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琉兜,我與父親的對話大致是這樣的:
“爸,早飯吃什么毙玻,小米粥可以嗎豌蟋?”
“啊淆珊?”
“早飯吃小米粥夺饲,行嗎?”
“哦施符,行往声。吃什么都行。
“爸戳吝,中午想吃啥浩销?搟面條?”
“疤蕖慢洋?”
“中午吃啥塘雳?我做點搟面條?”
“哦普筹,行败明。不管做點啥√溃”
“爸妻顶,晚飯做點啥?排骨湯吃嗎蜒车?”
“盎渲觥?”
“我說酿愧,晚飯我熬點排骨湯沥潭,行嗎?還有剛蒸的花卷嬉挡《鄹耄”
“哦,行庞钢。吃啥都行寞埠。”
幾乎每句話焊夸,我都得說兩遍仁连。因為不論我說什么,不論我說得多么慢而響亮阱穗,父親的反應(yīng)必定是“胺苟?”然后茫然地看著我揪阶,像是剛從夢里醒來昌抠,還不明白身在何處。核桃皮一樣瘦小干巴的臉上鲁僚,兩只眼睛顯得更大而洼陷炊苫。那目光,除了茫然冰沙,還有那么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有點歉疚侨艾,有點小心,似乎又一次需要我同一句話說兩遍是一樁很大的罪過拓挥。
我只有嘆氣唠梨,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嘆氣,怕他多想侥啤,怕他更加歉疚当叭。人老了茬故,瞌睡越來越少,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多蚁鳖,有時候難免想些不該想的問題磺芭。何況又是住在女兒家里,何況又是躺在床上動不了醉箕,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徘跪。他的觀念里,住在兒子家應(yīng)該是天經(jīng)地義琅攘,住在女兒家里,便是客人——一個專門來給主人添麻煩的客人松邪。
我們兩個——父女倆坞琴,在茶幾旁沉默地吃飯。父親愛吃面食逗抑,于是我一日三餐幾乎都做面食剧辐,搟面條,拉條子邮府,面片荧关,刀削面,有時候蒸包子褂傀、花卷忍啤,烙油餅,或者攤煎餅仙辟。我并不擅長做飯同波,又懶,于是每頓飯吃起來不是缺鹽就是油放多了叠国,包子花卷難看得讓我不忍直視未檩,煎餅總是硬得咬不動,油餅又讓我烙得兩面焦黑粟焊。但父親什么也不說冤狡,只是安靜地端起碗,安靜地一口口吃完项棠,再安靜地把吃過的碗筷推到一旁悲雳。仿佛他的味蕾已失效,龍肝鳳髓與兩面焦黑的烙餅香追,滋味都是一樣的怜奖。
這更讓我難受。我多希望父親能說一句翅阵,“怎么又做成這樣了歪玲?迁央!”我希望他罵罵我,像我媽罵我的那樣滥崩,“四十的女人了還做不好一頓飯岖圈,干啥吃的?钙皮!”甚至希望父親生氣地把碗筷一扔蜂科,拒絕吃這么難吃的飯。但父親什么都沒說短条,什么都沒做导匣,始終那么安靜。
一天一夜茸时,二十四個小時贡定,像是二十四碗白開水,我必須一碗一碗喝完可都,喝得想吐也得喝完缓待,否則太陽不會落山。我筋疲力盡地喝著——做飯渠牲,洗碗旋炒,擦桌子,拖地签杈,幫父親洗臉洗手倒尿壺瘫镇,這些事只是兩三碗白開水,剩下的時光答姥,我躺著汇四,坐著,站著踢涌,或者戴上耳機聽郭德綱的相聲通孽,想著,一個相聲聽完睁壁,怎么著也得用去十來分鐘背苦。最后,天終于黑了潘明,十點半行剂,父親要準(zhǔn)時睡覺。我吁口氣钳降,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厚宰,把父親從沙發(fā)上搬到輪椅上,推進小臥室。他太瘦小了铲觉,坐在輪椅上澈蝙,那背影總使我產(chǎn)生一瞬間的恍惚——他是個小孩,還不會走路不會跑的小孩撵幽。這突然而至的錯覺總使我眼睛猛地一酸灯荧。不等他在床上躺平,我急不可耐地盐杂,幾乎是氣急敗壞地逗载,關(guān)燈退出臥室。
時間是那么難熬链烈,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厉斟。
我不止一次地想,換做別的父女倆强衡,長達一個月的時間擦秽,日日面對,該是何種情形食侮。或者目胡,我小心翼翼地想著锯七,假如……假如命運是另一種樣子,我的父親誉己,不是眼前這個躺在沙發(fā)上瘦小如孩童一般眉尸,且終日沉默不語的男人,而是另一個巨双,比他高噪猾,比他胖,比他健壯筑累,比他愛說話的男人袱蜡,又是怎樣一番情形?我向往的并不復(fù)雜——僅僅是慢宗,我們父女倆能說說話坪蚁,除了一日三餐的幾句對話之外,能再說點別的镜沽。
說什么都行敏晤,只要說點話。而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缅茉,如此靜默嘴脾,無言以對,時間凝固一般令人絕望蔬墩。
不是嗎译打,我們是親人耗拓,我的血管里有父親的血脈,我有著和父親極其相似的長相扶平,尤其是雙眼皮大眼睛帆离。幾乎每個初次見到父親的人都會對我說:“你和你爸長得真像!”何況结澄,小時候父親在大雨中背著我去醫(yī)院哥谷;父親耐心地回答我無數(shù)個“為什么”;父親開著大卡車送我去蘭州上學(xué)麻献;晚自習(xí)時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们妥,他來看我了……這一切歷歷在目,我不會忘記勉吻。但什么時候起监婶,我竟開始抵抗起與父親相處。甚至齿桃,我悄悄凝視著在沙發(fā)上陷入短暫睡眠的父親惑惶,悄悄地對自己說,“其實短纵,我討厭這個人带污。”
是的香到,我討厭他核桃皮一樣的干枯的臉鱼冀,越來越深陷的眼睛,討厭他難得的幾句話里那嘶啞的聲音悠就,討厭他為了做進輪椅而青筋暴突的樣子千绪,討厭他一天到晚開著電視,卻根本沒發(fā)現(xiàn)屏幕上已是第三遍重播梗脾。最討厭他整天沉默不語仿佛在跟誰賭氣荸型,望向我的目光卻帶著那么一種小心翼翼甚至討好。討厭他在我說每句話時都要先說個“罢搿帆疟?”
我想著,越想越討厭宇立,越來越心煩意亂踪宠。最后無一例外地,我偷偷落淚妈嘹。
父親這一生柳琢,如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靜悄悄地生,靜悄悄地承受風(fēng)吹雨淋柬脸,大概最后也是靜悄悄地死去他去。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不起眼,于是就帶著對所有人的歉疚一般倒堕,越來越不起眼下去灾测,最終黯淡得連影子也模糊,這才心安垦巴。自尊媳搪,好強,但又老實懦弱骤宣,凡事總是退讓妥協(xié)秦爆,粗糙無奈的日子將他磨礪成這樣一副樣子——沉默,謙卑憔披,謹(jǐn)小慎微等限,又固執(zhí)得無以復(fù)加。誰都可以朝他大聲吼幾句,他做什么都是錯的,都是不合適的甫菠,別人做錯了也是他的錯。小時候我去過父親單位好多次筹误,親眼見到同事對他說話的那種隨意與不客氣,而父親只是笑笑锈遥,連句嘴都不會還回去纫事。每年大年三十勘畔,單位若有出車任務(wù)所灸,肯定是派父親。每次出車回來炫七,父親都要把車擦洗得一塵不染爬立,保養(yǎng)得锃光瓦亮,但領(lǐng)導(dǎo)總不滿意万哪。單位里分蘋果分大白菜侠驯,我家的總是別人挑剩下最后的一筐。母親嘮叨奕巍,埋怨吟策,父親不吭聲。那時的我總在想的止,父親為什么會這樣呢檩坚,為什么不會爭,不會搶,別人給他什么他就要什么匾委?若是別人不給他拖叙,他是不是也會不吭聲?我怎么會有這么一個父親呢赂乐?
長大了的我想薯鳍,大概他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學(xué)。他深知自己的笨拙挨措,便不以笨拙去對抗周遭的一切挖滤。逆來順受,老天給他什么便接受什么运嗜,雖不會得到最好壶辜,但也不會爭搶半天什么也得不到。把自己放到最低最卑微担租,便不會引人注意砸民,也招不來各種麻煩。痛苦的時候誰都有奋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岭参。只要活著,就是勝利尝艘。
不是嗎演侯,父親平平安安活到現(xiàn)在。那些別人挑剩下的爛蘋果背亥,那些別人都漲了而他沒漲的工資秒际,那些別人對他的不屑與吼叫,并沒影響到他分毫狡汉。他原本就沒指望過這些娄徊,得不到也是天經(jīng)地義,所以安然而心平氣和盾戴。
我不敢深想的是——父親真的那么超脫寄锐,安然而平和嗎,還是無可奈何而不得不如此尖啡?若是后者橄仆,他內(nèi)心是否時常有颶風(fēng)一樣的痛苦?
——一旦與他深談衅斩,某種情境下盆顾,走進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否會像揭開平靜大海的表面一樣畏梆,那些颶風(fēng)一樣的痛苦撲面而來您宪,會令我猝不及防惫搏,喘不過氣,令我也痛苦得無以復(fù)加蚕涤?直面親人的痛苦而無能為力筐赔,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最好的辦法是揖铜,不去走近茴丰,不去弄清,兩株各不相干的樹一般天吓,望得見彼此贿肩,就好。雖然偶爾對望時的無言以對令人尷尬龄寞,但不去撞破這份安靜更讓我安心汰规。
有時候,討厭甚至憎惡一個人物邑,真正的原因是——那個人太像自己了溜哮,簡直是另一個自己。一旁皺眉打量自己一般色解,對自己的不滿意和無能為力茂嗓,映射到對方身上,于是他種種令你討厭的地方科阎,恰是你自己實在無法改變之處述吸。這些年來,我最怕聽到別人說:“你跟你爸好像锣笨◎蛎”——我努力提防著不要變成父親那樣的人,但就像河水一定是向東流去一樣错英,我最終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老實入撒,懦弱,不敢爭走趋,不會爭衅金,賈迎春一般一味退讓噪伊,在最應(yīng)該大聲維護自己利益的時候卻啞口無聲簿煌。我拿“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但或許會哭的孩子也招來巴掌”來安慰自己鉴吹,對利劍一般射來的傷害緘口不言姨伟。沒辦法,生而蠢笨豆励,退到墻角才是上策夺荒。為了抵抗自己的蠢笨瞒渠,在與外人面對時,我時常沒話找話假裝聰明機靈技扼,但卻更顯我的蠢笨無知伍玖,于是只好閉嘴。我憎惡著自己剿吻,無數(shù)次想象另一個不一樣的自己窍箍。
河水總是向東,父親的現(xiàn)在丽旅,就是我的將來椰棘。我所討厭的一切,最終將會屬于我榄笙。我也會老去邪狞,會無能為力,也會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茅撞,骨折帆卓,手術(shù),生活無法自理米丘,不得不住進兒女的家里鳞疲,客人一般不好意思,小心翼翼蠕蚜,為自己帶來的麻煩而時時歉疚尚洽。望著躺在沙發(fā)上的父親,就是望著三十年后的自己靶累。我驚異于自己的臉也將變得核桃皮一般干枯而皺紋交錯腺毫,為了坐進輪椅而用盡全身的力氣,一直盯著電視卻根本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挣柬。我將和兒女們無話可說潮酒,因為我的現(xiàn)在是他們的將來,而我的過去邪蛔,他們無意參與急黎。我討厭現(xiàn)在的父親,就是討厭將來的自己——老去的侧到、衰弱的勃教、終將死去的自己。
同一條時間軸上匠抗,我和父親同時老去故源,并且終將有一人先到達終點,就此告別汞贸,此生再也不會相見绳军。一念及此印机,多么害怕這個令我討厭的老頭兒突然開口對我說些什么。那么门驾,這白開水一樣的射赛、相對無言的、靜默的時光奶是,愿它多些咒劲,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