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矛缨,我的一個朋友被打死了。子彈擊中頭顱。他大概奔跑了十來米箕昭,想抓住自己的腦子……你能寫這些嗎灵妨?”被采訪者用嘲弄的語氣問阿列克謝耶維奇。他以為落竹,她已經被嚇壞了泌霍。
阿列克謝耶維奇還真把這個細節(jié)寫進了《鋅皮娃娃兵》,那是一本紀實文學述召,記錄了1979年蘇軍入侵阿富汗后朱转,10年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死亡、殘暴积暖、欺騙肋拔、苦難、精神失常呀酸,還有那些普通家庭失去親人后的悲傷。書名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侵入阿富汗的都是20歲左右的“娃娃兵”琼梆,他們帶著夢想離開家鄉(xiāng)性誉,結果卻被放進鋅皮棺材中,又帶了回來茎杂。
為了《鋅皮娃娃兵》错览,阿列克謝耶維奇幾次被告上法庭,她在努力捍衛(wèi)著一個真相:戰(zhàn)爭就是殺人煌往,士兵就是殺人工具倾哺。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這個真相,一個失去孩子的蘇聯母親說:“我們不需要你的真實刽脖,我們有自己的真實羞海。”
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是紀實文學曲管,有一定道理却邓,她寫的都是采訪來的東西,通過“剪刀加漿糊”院水,將別人的回答腊徙、日記、書信等拼貼在一起檬某,她不抒情撬腾、不拔高,甚至不怎么交代背景恢恼,以維持絕對冰冷民傻、絕對客觀的外殼。此外,她的書中都沒有主人公饰潜,她總是將幾十個采訪筆記打亂初坠,并胡亂穿插在一起,讀來猶如一團無序的碎片彭雾,因為與日常生活如此同構碟刺,所以顯得特別真實。
在相當時期薯酝,“真實”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護身符半沽,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甚至很少在作品發(fā)表議論吴菠。這者填,或者也是一種應對環(huán)境的伎倆。
然而做葵,仔細品味占哟,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并非完全客觀,其中隱含著很強的抒情味道——她所截取的酿矢,都是最有情感沖擊力的細節(jié)榨乎,片段與片段也非隨意拼接,而是充分考慮了閱讀者的情緒起伏——一般情況下瘫筐,她總是先隨意扯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蜜暑;緊接著就是最驚悚、最惡心的內容策肝;接下來肛捍,她會講一個悲傷的情感故事,溫馨卻黑色之众;作為結局拙毫,她總能翻出一些當事人似是而非的感悟。
始而誘敵深入棺禾,繼而強烈刺激恬偷,再則訴諸情感,最后留下苦澀的回味帘睦,這一套敘事把戲在俄羅斯現實主義小說中袍患,被大師們玩得爐火純青,而阿列克謝耶維奇竟然在紀實的外包裝下竣付,復活了這一系列大招诡延。
阿列克謝耶維奇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于她的克制力古胆。
阿列克謝耶維奇當然知道自己想說什么肆良,卻始終不肯站出來筛璧,她不動聲色地引誘著讀者,直到他們鉆入圈套惹恃,并在情感反復受虐之后夭谤,最終自己“悟”出來。她像一個老練而冷靜的獵手巫糙,隨時準備擊垮你的心理防線廓块,讓你淚流滿面胖腾。
誰不知道戰(zhàn)爭是苦難的呢歧蒋?誰不知道苦難兩字的重量呢访得?但阿列克謝耶維奇永遠能把苦難說得與眾不同,以使你明白:它不是一個名詞浙值,而是一個動詞恳不,真正的苦難是沒有旁觀者的,面對它時开呐,我們無處可逃烟勋。
其實,又有多少虛構文學的作家筐付,能像阿列克謝維奇這樣卵惦,把苦難說得這樣驚心動魄?
在《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中家妆,一個女兵回憶道:“我從前線回來時才21歲,已經是個白毛女了冕茅。我一只耳朵被震聾了伤极。每當半夜里聽到附近礦井開采爆破的聲音,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發(fā)瘋地往外跑……”
這本書寫了衛(wèi)國戰(zhàn)爭中那些被忽略的女戰(zhàn)士們姨伤,書中這樣提到了她們所受的傷害哨坪,一個當年的女兵幾十年后一直不敢進肉鋪,不敢看肉乍楚,特別是雞肉当编,因為雞肉讓她聯想到人肉,每次戰(zhàn)斗結束徒溪,它們散落在戰(zhàn)場的各個角落忿偷。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克制力還體現在她的文字中,她很少寫痛徹心扉臊泌,專寫苦難的漫長回聲鲤桥,寫苦難對心靈的扭曲,以及我們想忘掉苦難時渠概,裝出的那些從容茶凳。
在《最后的見證人》中嫂拴,阿列克謝維奇寫了100個人回憶童年時所見到的戰(zhàn)爭,她不懷好意地寫道:“主人公不是政治家贮喧、不是士兵筒狠、不是哲學家,他們是兒童——不偏不倚的見證人箱沦”缒眨”可這些見證人告訴我們的又是什么?
“當我目睹了在他們機槍的掃射下饱普,我的爺爺和奶奶中彈而死运挫;他們用槍托猛擊我媽媽的頭部,她黑色的頭發(fā)變成了紅色套耕,眼看著她死去時谁帕,我打死了這個德國人。因為我搶先開了槍冯袍,他的槍掉在了地上匈挖。不,我從來就不曾是個孩子康愤。我不記得自己是個孩子……”
在《鋅皮娃娃兵》中儡循,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了一個蘇軍士兵遺孀的心聲:“我24歲當了寡婦。頭幾個月征冷,任何男人來找我择膝,我立刻就可以嫁給他。我瘋了检激!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自救肴捉。”悲傷讓她無法重建自己的生活叔收,而當她以為終于可以平靜時齿穗,局面突然逆轉〗嚷桑“當我第一次從電視上聽說阿富汗是我們的恥辱時窃页,我把屏幕砸碎了。那天复濒,我第二次埋葬了我的丈夫……”
不知道阿列克謝耶維奇是怎樣采訪到這些故事的脖卖,也不知道她因此遭遇過多少拒絕、恐嚇和羞辱巧颈,她深入了受害者們的心靈胚嘲,抓住他們稍縱即逝的瞬間精彩,她耐心地將這些編織進自己的抒情圈套中洛二,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馋劈,她絕不會為了圈套的完美攻锰,匆匆跳出來妝點一番,或者是因為她手中的猛料實在太多了妓雾,多到讓她不屑于去“拔高”娶吞。
紀實文學的寫作最考驗作者的采訪量與采訪深度,許多歷史名篇也存在著“采訪不足注水湊”之弊械姻,而阿列克謝耶維奇采取了一個巧妙的策略妒蛇,她書中很少有大人物,這就減少了采訪突破的難度楷拳,但對于小人物绣夺,她挖掘得異常深入,也許和當事人要聊上幾天欢揖,但最終在書中可能只用了幾句話陶耍,對于當下的中國作者來說,這恐怕難以想象她混。
在中國烈钞,紀實寫作的地位始終沒有虛構寫作高,因為養(yǎng)不活人坤按,絕大多數作者只能業(yè)余為之毯欣, 1977年到1999年,中國報告文學寫作曾繁榮過20多年臭脓,但終于在偏見與市場的夾擊下酗钞,日漸零落。
我們曾經以為来累,紀實文學是出不了大師的砚作,因為它不永恒,既不能延續(xù)小說智慧佃扼,也無法承繼豐厚的小說文化遺產偎巢,但蔼夜,阿列克謝耶維奇卻展現了另一種可能——即使是在我們曾經的報告文學繁榮時代兼耀,我們也很少注意到這種可能——紀實文學未必要指點江山,未必要汪洋恣肆求冷,未必要“有用”于時代瘤运,它也可以回到人的層面,成為現代社會中愛匠题、悲憫拯坟、真誠等等情懷的培育所,它是所有人的文字共和國韭山,我們走入其中郁季,收獲了更豐富的共情能力冷溃,則紀實文學與經典文學又有什么分別?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書梦裂,注定都是沒用的似枕,所以本文開頭提到的故事有一個搞笑的結尾:7年后,阿列克謝耶維奇又見到了曾經的采訪對象年柠,此時他已經是個大富翁凿歼,他對阿列克謝耶維奇說:“你那些書有什么用?那些書太可怕了冗恨〈疸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