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旭是在失業(yè)后90天的那個春天開始晨跑的沙热。在江城那是一個濕冷的季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將散未散的霧氣摊册。他記得很清楚肤京,每天清晨五點四十七分,當(dāng)妻子和女兒還蜷縮在蠶絲被里茅特,忘分,簡單疊起書房里的被褥,套上那件洗得發(fā)灰的運動衫白修,推門而出妒峦。小區(qū)步道兩旁栽滿了晚櫻,花瓣在風(fēng)中零落熬荆,落在柏油路上舟山,像是某種無人清理的遺憾。
跑步時卤恳,汗珠總會滾進他的眼睛累盗,刺得他瞇起眼來。沿著小區(qū)跑到第9圈的時候突琳,他想起那個下午——主管把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若债,信紙邊緣微微卷曲,像是不情愿地履行某種職責(zé)拆融。主管說了些什么蠢琳,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啊终,只記得那瞬間,自己的頸椎發(fā)出一聲脆響傲须,像枯枝被折斷的聲音蓝牲。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之?dāng)嗔蚜颂┓恚皇巧眢w例衍,而是某種更隱秘的東西,或許是希望已卸,或許只是習(xí)慣佛玄。
他以前并不喜歡跑步,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累澡。跑步只是他能想到的梦抢、最不需要成本的方式,去填補那些突然空出來的早晨愧哟,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不堪奥吩。自從發(fā)現(xiàn)妻子與上司過于親密的對話記錄,又特別找渠道調(diào)出她的銀行消費記錄證實后翅雏,他覺得自己特別窩囊圈驼,即卑微又渺小。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感到憤怒望几,更多的是羞愧。他沒有撕開這遮羞布萤厅,自知生理上長期無法滿足妻橄抹。自己又失業(yè),無法對這個家庭有所貢獻惕味。他沒有告訴妻子他發(fā)現(xiàn)妻子外遇的這件事楼誓,,兩人就這樣分房睡了好長一段時間名挥。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像一件舊外套疟羹,穿久了,松松垮垮禀倔,卻還是舍不得扔榄融。
2
旭第一次見到萱是在谷雨過后的一個星期三。那天的露水很重救湖,濕氣凝在小區(qū)步道旁的櫻花瓣上愧杯,落在地上,像褪了色的血跡鞋既。他剛跑完第13圈力九,呼吸有些急促耍铜,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他停下來跌前,擦了擦眼睛棕兼,然后看見了她。
她站在自動販賣機前抵乓,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孕婦裙程储,寬松的裙擺下露出細瘦的腳踝,白得幾乎透明臂寝,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xiàn)章鲤。她似乎遇到了麻煩,手指間夾著的硬幣滑落咆贬,掉在路上败徊,發(fā)出清脆的鈴音。她彎下腰去撿掏缎,發(fā)絲垂下來皱蹦,在晨光中泛起一種紫藤花的顏色。
“需要幫忙嗎眷蜈?”他聽見自己說沪哺,聲音沙啞,像生銹的門軸被硬推開酌儒。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開口辜妓,或許是因為那天早晨的霧氣讓他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
她轉(zhuǎn)過臉忌怎,動作很慢籍滴,像是在確認他的聲音是否真的存在。萱的臉十分精致榴啸,身材并沒有因為懷孕而福態(tài)孽惰,他注意到她左眼角有一粒朱砂痣,小得幾乎看不見鸥印,卻又紅得刺眼勋功,像一滴血凝在睫毛邊緣,搖搖欲墜库说。
“卡住了狂鞋,”她指了指販賣機的出貨口。一瓶無咖啡因的橙花茶懸在那里璃弄,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卡住要销,拒絕落下來。他走近一步夏块,隔著半米的距離疏咐,聞到她身上飄來的橙花香氣纤掸。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杏梳妝臺上那瓶過期三年的香水浑塞,瓶身蒙了灰借跪,標(biāo)簽已經(jīng)模糊,但他記得那味道酌壕,和現(xiàn)在的一模一樣掏愁。
他伸出手,試著去夠那瓶花茶卵牍。她也伸出手果港,兩人的手指同時觸到冰冷的瓶身。就在那一刻糊昙,販賣機發(fā)出一聲歡快的電子音辛掠,瓶子滑了下來,落在出貨口释牺。她笑了萝衩,輕得像風(fēng)鈴草在微風(fēng)中搖晃:“看來它更喜歡你∶涣”
他低頭猩谊,看見她指甲上畫著微型的向日葵,金色的花蕊在晨光里像是融化了一般祭刚。他想說些什么牌捷,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后只是點點頭袁梗,拿了一瓶花茶遞給她宜鸯。
3
從那以后,每逢周二和周五的早晨遮怜,他都會在跑步時看見她。她總是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長椅上鸿市,手里拿著一本《城與不確定的墻》锯梁。書皮有些磨損,像是被翻了很多遍焰情。她讀得很慢陌凳,偶爾抬頭,看一眼天邊的云内舟,或者步道上零落的花瓣合敦。旭經(jīng)過時會放慢腳步,運動鞋摩擦地面的聲音漸漸與她翻書的聲音合拍验游,像某種無言的默契充岛。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保檐,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只知道她總是在那里崔梗,像一道風(fēng)景夜只,或者一個記號,提醒他時間還在繼續(xù)流動蒜魄。某個起霧的早晨扔亥,他多買了一瓶果汁,放在長椅的另一端谈为。他沒有看她旅挤,也沒有說話,只是把瓶子放下伞鲫,然后繼續(xù)跑步粘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放置一個承諾榔昔,又或許只是一個不敢承認的念頭驹闰。
她沒有立刻拿起那瓶果汁,直到他跑完5K撒会,回頭時嘹朗,才看見她伸手拿了起來。她打開瓶蓋诵肛,喝了一小口屹培,然后忽然開口:“其實我更喜歡鮮榨的≌荩”
她的聲音很輕褪秀,像霧氣落在草葉上的聲音。他停下來薛训,看著她手指在瓶身上畫圈媒吗,塑料上的水珠順著她手腕的弧度滑進袖口。他想說些什么乙埃,比如“下次我會記得”之類的話闸英,但他沒有,只是點點頭介袜,然后繼續(xù)跑甫何。
4
梅雨季來臨前的某個深夜,他在社區(qū)的垃圾站又遇見了她遇伞。她穿著薄荷綠的睡裙辙喂,外面罩著檸檬黃的夾克,沒有拉上拉鏈裙擺被夜風(fēng)吹起,露出腳踝有一個蝴蝶形狀的刺青巍耗。她踮著腳秋麸,試圖把一個快遞盒從高處取出,但箱子卡住了芍锦,怎么也取不出來竹勉。
“要下雨了,”他說著娄琉,走過去幫她取下那個盒子次乓。塑料膜上的水珠突然墜落,滴在她的鎖骨凹陷處孽水,像一顆透明的淚珠票腰。她仰起頭,旭看見她的瞳孔里映著整片將傾未傾的積雨云女气,像是要把整個天空裝進去杏慰。
她沒有說謝謝,只是低頭笑了笑炼鞠,然后轉(zhuǎn)身走開缘滥。她的睡裙在夜風(fēng)中飄動,像一片薄薄的云谒主。他站在原地朝扼,手里還拿著那個快遞盒,上面印著她的名字:黎子萱霎肯。他第一次知道她叫什么擎颖,卻覺得這個名字像是一個早就該知道的秘密。
5
暴雨在周末傍晚如期而至观游。他抱著一堆妻子和孩子的快遞走進電梯搂捧,她也走了進來,手里抱著一個印滿星月的帆布袋懂缕。她的劉海濕透了允跑,貼在額頭上,懷里的蔬菜鮮嫩得有些不真實——西芹頂端沾著水珠搪柑,番茄表皮泛著人造的嫣紅吮蛹,像超市貨架上的擺設(shè)。
“去超市了拌屏?”他問,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术荤。她低頭笑了笑倚喂,無名指上的戒痕在電梯燈光下泛著淡青,像一枚正在消散的月亮。她的發(fā)梢滴下水珠端圈,落在他的運動鞋上焦读,水漬綻開,像微型的群島舱权。
旭打破沉默矗晃,指了指她帆布袋里露出的書角:“那是《城與不確定的墻》吧?我看你在長椅上讀得很入神宴倍≌胖ⅲ”
萱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是啊鸵贬,村上春樹的小說總有種讓人沉下去的魔力俗他。你也喜歡他?”
“當(dāng)然阔逼,”旭的語氣里帶上一絲興奮兆衅,“他的文字像是在孤獨里泡了杯咖啡,苦澀又溫暖嗜浮。你最喜歡哪本羡亩?”
“《挪威的森林》,”萱不假思索地說危融,“那種淡淡的憂傷畏铆,像秋天落葉的味道。你呢专挪?”
“《1Q84》及志,”旭說,“天吾和青豆在平行世界里尋找彼此寨腔,總讓我覺得命運是個怪東西速侈。”
話題自然展開迫卢,他們聊起村上春樹的寫作風(fēng)格倚搬。萱提到他筆下那些孤獨的靈魂,旭則補充說:“他還特別喜歡把爵士樂寫進去乾蛤,你知道他年輕時在東京開過一家爵士酒吧嗎每界?”
“是的”萱眼睛一亮,“他的小說里總有種慵懶的節(jié)奏感家卖。我第一次喜歡上爵士樂和咖啡眨层,就是因為他∩系矗”
旭點點頭:“對啊趴樱,想象一下,在一個雨天,窩在咖啡館里聽Miles Davis悠遠而綿柔的小號叁征,喝杯黑咖啡纳账,就特別能感到生命的意義”
萱輕笑:“可惜我現(xiàn)在只能喝花草茶或者果汁,咖啡因?qū)ξ襾碚f太刺激了捺疼。不過我好想整杯熱咖啡來聞疏虫,聞著就很滿足∑『簦”
“下次給你帶一杯我自己沖自己烘的豆子讓你過過癮” 旭笑著提議卧秘。”電梯即將來到旭家所在的樓層媳友,他暗自希望此刻可以停久一些斯议,能夠再聊久一些。
他們的對話自然地如同即興演奏醇锚,輕松又流暢哼御,既沒有尷尬的停頓,也不用勉強擠出禮貌的微笑焊唬。從小說聊到爵士樂恋昼,又從爵士聊到電影,他們聊得熱火朝天赶促,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液肌。
電梯到了19樓,兩人即將要互相道別時鸥滨,一聲突如其來的雷聲讓電梯忽然停止運作嗦哆,也忽然停了電。手機信號在電梯都不好使婿滓,連求救電話都打不出老速。經(jīng)過好長一段緊急呼叫按鈕加上拍門呼救,都沒有得到回應(yīng)凸主。
電梯里的濕熱讓汗水順著旭的額頭滑下橘券,滴在萱的發(fā)梢上,她卻毫不在意卿吐。
萱讓旭先歇會兒再繼續(xù)求救幔戏,兩人蹲坐在電梯里雾袱,悶熱煩躁葛作。歇了一會兒兩人起身想繼續(xù)拍電梯門求救膀篮,電梯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往下掉了幾米,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衍腥。
萱驚呼一聲绽快,身子前傾芥丧,旭本能地伸手扶住她。他的手不小心落在她的腰間坊罢,她則靠在他胸前,羊絨開衫的紐扣松開擅耽,露出白皙的鎖骨活孩。兩人同時僵住,空氣仿佛凝固乖仇,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在回蕩憾儒。她的發(fā)絲帶著橙花的香氣,鉆進他的鼻息乃沙,讓他心跳失序起趾。沒有人注意在電梯里被困了多久,但倆人似乎都很享受持續(xù)被困在這個時空里警儒。
旭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萱的眼神迷離训裆,正想順從內(nèi)心的欲望沉溺之際,電梯門“砰”的一聲打開了蜀铲。維修人員和保安站在門口边琉,手電筒的光柱直射進來,照亮了他們凌亂的衣衫和親密的姿勢记劝。旭急忙松手变姨,萱也紅著臉站直身子,低頭整理衣服厌丑。圍觀的人群投來異樣的目光定欧,有人低聲竊語,伍楊只覺得耳根發(fā)燙怒竿。
兩人分開之際沒有說什么砍鸠,萱臉色紅蘊,向旭點了點頭愧口,像是在說“謝謝你陪我聊天”睦番,旭也回應(yīng)地點點頭,像是在回應(yīng) “嗯耍属,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托嚣。” 看著她在維修人員與攙扶下爬出落下幾米的電梯口厚骗,他心里五味雜陳示启。
6
回到家,旭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领舰,盯著桌上杏留下的便條:“飯在冰箱夫嗓,熱一下迟螺。”字跡工整舍咖,像她一貫的冷淡矩父。他和杏的婚姻早已沒了溫度。她是個國企單位的小主管排霉,卻每天早出晚歸窍株,而他失業(yè)后,成了家里那個“打掃衛(wèi)生攻柠、接娃喂狗”的角色球订。杏對他來說,更像個房東瑰钮,收留著一個不事生產(chǎn)的房客冒滩。他們見面時點頭問好,卻再也沒有深入的交談浪谴,連眼神交匯都成了奢侈开睡。
想起過去,杏也曾窩在他懷里看電影较店,聊村上春樹的小說士八。可如今卻再也喚不回她的笑聲梁呈。家里安靜得像座空殼婚度,只有金毛犬的喘息聲提醒他還有活物存在。
在電梯里與萱的聊天官卡,像一把鑰匙蝗茁,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心門。那種投機寻咒、那種溫暖哮翘,是他和杏之間早已失去的東西。他知道這很危險毛秘,但他無法否認饭寺,那一刻,他感到自己還活著叫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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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傳播的速度比電梯墜落更快艰匙。幾天后,小區(qū)吃瓜群里傳出流言抹恳,說A6棟那個長得像女明星的美女孕婦和“某男”在電梯里“親密無間”的視頻被保安傳的繪聲繪影员凝。旭沒去看那些消息,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浴室鏡中肥大的肚腩和頹喪的肢體奋献。業(yè)主群里開始造起黃謠健霹,有人說她是小三旺上,有人說她是擦邊女,有人說她是樓風(fēng)糖埋。他試著反駁宣吱,試著為她的名譽挽回點什么。但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阶捆,沒有經(jīng)濟能力凌节,也沒有體力,憑什么站出來說什么洒试。結(jié)果他又撤回了斥責(zé)這些老色坯的意淫,因為他自己也在這個群里面朴上。
萱經(jīng)不起小區(qū)里的婆婆媽媽的指指點點與背后的說三道四垒棋。默默的就走搬走了。
他后來才知道原來萱住的樓層是12樓痪宰,搬家公司走后的那天叼架,他在她家防火通道撿到一本《海邊的卡夫卡》。書翻到第137頁衣撬,夾著一張褪色的電影票根乖订。他盯著那張票根看了很久。直到金毛急著想下樓散步一直鬧著往電梯方向走他才離開具练。
8
現(xiàn)在乍构,他依舊在清晨五點半準(zhǔn)備跑步,出門前磨咖啡豆的時候扛点,總會想起她說很想再喝杯心曠神怡的咖啡哥遮,像一個不肯散去的影子。
昨夜暴雨突至陵究,女兒突然指著窗外喊:“爸爸快看眠饮,月亮卡在紫藤花里了⊥剩”他抬頭望去仪召,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破碎的月光沖成萱眼角的朱砂痣松蒜。他站在窗前扔茅,手里握著那杯剛沖好的黑咖啡,覺得時間像是停住了牍鞠,又像是在某個他抓不住的地方咖摹,繼續(xù)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