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納蘭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儡蔓?等閑變卻故人心郭蕉,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喂江,淚雨零鈴終不怨召锈。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获询。
唐代元稹曾作過三首《古決絕詞》涨岁,所以納蘭的這一首在詞牌下題有副題,擬古決絕詞筐付。
“決絕”卵惦,更早見于《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瓦戚,皎若云間月沮尿。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较解。 晉人葛洪在《西京雜記》中將《白頭吟》記在卓文君名下畜疾,并有司馬相如要聘茂陵女為妾,文君作此《白頭吟》相贈印衔,相如慚愧啡捶,夫婦感情如初的故事〖楸海《宋書?樂志》也引入這首《白頭吟》瞎暑,卻認為是“漢世街陌謠謳”彤敛。
雖然來處不詳,但是詩的意思明白顯豁了赌,決絕墨榄,決者,訣也勿她;絕袄秩,是斷絕,決絕是最后的相見逢并,從此以后之剧,永遠斷絕關系。元稹的三首《古決絕詞》砍聊,“有此迢遞期背稼,不如生死別。天公隔是妒相連辩恼,何不便教相決絕”雇庙,反復申明的正是這個意思。
元稹之作灶伊,有專門的決絕對象,即他的《會真記》里的女主角——“鶯鶯”寒跳。納蘭這首擬古之作聘萨,并沒有專門的決絕對象,雖然秋風畫扇童太、驪山語罷之典都關涉男女戀情米辐,但若只以感慨戀情之決絕理解本詞,詞境還是顯得有些狹窄书释。道光十二年刊行的汪元治結鐵網齋本在副題“擬古決絕詞”后翘贮,還多“柬友”二字,友人為誰爆惧,雖不可考狸页,據此似乎可以推想,納蘭的本意扯再,或者是以戀情決絕的面目芍耘,感慨世相的無常。
所以選擇用戀情來窺世相熄阻,大概是因為戀情是人類最親近私密的一種關系斋竞,“以膠投漆中”,似乎能夠密不可分秃殉,一旦相決絕坝初,人心不如水浸剩,曾經熟悉親切的面目變得陌生甚至可憎,親與疏鳄袍、近與遠乒省,差距殊同天地。戀情的決絕畦木,在一切關系的決絕中袖扛,最有代表性,最可顯現世相的無常十籍。鶯鶯若讀到元稹的《古決絕詞》蛆封,“水得風兮小而已波,筍在苞兮高不見節(jié)勾栗。矧桃李之當春惨篱,競眾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云围俘,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砸讳,如此涼薄,如此卑劣界牡,該有怎樣生不如死悔不當初的心情簿寂?一段戀情,開始的那么美好宿亡,結束的竟如此不堪常遂,是人心不古?還是世事無常挽荠?很多很多的關系也是這樣克胳,始于美好,終于零亂甚至難堪圈匆,細究一回漠另,猶然不解,緣何就走到了這樣步田地跃赚?就變成了這一種全然意外的模樣笆搓?納蘭所感慨的,大概便是這種零亂難堪来累、無奈無常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悵惘吧砚作。
詞里有三處用典,都是熟典嘹锁。
秋風悲畫扇是班婕妤典葫录,婕妤有賢德有才華,曾有寵于漢成帝领猾,成帝后來寵幸趙飛燕米同、趙合德姐妹骇扇,班婕妤懼禍,自請去長信宮侍奉王太后面粮,在寂寂深宮中作《團扇詩》少孝,也稱《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熬苍,鮮潔如霜雪稍走。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柴底。出入君懷袖婿脸,動搖微風發(fā)。潮ぃ恐秋節(jié)至狐树,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鸿脓,恩情中道絕抑钟。”以扇自比野哭,抒寫怨情在塔。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虐拓⌒乃祝”語出謝朓《同王主簿怨情》,“掖庭聘絕國蓉驹,長門失歡宴。相逢詠蘼蕪揪利,辭寵悲團扇态兴。花叢亂數蝶疟位,風簾入雙燕瞻润。徒使春帶賒,坐惜紅妝變甜刻。平生一顧重绍撞,宿昔千金賤。故人心尚永得院,故心人不見傻铣。”詩中多處用典祥绞,屢屢表達重賞識相知情義非洲,但可惜的是鸭限,故人的心還在,故心里掛念的人已經不是我了两踏。
“驪山語罷清宵半败京,淚雨零鈴終不怨∶稳荆”唐明皇楊貴妃事赡麦。宋人樂史《楊太真外傳》有記: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帕识,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泛粹,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渡冻,牽牌莅猓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族吻。因仰天感牛女事帽借,密相誓心:‘愿世世為夫婦〕瑁’言畢砍艾,執(zhí)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巍举。因悲曰:“由此一念脆荷,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懊悯,且結后緣蜓谋。或為天炭分,或為人桃焕,決再相見。好合如舊捧毛」厶茫”“雨零鈴”,又作“雨淋鈴”呀忧、“雨霖鈴”师痕,出鄭處誨《明皇雜錄補遺》: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而账,屬霖雨涉旬胰坟,于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福扬。上既悼念貴妃腕铸,采其聲為《雨霖鈴》曲惜犀,以寄恨焉。
典既是熟典狠裹,詞意當然明白曉暢虽界。決絕之前與之后,一段關系的變化涛菠,遠勝于翻云覆雨莉御,其中的感受與滋味,活過些年月的人俗冻,誰沒經歷過一樁半樁礁叔,品嘗過一回半回呢?只是心里有迄薄,偏偏說不出琅关。納蘭只輕輕拈出一句,便直擊肺腑讥蔽,打到心坎上涣易。再慢慢道上三五句,就把諸人心中無可名狀的那些不解冶伞、那些無奈新症、那些悵惘甚至憤怒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响禽,這句話說出口時徒爹,必然已經塵埃落定。正是因為發(fā)生了若干的后事芋类,且后事往往又不夠美妙隆嗅,與初見大相徑庭,才會戀戀不舍當年的那個初見侯繁。但是榛瓮,若彼此的關系始終如初見那般美好,又哪里會有這一句感慨呢巫击?這里藏著一個時間的悖論,一個人想穿越回到過去精续,抹掉這段關系從過去現在的種種不如意處坝锰,只保留關系最開始時的模樣,然后重付,讓關系按照開始的美好模樣持續(xù)顷级。問題是:當關系按照初始化模樣持續(xù)時,關系中的人也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确垫,即你將不是你弓颈。所以帽芽,人是不能改變過去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翔冀,只能是一個偽問題导街。縱使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情愿纤子,也只能站在時間之河的彼端搬瑰,遙遙相望你們的曾經。這種遙望其實至為痛苦甚至是一種自我折磨控硼,今昔對比鮮明泽论,初見越美好,反襯得現在越晦暗卡乾。關系已經結束翼悴,人的情感猶然不肯放手,耽溺在關系中幔妨,苦苦掙扎鹦赎。殘酷的是:掙扎的人未必是雙方,可能只有一人陶冷,只剩一個你钙姊。
“何事秋風悲畫扇”?不能從結束的關系中抽身的那一位埂伦,往往會問出許多的傻問題煞额,秋風起,畫扇棄沾谜,何必多此一問膊毁?說傻話時,心里也未必就不明白基跑,是明白而不肯面對婚温,拿傻問題來抵擋,所有的傻問題媳否,都只是仍然固執(zhí)地抓著關系不肯舍棄的證明罷了栅螟。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篱竭。問傻話也不過是自個兒給自個兒的臺階和搪塞力图。搪塞一回,下了臺階掺逼,總還是要面對關系結束的現實吃媒。關系了斷,無非是那個人的心變了,偏偏卻還說他的心照舊赘那,是他心里的那個我已經變了刑桑。既然他已經斷定變的人是我,我又怎么好意思還去糾纏人家維系彼此的關系呢募舟?最難堪的就是這種結束:優(yōu)雅無比深情款款地說結束祠斧,擺著完全無辜的面目,因為變的是你呀胃珍。與這樣的人糾結過一段關系梁肿,豈止感嘆“人生若只如初見”,大概連腸子也要悔青了觅彰!比如韋莊筆下那個女孩子吩蔑,初見陌上少年,喜歡得想嫁給他填抬,倘若日后她知道那少年竟是個元稹那樣的風流才子烛芬,某一天會丟給她幾首《古決絕詞》,她那“縱被無情棄飒责,不能羞”的初見心思早便灰飛煙滅了赘娄。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宏蛉。何如薄幸錦衣郎遣臼,比翼連枝當日愿”。從前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在長生殿七夕密誓拾并,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婦揍堰,后來,楊妃被縊死在馬嵬坡嗅义,也不銜怨屏歹。我們關系密切時,也曾經許下過很重很重的承諾之碗,如今承諾被棄蝙眶,我也不為曾經的承諾后悔。只是你連到底為了帝業(yè)棄了楊妃的唐明皇也趕不上褪那,唐明皇再薄情幽纷,也許下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結連理枝的誓愿博敬,而你許下的那些承諾霹崎,你真的看重過么?
關系往往就是這樣冶忱。一起走進開始,卻不能一同走出結束。常常是一個人已經從關系中出離囚枪,獨自拐上旁的路派诬,另外一個人仍然在殘局里糾結不已。納蘭這首詞链沼,剛好把這種狀態(tài)精當準確地描繪出來給我們看默赂。
人生初見時,一切都剛剛好括勺。但我們的眼睛缆八、欲望始終向前,初見疾捍,終歸被拋落在時光深處奈辰。有意思的是,終究會有一天乱豆,我們會記起初見奖恰,甚至想念初見,而彼時宛裕,初見再也不能被我們的手指觸摸到瑟啃。所以,我們很多很多人都喜歡納蘭的這首《木蘭花令》揩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