被他放在路中央的三角架弥搞。其實他并不用來得這么早邮绿,只是下午復診完,幾乎沒在診室多停留哪怕一秒攀例。明知自己大概短時間內不會再來造訪船逮,他也沒對接觸了足足半年的醫(yī)生作最后一次的端量。搭公交來的時間比預計的要快粤铭,他逐漸習慣每次乘車都有意識地先伸出左手拉住吊環(huán)挖胃。從山門輕車熟路地走進來,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找準獨屬自己的位置組裝設備酱鸭。最后需要做的吗垮,就只有等待。
近來延棟意外察覺凹髓,對于綠道上遮天蔽日的梧桐烁登,他產生了一種驚人的記憶。這種偶然而得的興趣蔚舀,無關乎林蔭回廊本身饵沧,更無關乎他對這排頗具淵源的行道樹栽種歷史的好奇。起初他只是對樹干上形狀迥異的斑紋感到驚詫赌躺,然后再按照同他擦身的順序狼牺,暗自賦予它們自己認為妥帖的名字。他對這些看上去毫無意義的事情完全樂在其中礼患,只是不喜歡讓大腦在全然放空中有短暫的停滯锁右。公交車只把他送到綠道的起點,剩下通往終點的路還是需要自己走完讶泰。不得不承認咏瑟,這座他生長了快三十年的城市,和鋪天蓋地的梧桐之間橫亙著一種互相成就的關聯痪署。至于有關行道樹的種種傳聞码泞,偶爾在課上,延棟還會把它們當作故事來講狼犯。當然這些都不會寫進他提前準備好的教案余寥,只是罕有的幾次順帶地提過幾嘴。有時候走在堆疊起來的樹影里悯森,他也會想宋舷,這條路更像是一條聯結城市兩個端點的秘密甬道,分明是截然互斥的兩種磁場之間唯一的勾連瓢姻。
等到差不多六點鐘祝蝠,延棟聽到了入口方向傳過來三三兩兩的人聲。景區(qū)在六點后不再憑票入場幻碱,夜游的人流大多也集中在這個時刻绎狭。他站起身粗俱,從席地而坐的石階走回擺好相機的位置竞穷,依然伸出左手按下開關,憑著記憶調整光圈的大小芜飘。延棟從沒想過恍风,自己居然能為了拍攝螢火蟲蹦狂,甘愿花費掉一整個夏天的光景誓篱。他說不上來自己非得這么做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凯楔,他恰好能在這片場域領會到一點久違的心安窜骄。
剛來的前幾天,他就發(fā)現熱門的機位是需要提前很早去占領的啼辣,在特定的幾個位置啊研,別人的勤奮遠超乎他的想象。而他完全不用擔心和別人爭搶機位鸥拧,只是在規(guī)避人流這件事上反而要多花點功夫党远。螢火蟲的出現多少又有些可遇而不可求,好在長久下來的經驗能指引他一個大致的方位富弦。往往靠近水源的地方可以在鏡頭里捕捉到更多的蟲沟娱,再者就是在寺院的殿前。他在最開始經歷過連續(xù)幾天都撲空的階段腕柜,后來慢慢也感覺到了習慣济似。拍不到成片的螢火蟲,偶爾也會找些別的來記錄盏缤。就算是一晚上都沒有遇到幾只砰蠢,延棟仍然會在和往常相近的時間回去。
嘉蕪對他這段時間的晚歸都看在眼里唉铜,但也不便多說些什么台舱。延棟自是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不過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向她事無巨細地匯報一遍所有行蹤潭流,就連下午離開醫(yī)院前竞惋,也沒在可能會碰見她的角落有任何逗留。甚至電梯降到第五層灰嫉,他還故意先埋下頭拆宛,避免視線可能會會與任何人的交匯,確保徹底沒有偶遇的可能讼撒,才抬起來小心側目周遭的路人浑厚。延棟自是因為想拍攝出滿意的照片,才會風雨無阻地過來蹲守椿肩,但拍得越多瞻颂,最初的渴望也沒那么強烈了。似乎并不是因為被時間消磨掉了熱情郑象,準確來說,更像是把周圍的一切融入進例行的日常一環(huán)茬末,喪失掉了原本的目的厂榛。
和那群專業(yè)攝影師相比盖矫,他的業(yè)余有些顯而易見,延棟同他們的交談只停留在初來的前兩天击奶。圍聚在一起蹲守的人當中不乏有年長者會過分熱心辈双。他當然不排斥主動逢迎的幫助,但對于接受別人突然的教導柜砾,總覺得在什么地方會讓他別扭湃望。第一回聽完他們的言傳身教后,延棟突發(fā)地憂慮痰驱,會不會自己也會有變成他們的一天证芭。可能是自己的過于諳熟担映,讓他的不情愿帶上了一些合理的因素废士。站在倒置的角度,消化著他們夾雜方言的勸告蝇完,他確實沒做好充分的準備官硝。
對于今天能不能如愿地遇見螢火蟲,延棟并不抱太多期待短蜕。希望破滅的次數多了氢架,再面對一無所獲的時候,反而會愈發(fā)坦然朋魔。相遇的概率有時候更應歸于天氣岖研,也正是越來越捉摸不透的氣候,讓延棟每晚的奔赴都帶上了飽含期待的不確定性铺厨。
正如今晚的熱缎玫,是差些火候的熱,足以讓汗珠在他額前垂?jié)M解滓,但對披著長袖外套的他來說赃磨,并沒有在脊背感受到緊貼皮膚的潮濕與粘膩。他穿上長袖的初衷不是出于自我防護洼裤,即便是最熱的三伏邻辉,他的每日出行都必不可少一件披在外面的格子衫。這個費解的習慣腮鞍,幫他抵御了絕大部分的叮咬值骇,也讓延棟發(fā)現,他也有了一個判斷足不足夠熱的衡定標準移国。而今天的境遇似乎不是一個好的征兆吱瘩,預報里的雨天黑了還沒等來,包里常備的傘已經很多天沒在危難時刻發(fā)揮功用迹缀,和濕潤談不上相干的空氣使碾,只剩下略微聒噪的蟬鳴可以把人淹沒蜜徽。
延棟抬手看了一眼時間,按理來說票摇,等到七點后拘鞋,差不多就可以看到出沒的螢火蟲。即使是因為各種緣由沒能看到大面積的螢光矢门,多注意一些草叢里的角落盆色,還是能發(fā)現零星的幾點光亮。原地等待無果后祟剔,他拎起三角架摸索著繞進石橋后的樹叢隔躲,沿著崎嶇的山路,借著還算清亮的月光向前踱步峡扩。他看到的幾處并不明顯光斑蹭越,像一團團體積尚未發(fā)育成熟的鬼火,節(jié)律性地閃爍教届,又失去航向地亂飛响鹃,有意識地繞開自己,但又保有微妙的距離案训。他不覺得森然买置,也沒有因為不遠處的墳塔而顫栗,反而研究起這些光點的顏色强霎。
過了一陣子忿项,他在看倦了的幾點黃綠色當中,望見了一團藍白色的存在城舞,然后迫切地把焦點對準那道異乎尋常的軌跡轩触。但在顯示屏上,即便是放大后家夺,也拍不出兩種顏色的明顯分別脱柱。延棟確信自己看到的那只蟲的尾巴是真的在閃動著藍白色,但除了自己的眼睛拉馋,他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佐證榨为。就像小時候來這一片看螢火蟲,沒有現在這么多的人流煌茴,也沒有能拿來記錄的拍照設備随闺,想訴于別人,只能自己去描繪蔓腐。他曾經想過很多種辦法縮減轉述與真實之間的差別矩乐,對于能否準確傳達所見的一切,他抱有強烈的執(zhí)意回论。延棟不想因為拙劣的表達绰精,讓那番很多人都想象不到的景致受到半點損害撒璧,但如今透葛,他卻不會這么想了笨使。
他把一切都歸因于他的日漸懶散,或許是年紀的不同僚害,早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硫椰,但他并沒有反過來嘲諷那時候的自己有多么荒誕不經,反而對年輕時候的固執(zhí)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佩服萨蚕。他忘記過很多事情靶草,包括第一次見到螢火蟲他究竟是幾歲,還有為什么自己在往后那么長的時間一次都沒有再來岳遥,但延棟至今還記得當初他深深的無力奕翔,以及一時之間貧乏的言語不能表現出萬分之一的責難。
尾焰是藍白色的蟲飛行速度似乎更慢一些浩蓉,同行的幾只黃綠色的蟲沒有等待它的意思派继,最后那一滴藍白色直接落在石磚上,不再向樹叢深處飛動捻艳。延棟周身的蟲遠不及剛才的數量驾窟,藍白色的光點在沉寂的夜色里意外得顯眼,他把三角架固定在身旁认轨,蹲下來仔細地觀察蟲閃爍的顏色绅络。
他猶疑起自己對色彩的分辨是否精準,一下子沒有了別的對照嘁字,這點微弱的星火似乎和他最初發(fā)現的藍白并不一樣恩急。數著它明滅的頻率,他忘記是在哪里看到的科普纪蜒,回憶起那篇對螢火蟲習性的介紹衷恭,盯著落單的那只蟲暗自想,如果說螢火蟲的發(fā)光全然是為了求偶和交尾霍掺,在此之后就必將走向完結匾荆。那沒能在生命里唯一能發(fā)光的幾天完成求偶任務的那些,是會在臨了時分抱恨而亡杆烁,還是會平靜而坦然地直面生物意義上的失敗與缺憾呢牙丽?
二
從景區(qū)走回家的時間,能幫助延棟避開和所有鄰里產生交流的機會兔魂。這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離烤芦,雖然從直線距離上看近在咫尺,但他還得順著綠蔭回廊的脈絡彎繞回真正屬于城市的馬路析校。延棟倒不是畏懼和并不相熟的人攀談构罗,他想逃避的铜涉,是那個注定要用虛假與偽裝來填充的話題,把掩飾的精力再勻給無關緊要的人遂唧,只會愈發(fā)讓他感覺分身乏術芙代。
延棟旋開家門,看到了從嘉蕪房間的門縫里透出來的光盖彭。踏進門前還抱有最后一絲僥幸纹烹,希望今晚她能剛好被換去夜班。在最初的一段日子召边,他觀察過一段時間她的值班安排铺呵,就在他剛總結出大致的規(guī)律后,嘉蕪又調換去了新的科室隧熙。加之她時而還會和同事換班片挂,幾次反復,延棟自覺得沒必要再做這樣的計算贞盯。嘉蕪在他準備按下大燈開關前走出房門音念,延棟按下吊燈的開關,他們的結婚照懸在客廳中央邻悬,和對墻的電視屏幕遙相呼應症昏,不知道多久沒顯現過影像的屏幕反照著兩人在照片中被定格住的僵硬體態(tài)。在柔光的渲染下父丰,看不清兩人五官具體的模樣肝谭,仿佛一張尚未完工的傀儡娃娃設計草圖曝光在聚光燈下,所有的心緒與真實蛾扇,都被埋在兩張還沒被勾勒上輪廓的臉孔背后攘烛。
那可能是延棟第一次距離她那么近,近到他覺得再向前做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造成無禮與冒犯镀首。他也是在拍攝的現場坟漱,才頭一回事無巨細地觀察起嘉蕪的相貌,兩人在攝影師的指導中變換著各種相擁的方式更哄,但他一直都試圖回避掉和她四目相對的瞬間芋齿。他只能通過盯緊鏡頭的方式緩和他的局促,同樣也感覺到了嘉蕪在和他肢體接觸時種種下意識的不安成翩、畏縮與抵觸觅捆,還沒等他想好怎么能看上去更自然,她又咧開鮮紅的嘴角麻敌,佯裝著全力配合的姿態(tài)栅炒。延棟能感覺到,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暗自在發(fā)力,雖然沒法透過白色的手套看清嘉蕪的指尖到底有沒有顫抖著發(fā)白赢赊,但他也猜得到乙漓,她只是想通過這樣告慰自己,這不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释移。
嘉蕪倒完水后盤坐在沙發(fā)上叭披,把頭發(fā)挽成了一個隨時會散落的發(fā)髻。延棟覺得她像是故意留燈等他回來秀鞭,面對此刻的嘉蕪趋观,他油然而生一種說不出口的自慚形穢。打兩人結識锋边,他都在有意識地避開一切僭越在正常交流以上的親密。偶爾嘉蕪出于好意的關照编曼,都會讓他無所適從豆巨,延棟并不是覺得對方的越界有違原本的契約,只是愧于自己沒有用等量的善意作為公平的反饋掐场,這讓他羞赧于至今都把控不好與嘉蕪相處的距離往扔,即使過了這么久,還是在關系的平衡上不自然地敬小慎微熊户。
“今天復查醫(yī)生怎么說萍膛?”,是嘉蕪先開了口嚷堡,她看向不遠處把弄著相機的延棟蝗罗,不難發(fā)覺他不過是想故意做些什么來規(guī)避掉他們單獨交流的尷尬。
“也沒說什么蝌戒,就講了要轉科室的事情串塑,以后康復科應該不用再去了”惫叮”延棟把相機重新放回包里桩匪,在沙發(fā)一角緩慢地側過身迎上嘉蕪語氣當中的好奇。
“怎么還要轉科室友鼻,要轉去哪里傻昙?”?
“理應是沒問題了,醫(yī)生說現在還寫不出來字估計是心理層面的問題了彩扔,讓我下周去和新醫(yī)生聊聊妆档。”
診斷結果在包里被壓上縱橫的褶皺借杰,延棟其實自己也都沒仔仔細細地看過过吻,下午順手瀏覽完一遍就扔進了背包的夾層。他一邊說,一邊拉開拉鏈翻找出來遞送給嘉蕪纤虽。她接過后熟練地看向最下面的病情描述乳绕,停頓了一會兒說:“那你自己感覺怎么樣,寫的時候還會痛嗎逼纸?”
“時好時壞的洋措,我也說不上來〗芄簦”
“下次你來醫(yī)院可以找我的菠发,抽空出來的時間還是有『厣”
她從身旁接過抱枕滓鸠,聽到延棟自己的形容,也在思忖著該對他報以哪種程度的關心為好第喳。按理來說糜俗,即使是交際不甚多的朋友,如果在健康上出現了問題曲饱,她知道后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悠抹,畢竟自己的職業(yè)勢必能帶來些便捷±┑恚可除了最初幫延棟打聽過康復科的哪位醫(yī)生對他的情況比較在行外楔敌,延棟幾乎拒絕了她所有的幫助。她明白驻谆,他刻意營造出的疏離是兩人事前就商定好的卵凑,但再怎么說,她樂意去做的都是些舉手之勞的小事旺韭,向來不會造成誰又虧欠了誰這種麻煩氛谜。她把單子對折好還給延棟,接著又問:“醫(yī)生那邊要我再幫你問問看嗎区端?”
“沒事值漫,都已經聯系好了≈危”
延棟客氣地對她搖了搖頭杨何,轉過身前故意擠出來一個寬慰的笑。語罷才注意沥邻,嘉蕪坐下來的位置剛好在結婚照的正下方危虱,延棟本能地避開她殷切的目光,視線上移到相框里陌生的自己唐全。嘉蕪又和他簡單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埃跷,然后端著杯子走回了房間蕊玷。她還沒忘把貼在門前的電費單擺在茶幾上,最后囑托了延棟一句弥雹,她的那一半等會兒給他的時候注意查收垃帅。
延棟若有所思地盯著墻壁上他們的結婚照出神。事先他們說好了一切從簡剪勿,在手續(xù)前隨意地找了家照相館應付地拍完了最簡易的三套景贸诚。全部拍完花掉了幾乎一整天,延棟和嘉蕪為了這天需要出現在鏡頭前的親昵表演好不容易地在本不該空閑的日子留出了時間厕吉。那張被掛在宴會廳的背景板上的照片被鑲上了邊框酱固,照相館像對待其他夫妻一樣,專門打電話過來問了他們對于邊框顏色的喜好头朱。
電話先打給了嘉蕪运悲,但那天她忙著在病房里給患者換藥一直都沒接電話,照相館轉而打給了延棟髓窜。他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很詫異扇苞,明明是走個過場,大可不必這么煞費苦心寄纵。本來想直接用一個“隨便”打發(fā)掉過分熱心的店家,但在注意到對桌的老師抬頭看向自己的眼神后脖苏,延棟又果斷應和上對方的再三詢問程拭,挑了個白色。掛斷后棍潘,他又低下頭心不在焉地翻看學生的作業(yè)恃鞋,心里其實有為剛剛的隨機應變暗喜。對桌的同事沒有過問亦歉,當然這也正是延棟所希望的恤浪。他很清楚自己稍有不慎,隨時會引爆辦公室里的話題肴楷,他是辦公室里唯一年齡適婚的年輕人水由,茶余飯后有關婚戀的種種,能被想到問題基本無一逃過赛蔫。在宣布結婚的訊息前砂客,他就做好了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會被無數問題淹沒的準備,也很清楚如果在細節(jié)上稍有不慎呵恢,面臨的又會是沒有窮盡的麻煩鞠值。偶爾抬起頭,他看到的似乎是一雙又一雙審視著他的眼睛渗钉,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他編織出來的謊言里大大小小的漏洞彤恶,甚至覺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被那些眼睛旁直愣愣豎起的耳朵吸納消化,他們會重新把這些詞句標點組合搭建声离,最終把嘲弄譏諷的獰笑藏匿在舒展的嘴角里芒炼。他該是什么樣子已經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得了的,審判的標準早就被移送給了身后死死盯住他的那些眼睛抵恋,只要是任何在他們眼中逾矩的舉措焕议,會在一陣子后發(fā)酵成面目全非的另一版,即使再怎么想去補救弧关,都只能在閑談與流言的底色上徒增一層無奈且滑稽的釉盅安。
三
延棟拎著包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客廳的燈世囊,開關從被他按下再到撥閉别瞭,開合前后還不足二十分鐘。這間不足百平的兩居室株憾,收容了延棟將近五年全部的起落蝙寨,他臥室里的陳設幾乎沒發(fā)生過任何變化,而另一間房的家具總在來來去去地更替嗤瞎。嚴格來說墙歪,嘉蕪住的那間才算是主臥,延棟一直都堅持讓她住進更寬敞的隔壁房贝奇,自己仍駐留在原封未動的房間保留著最初的布置虹菲。
在他印象里,新房的重新裝修都是父親在搬離之前一手操辦的。延棟自不會對所謂的新房過多在意,但拗不過父親的講究昼钻,也就由著他來捯飭宁否。大體沒改變太多原貌,除了新購置的梳妝臺和換掉了父親一直在睡的那張床,都是些細枝末節(jié)的裝飾。延棟看他從頭到尾地張羅得有模有樣,也就沒有過多干涉冻璃,只是偶爾看他抱著家居城的畫冊研究價格的樣子,心里會涌上一陣經久不散的酸澀拌牲。他想象過很多次俱饿,倘若謊言被揭穿,父親會作何反應塌忽。每一種場面他都在腦子里有過預演拍埠,可無論是哪種,他總會回想起那個下午父親領他撫摸新房里梳妝臺時眉間的得意土居。
偶爾周末父親會過來住一晚枣购,一個月最多也就來一趟嬉探,周六下午來,周日下午回棉圈,絕不多會作過多停留涩堤,過來之前也會在前一晚打電話過來講。延棟在主臥里放了些自己的東西分瘾,枕頭與被子提前準備好了兩套胎围,甚至還不忘在房間附帶的洗手間額外多放一只牙刷。父親過來的時候德召,他就騰出自己的臥室搬去主臥白魂,適逢嘉蕪留在醫(yī)院值夜班的話那再好不過,如果她也在家的話上岗,反鎖好房門后延棟會徑直走到飄窗上福荸,側臥在海綿墊上蜷一晚。嘉蕪為此勸阻過他很多次肴掷,延棟依舊我行我素敬锐。說到底,這也是他能想到的呆瞻,最能讓彼此都舒適的辦法台夺。
延棟躺在床上,瞟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痴脾,時間似乎還早谒养。他起身拉起窗簾,從書桌上找來投影儀的遙控明郭,降下了對面的幕布。他總會不自知地盯住幕布升降的全過程丰泊,在某些出神的時刻也會恍惚薯定,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在臥室還是在講臺。在自己的房間安裝上一個和教室里相仿的設備瞳购,當然不是出于對職業(yè)的迷戀话侄,他只是單純覺得,晚上在這樣的房間里關上燈学赛,能在最大程度營造出一個只有自己能作為觀眾入場的影院年堆。他喜歡電影,和他對攝影的喜愛分量一樣得重盏浇。如果說攝影是他對親歷的庸常投入一次不同視角的窺探变丧,那電影之于他的意義,更像是縱容自我靈魂在短時間內的出竅绢掰。換言之痒蓬,他所喜歡的童擎,其實是那種能在別人的故事里體驗一次不計后果的反叛后心理上的酣暢與寬慰,即便是萬劫不復攻晒,他還是會在兩個小時后乏善可陳的現實里落地顾复。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鲁捏,恰到好處的出走芯砸,也不用為主角而擔心太久。
相機里今天拍的照片被他悉數導出给梅,投影到幕布上翻閱這些圖假丧,會讓延棟看出和在屏幕里查閱不一樣的效果。長曝光的使用對拍攝螢火蟲而言必不可少破喻,三角架在每次的拍攝中都不可或缺虎谢。在每次的攝制中,他都要挑選好角度后持續(xù)按下快門不松手曹质,短則兩三分鐘婴噩,長則十分鐘。鏡頭會把這段時間里復刻下螢火蟲全部的飛行軌跡羽德,最后在照片上顯現一條又一條纏繞交疊但并不雜亂的光軌几莽。遇到蟲比較少的情況,延棟會在同一個場景多留存下幾張宅静,事后再通過后期把來自不同照片的軌跡堆疊在一起章蚣。盡管這么做多少帶有寫篡改現實的意味,延棟在為數不多的幾次里還是照著做了姨夹,最后導出的成片在不真實的虛假中透著別樣的一種別樣的和諧纤垂。
照片在幕布上顯影后,延棟被一片墨綠色籠罩磷账,夜色里植被的綠幾近與黑無法剝離峭沦,螢火蟲飛行的軌跡劃開了幾道明黃的傷口,為數不多但又格外惹人注目逃糟。他一邊放大每張圖上光斑的細節(jié)吼鱼,一邊思考著該保留哪些進一步去做后期的合成〈卵剩看到差不多一半的位置菇肃,手機上嘉蕪發(fā)來了消息,他們逐漸養(yǎng)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取募,和當面對話的拘謹迥然不同的是琐谤,透過對話框來交流反而更自在。
是剛才她特意交代的電費矛辕,還有一段看上去不長笑跛,措辭卻明顯精心編輯過的文字付魔。
延棟調亮了屏幕亮度,從頭到尾默讀了兩遍飞蹂,大體明白了她的意思几苍,也想通了晚上嘉蕪特地等他回來,但沒把這番話當面說出口的原因陈哑。嘉蕪的母親身體抱恙妻坝,在當地醫(yī)院沒查出來個什么結果,兩人準備來嘉蕪工作的醫(yī)院再做一次系統(tǒng)的檢查惊窖。買了后天早上的車票刽宪,中午想再約上延棟的父親一起吃個飯。
事發(fā)確實突然了些界酒,不過上了歲數的老人圣拄,犯些頭痛眼花的病癥也再平常不過。早在決定結婚前毁欣,他們都做好了會有突發(fā)狀況的準備庇谆。上一次和嘉蕪父母的接觸,還停留在春節(jié)一次草草的會面凭疮,婚禮那段時間見面的確頻繁饭耳。嘉蕪父母居住的地方,和他們間隔差不多一百公里出頭执解,因為兩座城市不可忽視的距離寞肖,所以往后他們的交流,基本都只維系在逢年過節(jié)互道祝福的禮節(jié)性層面衰腌。每次節(jié)日該發(fā)些什么新蟆,該轉多少錢,延棟都會提前問問看她的想法右蕊,合約里針對雙方如何交待親人這方面栅葡,詳盡到列滿了相處過程中可能會遇到的任何問題,在過去兩年的相處中尤泽,似乎都沒發(fā)生過出乎意料的狀況。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演下去规脸,演到延棟時而都快忘了坯约,在他做下這個會給自己帶來太多擔驚受怕的決定后,他的余生注定都得活在虛偽與蒙蔽的陰翳之下莫鸭。
可是闹丐,在無形之中,他賺取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庇護被因。這層保護色卿拴,能幫他抵御掉一切來自外界的異樣目光衫仑,不再需要回答那些家長里短的提問,問者看似無心堕花,但回答上稍有不慎文狱,他就會被卷進別有意味的揣測螺旋。這是他自愿要做的交換缘挽,至于等價與否瞄崇,延棟心里自有定數,他沒有立刻回復嘉蕪壕曼,反而把手機放在一邊繼續(xù)瀏覽幕布上行蹤不定的流螢苏研。翻到給藍白色那只蟲拍的特寫,投射到屏幕上放大腮郊,還是沒能看出和普通的黃綠色光點不一樣的地方摹蘑。他好像不得不要接受這種落差,本來還抱有的僥幸被驟然沖淡轧飞,他看到了不可回避的局限衅鹿,為沒能定格住它的獨一無二而遺憾。這是他沒辦法再去彌補的踪少,自己用了那么多功夫塘安,到頭來只能把它的獨特拍出與蕓蕓眾生一致的顏色,費盡周折只為了讓不一樣的它看起來無奇且正常援奢,說起來著實可悲兼犯。他知道,無論再去同樣的地方多少次集漾,他都不會再與那一點的藍白色產生任何邂逅的概率切黔,就算是再幸運一次偶遇到藍白色的熒光也不會恰好還是那只了,所謂萍水相逢具篇。
他回到與嘉蕪的對話界面纬霞,打出了一個“好”,按下了發(fā)送鍵驱显。屏幕上被換了一部電影诗芜,是他昨晚枕著背景音中途睡著的那部,記不清楚是在哪個橋段丟失了記憶埃疫,把進度條拖到開始從頭來過伏恐。又是一段幾十分鐘的長鏡頭,延棟盯著畫面里湖面上孤零零的一只救生圈栓霜,忽地心有戚戚焉翠桦。他說不出此刻的郁結所在,旁觀著岸邊的人來人往胳蛮,想象著自己也是行走在他們當中最平平無奇的一員销凑。
夜里丛晌,曾經反復做過的夢又找上他。那是他們拍結婚照的現場斗幼,拍到最后一套景已經過了中午澎蛛。他因為不習慣底妝的粘膩額頭止不住地冒汗,故作鎮(zhèn)定的表情還是被偏離焦點的目光出賣孟岛。因為身體的緊繃瓶竭,他的肢體在不自知地顫動,像一臺臨時短路的機器人一板一眼地在痙攣與抽搐渠羞。她從來沒涂過那么艷麗的口紅斤贰,尤其在白紗的烘襯下更顯明烈。她很想看看鏡頭里呈現的妝容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次询,會不會讓即將被蒙騙的賓客都確信荧恍,她會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
咔嚓屯吊,咔嚓送巡,咔嚓——
他的嘴角掛上了罕有的弧度,攝影師為等來他的微笑而驚呼盒卸,仿佛從一潭死水中看到了蕩漾在波心的漣漪骗爆,他被告知要留下這份稍瞬即逝的淡然自得,那是所有的畫面里最令人滿意的一幀神情蔽介。她談不上齊整的牙齒暴露在鮮紅的嘴唇下摘投,紅白兩色的對立沖淡了眼神里的防衛(wèi)與戒心,她的舉手投足并不像張開血盆大口的獵豹在準備享用唾手可得的獵物虹蓄,更像是伺機而動的蛇在趁人不備之際露出了獠牙上的最后一抹毒液犀呼。
他在笑,她也在笑薇组,他們都以為自己在目視前方外臂,似乎都在試圖從鏡頭里的倒影看見未來的某個答案。
四
半年前的一天律胀,延棟一個人留在辦公室寫著東西宋光,只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抄送,但翻到紙張的反面炭菌,他緩過神后停頓了一下跃须,準備繼續(xù)接上前面的內容。他清楚地記得娃兽,在那個快要落筆的瞬間,自己好像一下子忘記了書寫的方法尽楔。
或者換一種更簡單的說法投储,就是他突然不會寫字了第练。
一開始,他對腦子里冒出來的這個念頭感到難以置信玛荞,不相信自己會有一天忘記這項幾乎內化成本能的能力娇掏,但在第二次嘗試后,再看向筆桿上自己的握筆姿勢勋眯,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和原先不太一樣了婴梧。他略帶遲疑地猜測,可能是因為抄材料的時間太久客蹋,隨即放下手里墨水用掉了三分之一的筆塞蹭,握了握右拳,又捏了捏指節(jié)讶坯,伸出另一只手揉搓幾下手指番电。再次拿起筆準備寫下去,剛才的那種感覺又侵襲了上來辆琅,右手關節(jié)越握越緊漱办,筆尖在紙張的懸空斷斷續(xù)續(xù)地顫動。
他唯一能察覺到異樣的婉烟,只有食指娩井。延棟從沒有在之前任何的一次書寫中,注意過握筆的三根手指分別用力的方向似袁,但這一回洞辣,對于食指究竟該朝哪邊發(fā)力,一時之間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頓叔营。這本就是一個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的決斷屋彪,近乎這么多年下來形成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條件反射,可他越是想為一切找尋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就越是焦躁而不解绒尊。延棟先把桌上的材料放到一邊畜挥,從抽屜里找出白紙投入新一輪嘗試。因為過度用力婴谱,右指甲下的粉色皮肉泛著慘淡的白蟹但,他說服自己落下筆試試看,可右手還是止不住地在失控般抖谭羔。
延棟撂下筆华糖,他沒發(fā)現除了不能寫字外右手的其他異常,做別的事情也都和往常一樣瘟裸,唯獨在寫字上他無論如何都恢復不了正常客叉,甚至懷疑有沒有可能是什么重大癥候的前兆。他抬頭看向周遭的辦公桌,慶幸此刻不會有旁人撞見他的狼狽兼搏。他不死心地繼續(xù)在白紙上練習嘗試卵慰,屢遭碰壁后開始搜索起可能導致這一癥狀的原因。
邁進醫(yī)院的大門是在第二天佛呻,病發(fā)當天延棟誰都沒說裳朋,包括嘉蕪在內。從學邢胖回到家鲤嫡,他坐在書桌前反復練了一晚。右手可以正常做著除寫字外的任何事绑莺,他請完假后麻煩別的老師幫忙代課的時候暖眼,甚至組織不出恰當的語言描述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嘉蕪值完夜班回來紊撕,瞥見延棟的房門大敞罢荡,地板上散落著好幾張畫滿雜亂線條的草稿紙,而他仰躺在了床上和衣而睡对扶。他本不想告訴她区赵,每天都得寫板書的自己現在正對著突然不會寫字的境況欲哭無淚,他睡著前在各種地方看到了無數種說法浪南,好像每一條都符合自己笼才,每一條又有所出入。嘉蕪幫他打電話給同科室的護士問了一圈络凿,聯系好了醫(yī)生讓延棟下午過去骡送。
診斷結果是腱鞘炎,是肌腱與腱鞘摩擦時間過長導致的勞損絮记。
延棟在隔天嘗試握筆的時候感覺到了疼痛摔踱,貼了醫(yī)生開回來的藥膏,也沒有什么可觀的起色怨愤。他慢慢覺得右手使不上來力氣派敷,剛做完理療后還能舒緩一些,間隔一長撰洗,同樣的不舒適又重新落回他的指節(jié)篮愉。做完小針刀的第三天,右手不再感覺有熟悉的痛感差导,可握筆對延棟來說试躏,仍然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醫(yī)生交代過他少用右手干活设褐,每天也都要記得給手腕按摩颠蕴,因為做小針刀的時候打了點激素泣刹,右手手腕細到只剩皮包骨,肌肉萎縮只能等它慢慢長回來犀被。延棟在這期間調去了行政崗项玛,打字基本不受太大影響,使用鼠標還是不能太好地把握好方向弱判,自此以后,他都會在有口袋里放上一支筆锥惋,閑來無事的時候右手就揣進口袋握住它昌腰,不費太大的力氣,剛好借此轉移掉使用右手的可能膀跌。
延棟沒有和父親袒露自己的病遭商,嘉蕪的父母更不可能知情。他盡力想瞞住更多的人捅伤,因為他知道劫流,無論是誰第一次聽聞他的遭遇,都會在疑惑不解過后丛忆,轉而產生對這個病好奇祠汇。肌肉萎縮最厲害的那段時間,他專門買了運動護腕戴在注射過的位置熄诡。他只是想看上去不要和別人不一樣可很,但好像這又是一個相當難以實現的夙愿,就像當初為什么要選擇和嘉蕪進行一場有名無實的結合凰浮。
嘉蕪父母抵達的那天上午我抠,嘉蕪早早地打車去了車站,而延棟跨越了大半座城市扣響了父親的新居袜茧。他提前確認過只有父親一個人在菜拓,他想在這個地方來去得毫無蹤跡,說不上來他到底有沒有怨的成分在笛厦,可話又說回來纳鼎,他又有什么資格不滿呢。他聽到門上的貓眼扳開后又放下的聲音递递,他們隔著門都沒有說話喷橙,父親打開門后他也沒有立刻踏進去,看著他異于往常的一身打扮登舞,延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贰逾。他在原地遲疑了幾秒鐘后,還是跟著父親進了陳阿姨家的門菠秒。
上次他來這里疙剑,也是在過年的時候氯迂,和見嘉蕪的父母一樣,一年一次言缤,從不缺席嚼蚀。想來春節(jié)對他來說屬實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短短幾天內管挟,能輪番和只會在這個節(jié)日相見的人打個照面轿曙,而且每天忙到沒有空閑,就像輪班制僻孝,要挨個都顧及到才算圓滿完成任務导帝。父親指了指沙發(fā)讓他坐,說窗臺外的衣服還沒收完穿铆,還要再等五分鐘您单。他看著父親頭也不回地跑向陽臺的背影,突然感覺眼前的他有點陌生荞雏。他在自己的記憶里鮮少穿淺色的衣服虐秦,母親病逝后就更少了,他在腦海里搜尋不到任何一幅畫面父親是今天的這種裝束凤优。延棟還瞥見茶幾上的米白色鴨舌帽悦陋,他拿到手里看了一圈,沒有陳舊的褶皺别洪,擺在正中間的位置叨恨,像是特意為了今天的會面而準備的。
出門前父親果然沒忘戴上帽子挖垛,延棟沒多過問也沒去評價痒钝,想裝作毫不在意,但和父親走在樓道里痢毒,總不自覺地朝他的帽子上投去注意送矩。他們先坐車回延棟與嘉蕪的住所,等嘉蕪接到父母后哪替,他們再一同過去飯店栋荸。延棟記不清楚有多久沒在大街上和父親并行著走路,似乎他們唯一能同時出現的地方就只有在自己家里凭舶,結婚前后如此晌块,母親離開前后亦如此。淋巴癌幾乎貫穿了他有關母親的全部記憶帅霜,而一想到學生時代父親的樣子匆背,多半是他在家里小心翼翼的神情。延棟自始至終都沒有在記憶里回想起過父親真正開心時候的表情身冀,他向來都是蹙著眉毛的樣子钝尸,偶爾看到的笑容也分辨不出來是真是假括享。反倒是母親的情緒起伏這么多年都讓延棟記憶猶新,或者說依然讓他擔驚受怕珍促。
一旦考慮她的健康屈藐,所有忤逆她意思的行徑亿扁,都可以理解為對她變相的謀害瞪慧。為了能在她的愁容看見難得的愉悅夹囚,想盡一切辦法順著她的意愿行事,成為兩人唯一能為她付出的事情穴翩。她幫延棟做過很多本應他自己做的選擇成洗,站在母親的角度,延棟完全想得明白藏否。鮮有的幾次反叛,到頭來都落得家中雞犬不寧的下場充包,不如意的次數多了副签,最后也就放棄了掙扎的可能。任由母親來為自己盤算倒也不全是壞事基矮,好歹是能幫他省去左思右想的徘徊不決淆储。父親的自顧不假對于這些也都看在眼里,默許著這一切家浇,他究竟有沒有怨過本砰,延棟不得而知。他對父親的印象钢悲,在母親逝世后才清晰起來点额,好像在這之前他都像浮在家中的一具孤獨的鬼魂,是個不會與自己產生交集的角色莺琳。
乘車途中还棱,父親的胳膊一直夾著延棟去年買給他的皮包,在和衣服相配下惭等,有種虛張聲勢的突兀珍手。延棟本想告訴他只是簡單吃個飯,沒必要這么正式嚴肅辞做,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能說出口琳要。父親與嘉蕪父母除了婚禮前夕打過照面,剩余的時間基本上沒有過接觸秤茅,這是他與嘉蕪商量好的稚补,也是他們這么長時間以來刻意維系的淡漠。他有時也很好奇父親有沒有對他們的婚姻起過疑心嫂伞,雖然他們兩人的表演應該挑不出毛病孔厉,但長久下來拯钻,延棟一直都無形中感覺到有種不可逾越的隔閡暗涌在他和嘉蕪之間,是不需要確鑿的證據就能感知得到的撰豺。
又或許粪般,父親所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這些污桦。也許他在乎的亩歹,是要親眼目睹母親有生之年沒能躬臨的、那個被喚作“成家立業(yè)”的熱鬧場面凡橱,是她傾盡心思為自己鋪就的這條最安穩(wěn)最保險的路小作。他是決不允許有意外發(fā)生的,也不愿相信一輛穿行于軌道稼钩,并且經過嚴密計算過的列車顾稀,又怎么會沖出軌道,向著絕不允許的方向開去坝撑。如果縱容脫軌進一步失控静秆,他又怎么對得起這么多年自己的忍氣吞聲,又怎么能為那些在深夜里的憋屈感到釋懷巡李。
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抚笔,厚重的烏云遮蔽住了所有天光。延棟把手放進口袋侨拦,又攥緊手里的筆殊橙,前方駛進一眼看不到邊際的隧道,兩側昏黃的燈向寥寥無人的座位上打來狱从,他在朦朧的光影里膨蛮,感覺回到了那片閃著點點熒光的叢林。山里有聲季研,蟬鳴聲鸽疾,喧嘩聲,腳步聲训貌,還有葉子被風吹過后發(fā)出的沙沙聲制肮,此刻模模糊糊,延棟已無法辨得清楚递沪。有一座架在水泊上的石橋豺鼻,他猜想橋的對岸會有漫山遍野的螢火蟲。
他聽見黑暗中款慨,身旁的父親微咳了幾聲儒飒,他們又好像正被一池混沌的深淵吞沒,蜿蜒在九曲回腸的漆黑車軌在身后留下透明的轍印檩奠,向泥沼另一邊的刑場靜默地奔赴桩了。
五
“你們是自愿結婚嗎附帽?”
是他預想過很多遍的該怎么回答的問題,但直到領證當天井誉,延棟都沒有想好要怎么調整回答“是”的時候嘴角應該呈怎樣現的弧度蕉扮。工作人員眼鏡的反光里,是他和嘉蕪心懷鬼胎的拘謹颗圣,那天偌大的大廳顯得格外冷清喳钟,除了他們之外,只剩下兩對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盯著墻上的時鐘在岂。
輪到他真正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奔则,他忽然想,如果此刻一言不發(fā)地轉身離開蔽午,這場名不副實的婚姻表演會走向什么樣的結局易茬,那一沓兩人商議了好一陣子的合約又會被扔進哪里的垃圾桶。嘉蕪向神游的延棟使了個眼色及老,他瞇起眼睛笑著重復了一遍“是”疾呻,但在語罷的一秒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写半,那勝過不久前向父親告知自己要結婚時內心的頹唐,也勝過了當初母親迫使自己把志愿改成師范后他的無奈尉咕。像是對著自己固執(zhí)堅守的底線撒下了彌天大謊叠蝇,是往后再怎么挽救,都彌補不回來的年缎。
鋼印在緩緩地靠近那兩本紅色的證件悔捶,他知道只要聽到了那一聲敲擊,再怎么都沒辦法回頭了单芜。他本以為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蜕该,可在鋼印懸在紅底照片上方時,他居然還在幻想著要是它能卡頓在原位就好了洲鸠。蓋章的過程出乎意料得干脆利落堂淡,延棟全神貫注地記錄下了始末,在聽到兩聲敲擊后扒腕,他看到在結婚證上的合照里他們兩個眼神都出奇得蒼老绢淀,單薄的幾張紙握在手里,活脫脫像浮士德與魔鬼簽訂的協議瘾腰。
延棟帶著父親推開包間的木門皆的,仿佛回到了和嘉蕪領完證的那天中午,到場的人今天一個都沒少蹋盆,就連飯桌的布置也和那天所差無幾费薄、明明只過了兩年硝全,卻恍如隔世。
嘉蕪和父母聊著天楞抡,他鮮少看過她與別人正常交談的樣子伟众,她理應過得開心而滿足,帶上那個與延棟還有過幾面之緣的昭昭拌倍,按照原有的軌跡繼續(xù)無拘無束下去赂鲤。可事實證明柱恤,她遇到了和延棟同樣的問題数初,是那個他們都逃不過的障礙。
先是父親與坐在正中的嘉蕪父母攀談起來梗顺,都是些身體康健的議題泡孩,看似熱烈的對談充滿了關切與體貼,實際上都是些避免冷場的陳詞寺谤。延棟與嘉蕪坐在各自長輩的身側仑鸥,兩人看著長輩們順次的噓寒問暖,一時無話变屁。他們看了看對面的彼此眼俊,察覺到了氣氛里的不對勁,即便正聊得火熱的并不是他們粟关,總該需要做點別的什么來裝作親昵疮胖。同桌吃飯的場景要如何應付,他們早就摸索出了經驗闷板,可遇到兩人遙相對望的機會實在罕有澎灸,延棟尷尬地看了看同樣手足無措的嘉蕪,又看了看沒有休止的三位長輩遮晚,也別無他法性昭。桌上陸續(xù)地擺上了菜,都是嘉蕪根據自己父母的喜好做的安排县遣,上了三四道后糜颠,似乎要跟著服務生出去要確認些什么,在關上門前萧求,延棟看到她長舒了一口氣括蝠。
話題很快轉移到了延棟身上,和他預想的一樣饭聚,大多都是工作相關的事情忌警。父親沒有再說話,延棟和嘉蕪父母你來我往地繼續(xù)聊,無外乎春節(jié)去探望他們會被問的那些法绵。只要能自圓其說箕速,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謂呢,事實究竟如何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朋譬。
嘉蕪推門進來盐茎,手里拿著一瓶酒,桌上的菜圍成了一圈徙赢,幾人不由分說地動起筷子字柠。對菜色的評價分散掉了盤問的精力,嘉蕪給玻璃杯都倒上了酒狡赐,延棟的父親本想擋住酒杯窑业,經不住嘉蕪的勸,很快又松開枕屉。拿筷子偶爾對延棟來說常柄,還是會感覺使不對力氣,好在近來疼痛感削弱了很多搀擂,不仔細看的話西潘,看不出什么異常。他只挑揀轉到眼前的菜動幾下哨颂,本就沒有什么胃口喷市,加之飯桌上隨時會遇到不可知的狀況,時而他會看向對面威恼,隨時準備著用眼神與嘉蕪交換某些信息品姓。
他站起來舉起杯子,對著嘉蕪的父母沃测,當然也沒有遺漏自己的父親。對面的嘉蕪也站起身微笑著附和食茎,那是他反復練習過的禮貌的笑蒂破,是一層自然又萬靈的偽飾,可以幫他掩蓋掉內心里極大的不甘愿别渔。延棟開了敬酒的頭附迷,身側的長輩在他之后開始輪番互敬,杯子里喝完了就繼續(xù)斟上哎媚,不喝滿杯都像是一種對彼此的不恭敬喇伯。他從酒杯里的映射出來的倒影,看到了當初婚禮席間混雜的畫面拨与,那也許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兩天稻据。
婚禮辦了兩場,一場在他們生活的城市买喧,一場在一百公里外嘉蕪的家鄉(xiāng)捻悯。他從沒想過會疲憊成如此匆赃,進行了兩場徒有虛名的宣誓,還有兩個必須得流竄在酒桌間的中午今缚。昭昭那兩天都陪在嘉蕪身邊算柳,事無巨細地幫她在上臺前補了妝,攙扶行走不便的嘉蕪走上臺后姓言,自己則穿著伴娘裝默默站在臺下瞬项。延棟當然是知道她的,但那是頭一回見到昭昭本人何荚,正式開始后他站在聚光燈下看著從對面徐徐走過來的嘉蕪囱淋,不禁苦澀地喟嘆,她果然是比自己要幸運一些兽泣。
他們的結婚照懸在舞臺正中央绎橘,他從沒看到過自己的肖像被放大成如此大的尺寸,站在跟前唠倦,甚至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臉称鳞。他有些認不出照片里的自己,也認不出濃妝的嘉蕪稠鼻,像是走錯了人生片場冈止,誤打誤撞地闖進別人的婚禮,正站在最惹人注目的位置候齿,被底下無數雙眼睛觀察檢閱熙暴。臺底下人來人往,延棟覺得危機四伏慌盯,他怕稍有破綻就會毀掉他們精心設計出來的戲碼周霉,他的所有束手投降,所有的不計代價都在這里亚皂,是經不起波折與質疑的俱箱。和他們排演的一樣,司儀略去了夸張的介紹灭必,整套流程下來直奔主題狞谱,刪去了千篇一律的冗雜宣言,他們在燈下的影子交疊成雙禁漓,看上去像最纏綿無間的一對跟衅。
酒席將近一半,喝多了酒播歼,嘉蕪父親與延棟父親話開始多了起來伶跷,嘉蕪與母親在說看醫(yī)生的事情,延棟雖沒飽,但無心繼續(xù)吃下去撩穿。嘉蕪父母晚上是要跟著他們回去的磷支,下午他送父親回陳阿姨家,嘉蕪回去把延棟的房間騰出來食寡,辦住院最快也得到明天雾狈,若是不順利,他們同一屋檐的日子說不準不止今晚抵皱。延棟放下筷子善榛,右手又放進口袋練習著握筆的姿勢,他依然穿著一件長袖呻畸,袖口剛好能遮擋住纖細的手腕移盆,他已經不需要再依賴護腕的掩飾,恢復的情況還算是樂觀伤为。面前的菜不再繼續(xù)轉動咒循,那盅鮮有人動筷的鴿子湯停在延棟的前方,骨架上被剝落的肉散亂地浮在湯的上層在泛黃的油脂上绞愚,他看見鴿子的嘴似乎在微微翕張叙甸,好像還些想說卻沒說完的話。
昭昭在他們的婚禮后位衩,唯一和延棟打過照面的那次裆蒸,還是在他家里。他看見嘉蕪與她有說有笑地從主臥推門出來糖驴,與剛進家門的延棟迎面相遇僚祷。他識趣地縮回準備帶上門的手,簡單地和她們打完招呼贮缕,側過身目送著二人輕快地走出去辙谜,望著她們逐漸消失在樓道里的背影,延棟仿佛看到了一直都在艷羨的某種東西感昼。再后來装哆,昭昭就沒再與延棟產生過交集,他不便去問嘉蕪她們之間發(fā)生了些什么抑诸,這本不該是他應該干涉的烂琴,一如嘉蕪在搬來當天沒對那個延棟忘記扔掉的藍色牙刷有多過問爹殊。
三人的第一次會面蜕乡,就在延棟頭一回約見嘉蕪的那天下午,是嘉蕪捎帶上的昭昭梗夸,事先當然和他打過關照层玲。談的過程大體是滿意的,延棟其實也記不得嘉蕪是他約見過的第幾個了,形形色色的人遇到的多了辛块,究竟是否合適越簡單的問題反而越能看出端倪畔派。她們都算是平和的人,聊起來并沒有太多阻礙润绵。他們在一拍即合后每一次的協商討論线椰,昭昭基本都會同時出現,說到尤其重要的方面尘盼,她也會給出點建議憨愉。她對嘉蕪的選擇是支持的,她們之間仿佛存在著天然的信任不會被外在的任何詆損破壞卿捎,那是延棟再怎么羨慕也得不來的配紫,為了這一樁已經數不清蒙騙了多少人的欺瞞,他所背叛的遠比看上去的要多得多午阵。
延棟從席間離開躺孝,吧臺的服務生告訴他包間的錢嘉蕪已經結算過了,他問完具體的價錢后轉了一半給嘉蕪底桂,這是他們歷來的做法植袍,彼此獨立,互不相欠戚啥。
六
父親讓延棟回去多陪陪嘉蕪的父母奋单,拍了他幾下肩膀,徑自地朝車站走去猫十。延棟放心不下览濒,最后還是跟了上去。
上車后拖云,他透過玻璃的反光看到父親帽檐下的紅光滿面贷笛,想象不到回去后,陳阿姨該如何對他一陣奚落宙项。父親搬過去后乏苦,延棟從沒有聽他說過他到底過得是好還是不好,他或許是由衷開心的尤筐,中年喪偶后還能遇到一個愿意接納自己的人遠非容易汇荐。想來他們這樁感情,比他與嘉蕪的婚姻還走得要長遠盆繁,可能是需要爭吵的都在一起居住前都吵倦了掀淘。在父親還同自己住在一塊的時候,延棟經常能在他臉上窺見他的忿忿不平油昂,他會故意地打趣他在外面又受了些什么委屈革娄,父親對他與陳阿姨之間的吵鬧絲毫不避諱倾贰,延棟只要問了,他就會和盤托出拦惋。
反倒是正式在一塊后匆浙,延棟就再也沒聽過父親的抱怨,他自然不會被他表面上的云淡風輕蒙蔽厕妖,他知道父親在故意瞞著他的不順意首尼,就像自己歷來也是報喜不報憂一樣。父親與陳阿姨同延棟嘉蕪二人不同的是言秸,至今他們都沒有白紙黑字的一紙婚約饰恕,兩人都提前商量好了,遵循了所有的黃昏戀中最不會撼動兩個家庭利益的規(guī)則井仰。雖然無名埋嵌,父親一直都堅持認為他們是有實的,自始至終從沒有懷疑俱恶。
和嘉蕪結婚前一年的春節(jié)雹嗦,父親去了陳阿姨家里,守歲當晚合是,陳阿姨家的孩子也在了罪。陳阿姨的孩子工作在外地,和延棟差不多的年紀聪全,平時只有過年會回家泊藕,父親從清早就去了陳阿姨家忙里忙外一整天。延棟說不上來那天晚上自己一個人躺在家里的感受难礼,他可以借著一人的功夫做很多事情娃圆,甚至徹夜不歸也不會有人發(fā)現,他應該為父親的這一段新婚而寬慰蛾茉,但是他越是想著他們闔家團圓的溫馨場面讼呢,心里越是覺得,有什么彌足珍貴的東西是自己在這天晚上徹底失去了的谦炬。
他等了父親很久悦屏,故意沒把家門反鎖,抱著希望渺茫的一絲僥幸键思,幻想在零點前會聽到父親用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础爬,哪怕已經過了末班車的到站時間,延棟也沒有走過去旋緊防盜閂吼鳞。潦草地吃完飯看蚜,他看向廚房窗外從沒如此繁多的萬家燈火,每一盞好像都似曾相識赖条。他仿佛在那些燈光里聽見了父親與陳阿姨一家正指著電視里放聲大笑的人相談甚歡失乾,即便是沒有兩本證件的庇佑,融洽得還是像一家人纬乍,旁人一定看不出分別碱茁。
他們笑得都很開心,那些都是他曾經擁有過的表情仿贬。
父親在第二天中午回來纽竣,延棟對前一天晚上閉口不提,父親坦言了要搬去陳阿姨家的打算茧泪,說完還不忘補充上一句蜓氨,他們是不會領證的。然后仍然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队伟,繞來繞去地講穴吹,延棟無心地隨口應和。飯菜熱好后嗜侮,父親又催促起延棟何時也能成個家港令。是他能倒背如流的那套說辭,言語里也沒忘提起母親臨別時的遺憾锈颗,他知道父親深諳自己的痛點所在顷霹,也領會過他能為此可以何等瘋狂。只不過击吱,那天全程無話的他有了一個從沒嘗試過的想法淋淀,他頭也不抬地繼續(xù)想,大概真的是時候了覆醇。
父親在座位上打起了輕微的鼾朵纷,聲音細小到估計同排才聽得見。到站后延棟拍了拍他的后脊永脓,他們一前一后地向陳阿姨家走去柴罐。進小區(qū)前,父親還不忘和門衛(wèi)打了聲招呼憨奸,走到門前掏出鑰匙熟稔地開了門革屠。陳阿姨還是沒在,巧合到延棟懷疑今天刻意的回避是父親與她商量好的排宰。他幫父親把包放在了茶幾似芝,扶著他到臥室門口看父親走到床邊順勢躺下,他沒有邁進去板甘,看到他安頓好準備休息后党瓮,悄悄合上門。
那年春節(jié)過完不久盐类,父親和陳阿姨找來了三四桌親朋好友吃了個飯寞奸,嚴格意義上呛谜,這就算擺過了婚宴的酒席。至于他們沒有領證這回事枪萄,除了兩家的直系血親隐岛,誰都沒有告訴。父親搬走差不多在酒席后一個星期瓷翻,和延棟開始物色形婚的對象幾乎同時聚凹。他尋找的過程也屢次碰壁,遇到最佳選擇的難度不比找到一個真實的結婚對象來得輕松齐帚。形婚的合約從延棟開始找的第一天他就開始擬定妒牙,參考了很多的樣板,最后修修補補越寫越長对妄。雖然自此與父親間隔了大半個城市的距離湘今,但也不意味著父親的催促能有可觀的減少。延棟還得從電話里聽著他無休止的嘮叨剪菱,而他的心境已經不同以往象浑,就像終于能從無垠的絕望里看出了那么一丁點的希望。
同一班次的車琅豆,延棟這天來來回回地坐了四趟愉豺。他在前一晚已經清理了一遍自己的房間,確保過嘉蕪的父母不會發(fā)現兩人的異常茫因。在離家前蚪拦,延棟沒忘在背包里帶上他的攝影裝備,他知道這片獨屬于他的天地勢必會被他不愿意面對的人侵占冻押,如果說修補一個謊言最好的方式驰贷,就是用另外一個謊言來掩飾凫乖,他已經不敢去想自己到底說過多少句差點都哄騙了自己的話棵帽。
從車站出來,風從四面刮來援岩,還裹挾著幾點雨稿茉,延棟拐向與家相反的方向锹锰,快步向林蔭道奔去,前方有三五人漓库,像是受到了步伐的驚擾恃慧,停下后躲向一旁。連片的古木老舊得像一堵墻渺蒿,有雨順著梧桐葉的邊緣滴下來痢士,空氣里的熱度絲毫未減,延棟順著這條甬道走走停停茂装,風稀稀落落地從樹葉的間隙透進來怠蹂,扯下一片形如手掌的綠葉善延,蹭刮到了他的頭頂。
走到山門前城侧,延棟靜定地凝視著空無一人的深林易遣,四下寂靜,時間靜止赞庶,雨似乎滅去了所有的響動,他幾乎能感覺到蟬鳴在被一層又一層地削弱澳骤。繼續(xù)向里走去歧强,周圍轉暗,光線消融在林間的枝杈为肮,延棟回到了那個獨屬自己的位置摊册,雨點沉降,要將他和腳下的石階連為一體颊艳。
他尋找著那群蟲茅特,一步步踏上通往林里更深處的石頭,延棟直直地望向前方棋枕,四處都看不見那些黃綠色的光點白修。雨有了緩歇的跡象,隨之而來的還有氤氳起來的濕熱重斑,延棟走到了第一次看見螢火蟲的那座橋邊兵睛,知道自己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等待窥浪。
閉上眼睛祖很,他能想見,如果足夠幸運漾脂,會有多少像銀屑般的熒光將在漸至的蟬鳴里點點升起假颇,閃著求偶的訊息,燃燒掉所有的氣力與同類暢聚骨稿,在結合的完畢后笨鸡,焚毀這身分不到溫暖卻又努力發(fā)著光的軀殼,仿佛這一生只為此而活坦冠。
延棟忽然轉頭望向身后镜豹,清水里,他看見一點耀眼的藍白色在兀自閃爍蓝牲,從對岸而來趟脂,又向暗里游走。他知道自己沒有看錯它的顏色例衍,此刻比誰都還要確信昔期。
那團忽明忽暗的尾焰已卸,帶著他,和他的身體硼一,隨水流飄得遙遠累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