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校有位老師叫方元,說起他的孝,遠近有名廊敌。
不光我們學校的人知道铜跑,附近村莊的人也知道。凡和方元打過交道的人骡澈,都知道锅纺,打的交道越多,心中的敬意就越崇高肋殴。
想不知道都難囤锉。
方元老師和別人交往,說不三五句护锤,話頭就自然地扯到母親官地,談起母親時,他神情那么自然蔽豺,語氣那么真切区丑,從心窩子里流出來一般,每一個字都帶著溫和熱修陡,你想不感動都難沧侥。
朋友,學生魄鸦,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同事宴杀,口傳口,耳過耳拾因,然后大家都知道方元——出了名的大孝子旺罢。
由于學校位置偏遠,很多老師只能吃住在學校绢记,即使那些家在附近晚上不住校的扁达,中午那頓飯也一般不回家,而是和住校的老師們搭伙蠢熄。因此跪解,辦公室也便成了臨時的伙房兼餐廳,想想真有趣——辦公桌上擺著一摞摞書本作業(yè)本签孔,桌洞里躺著蔥姜蒜叉讥,桌子下面呢,則大兵小兵地排列著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
幾個相熟的老師一邊扯著閑片兒饥追,一邊炒菜做飯图仓,不一會兒也便準備就緒,大家把辦公桌上的備課本和作業(yè)本子一收拾但绕,放上酒杯救崔,放上菜碟,放上碗筷,圍著坐成一圈帚豪,說說笑笑的開始吃喝碳竟。
三四個人,四五個菜狸臣,基本共產莹桅。菜很簡單:炒花生米、菜花肉片烛亦、黃瓜拌豬臉诈泼、白菜粉皮子。
喝半杯一杯酒煤禽,扯天南地北淡铐达,吹真假難辯牛皮,然后在辦公桌上瞇一會眼檬果,睡性好的家伙可能還打幾聲呼嚕瓮孙,然后接著上下午的課。
這不选脊,就在大家喝了一大口酒杭抠,把筷子伸向盤子,動作快的已經(jīng)夾著明晃晃的肉片子往嘴里送的時候恳啥,方元老師說話了:“咱苦不苦的天天有菜吃偏灿,累不累的坐辦公室里風不吹雨不淋,俺娘自己在家里钝的,他老人家絕舍不得花錢買肉吃……”
大家把菜送進了嘴翁垂,停下了筷子,邊嚼著滿嘴的菜硝桩,邊聽方元老師說他娘的故事沿猜。
方元老師有個口頭語,“俺娘……”碗脊,只要一聽這話啼肩,就一定跟著這樣那樣感人的故事。
“一直到現(xiàn)在望薄,俺娘還舍不得吃雞蛋疟游,當年我們兄妹幾個的學費呼畸,都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痕支,所有的雞蛋都攢著,攢到集上就賣了換成錢蛮原,然后把錢放進枕頭里卧须,那是我們的銀行。”
山村學校的老師大都是農村出來的娃子花嘶,讀書雖然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笋籽,家庭卻無法把他們調到城里去。也許正因為這樣椭员,大家聽了方元老師的話深有感觸车海,似乎看到了老母親從雞窩子里掏雞蛋,提著雞蛋筐子上集叫賣的樣子隘击。
從方元的嘴里侍芝,人們陸續(xù)知道了方元兄妹六人,四女二男埋同,方元是老末州叠,只有方元通過讀書考上了師范,成了村里人羨慕的中專生凶赁,其他五個人都繼承了父輩的傳統(tǒng)咧栗,出外打工或者伺候地里的幾畝莊稼。
方元說他只要有空就回家虱肄,回家后一定要親自給老娘把飯做好致板,端到桌上,只要他在家浩峡,絕不讓老娘沾一沾水和火可岂,碰一碰油和灰。
“哈哈翰灾,你做飯手藝可真不怎的缕粹,難為老娘了≈交矗”同事們一邊吃著一邊取笑平斩。
“手藝再不好俺娘也不嫌⊙士椋”嗯绘面,這倒是事實,兒子做的飯娘都愛吃侈沪。
聽著方元的“俺娘”揭璃,大家不由地會想起自己,于是地生出幾分愧疚亭罪,幾分自卑瘦馍,幾分真誠的敬意。
教師這活說累能累死应役,說閑也倒真能抽出閑時間情组,沒課閑扯淡的時候也難免像農村娘兒們似的東家長西家短的聊些家務雜事:買房了燥筷,彩禮了,誰家的大姑娘跟著人跑了院崇,哪家的老婆婆和兒媳婦天天鬧架了肆氓,什么樣的事兒都有。這不底瓣,大家正在扯一個老太太養(yǎng)了七個兒谢揪,結果兒子們不是爭著養(yǎng)而是爭著往外推,老太太急得喝了好幾回農藥捐凭,只可惜命太硬键耕,每一次都讓人救了過來,村支書領著四五個人給兒子們開會柑营,支書翹著胡子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屈雄,罵聲幾乎能鉆到老祖宗的墳里去,可這些兒子們耷拉著頭官套,灰著臉酒奶,聽罵像喝涼水似的,就是不吭氣奶赔,不表態(tài)……
“人活到這份上惋嚎,唉……,還活什么勁兒站刑?水有源樹有根另伍,哪個人也不是孫猴子,誰是石頭縫子蹦出來的绞旅,怎能……”
方元老師的話說得很慢摆尝,像平常一樣慢條斯理,聲音也很低因悲,但在座的每個人心里都響雷似的堕汞。大家靜靜地坐在那里,望著方元晃琳,像望一尊神讯检。
方元老師成了學校的道德模范,師德標兵卫旱,大會小會上發(fā)言人灼,這學校那學校的做報告,就連鄉(xiāng)鎮(zhèn)教辦的領導見了方元都臉如春風拂過花兒似的綻開笑意顾翼,遠遠得和他打招呼投放。
順理成章地,方元成了學校的中層領導暴构,據(jù)說跪呈,很有可能是下任校長的候選人。
事情壞在方元的幾個朋友身上取逾,一個周日耗绿,他們約好去方元的老家去探望一下老人——朋友一場,這么多年了砾隅,還沒有看望過老人误阻,尤其方元如此孝順,作為朋友來說晴埂,不探望一下確實也說不過去究反。
三四個人騎著自行車,合伙買了些禮物儒洛,大家說說笑笑地來到方元的村頭精耐。
他們事先沒給方元說,一來怕方元情多禮多的提前準備飯菜琅锻,二來也知道方元一定在老家陪著老娘卦停,所以,他們自始至終沒給方元說恼蓬,也算打了個突然襲擊吧惊完。
幾個人來到村頭,探頭探腦地找人打聽方元的家处硬。這不小槐,在村頭路口,有株大榆樹荷辕,擰著脖子向斜上方伸展著枝椏凿跳,很老的樣子。榆樹下有個廢棄的老碾盤疮方,老碾盤旁邊拄显,圍著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坐在馬扎子上曬太陽案站。
他們走了過去躬审。
“大娘啊,打聽個人唄蟆盐,咱村有個叫方元的么承边,他家在哪里啊石挂?”
“方元……博助?”老太太們你看我,我看你痹愚,愣了富岳。
“你別給俺說大號蛔糯,俺知不道大號,說小名……”一個老太太癟著凹進去的嘴窖式,不滿地看著問路的人蚁飒。
問路的也笑了,手不由地撓了撓頭皮:“不知道小名……”
一位老太太看出了門竅:“你們是學校里的吧萝喘?是吧淮逻,學校里的?”
點頭阁簸。
“一定是方家的老末疙瘩(方言:最小的孩子)爬早,二牙包啊启妹!”
眾人大悟筛严,哄地一聲,氣氛一下子活了起來:“二牙包啊饶米,對脑漫,聽說他教學……”
看出門竅的那位老太太高興得一拍大腿,騰地一下離開馬扎子咙崎,站了起來:“絕對錯不了优幸,就是二牙包,二十天是半月褪猛,這事能錯嗎网杆!”
問路的怔在那里,滿臉的尷尬伊滋,心里不由地嘀咕:“二牙包碳却,這么難聽的名……”
也不怪他嘀咕叨念,牙包是本地人純粹的土語笑旺,大概得算方言中的方言吧昼浦,你查任何字典也很難明白這兩字到底應該怎么寫。如果說牙豬是“公豬”的方言筒主,那么关噪,那些用來配種的公豬稱為“牙包”也算是對牙豬的進一步方言吧。
“什么名啊這是乌妙,這么難聽使兔?”
老太太們撇了嘴:“賤名好養(yǎng)活,兒嬌才會起賤名呢藤韵,狗屎虐沥,狗剩,骯臟,臭蛋欲险,多了去……”
在老太太們的叨叨中镐依,我們知道了方元上面本來還有個男孩,名也起得很喜興天试,可惜三歲就沒了槐壳,因此生下方元后,爹娘才給他起了這么一個名字秋秤。
“他家怎么走啊,大娘脚翘?”
“西街后灼卢,他家在西街后,最后一排房来农,好找鞋真,不用拴狗……”說話的老太太自己就笑了。
聽說了他們的來意沃于,老太太們話頭變得更稠了——這些白發(fā)老太太涩咖,別的事不能干了,天天也就搬碰上馬扎子跟著太陽跑繁莹,哪兒有太陽就在哪個路口曬檩互,曬著太陽看來往的人,打聽東家西家的事咨演,一見生人進村就興奮闸昨。
“兒都不家來,你們來看誰……”
來人聽了薄风,心里一咯噔饵较。
“這個瞎眼的老媽媽子,命苦……幾個閨女還不離(差不多遭赂,湊合)循诉,十天半月來一趟……”
來人中的一個忍不住插了句:“方元老師可孝順……”
“屁!”
一句臟話從老太太嘴里噴了出來撇他,那句插話再也沒能說下去茄猫。
“這二牙包最不是個東西,瞎話流林順腚眼子淌困肩,要光聽他說募疮,好人也得暈了高梁地里去!”
“茄地里……暈吧……”話從老太太豁牙缺齒的嘴里出來僻弹,含混不清阿浓,可老太太們笑得很歡,一個個仰頭抬臉蹋绽,張大的嘴像黑乎乎的城門洞子芭毙。
來人沒敢再和老太太們扯筋蓖,他們摸到了方元老師家。
見到了方元老師的老娘退敦,確實像老太太們說的粘咖,老人的眼光淌淚,像瞎了似的侈百,屋里沒什么擺設瓮下,屋矮,窗小钝域,地潮讽坏,又顯得黑。
老太太要掙扎著給他們倒水例证,他們沒敢和老太太多說路呜,留下禮物,推起自行車踏上歸程织咧。
“俺娘……”一個人嘆了聲胀葱。
“二牙包……哈哈,這名……”
自那以后笙蒙,方元老師沒再說過“俺娘……”這個口頭語抵屿,即使別人談起相關的話題,他也總是訕訕的捅位。
半年后晌该,方老師去了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當普通老師绿渣,很多人為他惋惜朝群,他可是下一任的校長苗子啊。
但終究還是有多事的人中符,談起了“二牙包”的老家姜胖,談起了路口癟嘴老太太的議論,這些話兒比風跑得都快淀散,人人都知道了“二牙包”右莱,更有刻薄的有才人編出了“二牙包的孝順——光玩嘴活”一類的歇后語,甚至“二牙包說書”“二牙包唱戲”都變成人人都說人人能懂的典故档插,比如當領導又招呼大家開什么“人人當專家慢蜓,個個出成果”一類的會議時,就有人提溜著水杯子嘴里嘟囔著:“走啦郭膛,聽二牙包說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