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用盡全身力氣
卻換來半生回憶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
若不是我救贖心情
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
喔
原來你也在這里
——劉若英·《原來你也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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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第一份雞湯,我是第一個喝的贤徒,不要和我搶。
每年秋天一到耸峭,祖母總是提醒我「該上山看祖父了」辩蛋。祖父的生日是祖母最重視的日子,即使祖父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写穴。我自兩歲父母離異之后便與祖父母同住浪汪,我當他們是我的父母巴柿,老人家也更甚疼愛兒女般的照護著我。
上山的路七回八轉(zhuǎn)吟宦,祖母和我在這路途中總會說說聊聊這一年的事篮洁,也摻雜些祖父的小趣事或我小時的糗事。她通常記憶力驚人殃姓,說起細節(jié)令人如歷歷在目袁波。但今年情況有異,同一句話她竟反反復復說了八次蜗侈。
老人家走到這一處也是自然規(guī)律篷牌,不能怨天尤人,她這輩子已經(jīng)夠順心的了踏幻。我惆悵的不只是她的身體枷颊,更多是我想到,她一定不愿意自己有失態(tài)的一天该面。
祖母十八歲結(jié)的婚夭苗,當時她是校花隔缀,祖父是校長题造。這種結(jié)合,即便現(xiàn)在看來也頗為先進猾瘸。當時有人不看好這段亂世姻緣界赔,覺得男方身為中正學校的校長又在前線打仗丢习,變數(shù)太大。但一晃眼他們一起過了六十年淮悼。
很多人以為將軍夫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咐低。祖母這輩子吃飯喝茶的確無憂,但是并沒少干活袜腥。
她干的不是體力活见擦,而是得拼命做到「得體」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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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是軍職羹令,家里幫忙的人都是服役或退役的「男丁」锡宋。可能也因此特恬,祖母在家中永遠形象端正。只要出了臥房門徐钠,她永遠一身齊整旗袍絲襪癌刽。這規(guī)矩不只適用于她自己,一家人都得遵從尝丐。
我聽說母親懷孕期間显拜,身子一天天臃腫,旗袍領(lǐng)口卻不敢寬松爹袁,最后干脆躲進廁所假裝拉肚子远荠,只為可以坐在馬桶上將領(lǐng)子松開,好好的看本武俠小說失息。
祖母對祖父的照顧也是有講究的譬淳。
祖父長期在書房寫作,祖母有事只以紙條傳進門縫盹兢。
祖父愛吃葡萄邻梆,祖母總親手剝好皮,用牙簽將籽仔細挑出绎秒,然后裝進水晶碗放冰箱十分鐘浦妄,再端給祖父。她說這樣葡萄外涼內(nèi)軟最具風味见芹。
祖父偶有應酬剂娄,祖母總在出門前備一小碗雞湯面,以抵擋酒對胃的傷害玄呛。
而祖父回家阅懦,稀飯也已就位,這是以防萬一應酬讓人食不知味把鉴,祖父可以裹腹故黑。
親友婚喪喜慶儿咱,祖父需致上書法匾額,祖母會在幛子上用鉛筆畫好下筆的間距场晶。這工作聽起來不難混埠,但有次祖母出國,我吵著要承包這工作诗轻,結(jié)果祖父寫完之后怒不可遏钳宪,因為我的叉叉畫的不勻稱,祖父的字也就忽大忽小扳炬。
-3-
得體不只需要教養(yǎng)與決心吏颖,有時且是細致的操作。
家里常要請客吃飯恨樟“胱恚客人一上桌,會先上熱毛巾凈手劝术,免得大家來回洗手間缩多。吃到第四道菜上個冷毛巾,喝完湯再上個熱毛巾去油养晋。這時該完了吧?不衬吆!上個熱茶再來一條冷毛巾,讓人清爽绳泉,準備吃水果與甜品逊抡。
光從這冷熱毛巾的講究,可想而知其他的待客細節(jié)零酪。
她說朋友來家里吃飯是對我們的認同與尊重冒嫡,我們應報以全心。
廚子我們家有四苇,但女主人通常堅持自己下廚做幾樣招牌菜灯谣,這是對客人的敬意。她的本事是一切進行的有條不紊蛔琅,算好時間胎许,出了廚房還能梳洗一番再上桌。菜沒涼罗售,頭發(fā)也沒散辜窑。這一點是我至今都學不會的。
這些說的是內(nèi)政工作寨躁,還有外交國防方面的[禮數(shù)]穆碎。
一次某位長輩的喪禮,祖母先到了职恳。進門恰巧聽見祖父一同學跟人說起「則之」(祖父的字)的脾氣太強所禀。祖母聽見方面,立刻在說者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傻了色徘。
祖母不疾不徐恭金,「我們家先生的確有缺點,但身為同學褂策,您該當面提醒而不是背后議論横腿。」
這不算驚心動魄斤寂。家中的電話一般在晚上十點半后就無聲息了耿焊。有天半夜一點多電話竟響了起來,祖母在她床頭接起遍搞,我也同時在我的臥房接起罗侯。那一頭是女人的聲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說三道四溪猿,擺明是破壞家庭來的歇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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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聽完只客氣的說,「劉家有劉家的規(guī)矩再愈,現(xiàn)在時間太晚,有什么事請您明天再打來护戳◆岢澹」我直覺不妙,摸黑進了祖母的房間媳荒,鉆進她的被窩抗悍。
她卻一點沒事,如往常一樣钳枕,就著床頭暈黃的燈光缴渊,看著她最愛的翻譯小說對我說,「回房睡去鱼炒,別影響了明天上學……」衔沼。據(jù)說這女子再也沒打來,家中繼續(xù)著平靜的生活昔瞧。
但這樣的祖母會不會得體的太像打仗了指蚁?可能有點,但更多的是優(yōu)雅自晰,優(yōu)雅之中還有幽默凝化。
小時候,一有什么事不順酬荞,我總愛嚷著「啊啊按杲佟瞧哟!我要死了……」。
祖母就叫一句「英英扒瓜颉勤揩!」
我本能回「什么事?」
她就笑著說「耶遣疯,你不是死了嗎雄可?怎么還會說話啊缠犀?」
常常晚飯后她牽著我散步数苫,我們會一起唱歌。她唱英文老歌我唱兒歌辨液,祖父有時也湊一腳虐急,但唱來唱去只有一首《黃埔軍校校歌》,祖母還是百聽不厭滔迈。這種生活情趣其實伴隨著一種堅定信念止吁。她說自己一輩子能為這個男人付出一切是種驕傲。
祖父臨終燎悍,祖母用自己滿是皺紋的手敬惦,摸著祖父的白發(fā)說「安心去吧,家里交給我了谈山!」俄删。祖父合上眼的剎那,兒孫全都哭著跪下奏路,祖母卻依然挺著畴椰,「別吵他啊鸽粉!要讓他安靜安心的走啊……」斜脂。淡淡一句,就像她在他男人書房門縫下触机,又輕輕塞進了最后一張字條帚戳。
祖父走后,祖母八十歲生日儡首,我們決定替她好好的慶賀一下销斟,也希望減輕她痛失伴侶的傷。我問她要什么生日禮物椒舵?她說蚂踊,「我與你祖父一起書畫了一輩子,可否結(jié)集成書分贈親友留念笔宿?」再來一整個月犁钟,她無數(shù)次往返出版印刷廠親自校稿棱诱、選紙、看打樣涝动。這大概是一種自我治療迈勋,也是升華。
但今年突然之間她就老了醋粟,得體和教養(yǎng)是管不住年齡的靡菇。幾次跟我打電話,她重復話題的間距越來越短米愿。一日我開車帶她去下午茶厦凤,十五分鐘的車程,她說她身上的新衣服在哪兒買的育苟,說了五次较鼓。吃完下午茶時,她抱怨我沒替她點冰淇淋违柏,但是她剛吃完的空碗正放在她面前博烂。
我?guī)プ龈黜棛z查,最后發(fā)現(xiàn)她的大腦已開始萎縮漱竖,也就是所謂阿茲海默癥禽篱。醫(yī)生說這對一個年近九十的人也算正常,只不過因身體行為能力太好馍惹,她自己意識不到有問題躺率,會自主行動,這反而增加意外危險讼积。
我當時正在做演唱會巡回,分身乏術(shù)脚仔,我多次與她商量一定要找一看護勤众,最終她答應,說是為了讓我安心鲤脏。
即使記憶力大幅衰退们颜,還是她提醒了我該上山探望祖父了。她如常上完香跟祖父寒暄幾句猎醇,請祖父多多保佑晚輩窥突,之后開始得體的跟隔壁的「墓地主人」上香,嘴里念念有詞「我家先生有你們這些同學當鄰居硫嘶,想必不孤單阻问,他脾氣不好你們多擔待…,有勞大家了」沦疾。
偶爾称近,我見她襯衫上的鈕扣扣錯了第队,見她穿了兩只不同的鞋子出門,我會笑她「哈哈刨秆!你也有這一天盎食充择!」
她會回我句,「你也會有這么一天的……看看那時誰幫你……」
我知道她是為我獨身擔心,還是非常尖銳营密,得體的尖銳。我當沒聽見该默,替她整好衣物案糙。我想起曾有一個漫畫這樣簡單描繪著——「當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替我們穿鞋穿衣改衩,喂我們吃飯岖常,帶我們?nèi)ス珗@,都是滿臉笑容葫督。終于有一天竭鞍,他們年紀大了,該是我們替他們穿衣穿鞋橄镜,帶他們?nèi)ス珗@的時候了……」偎快。
我尚且會提醒自己:臉上總要帶上笑容,心中滿是歡喜洽胶。這很重要晒夹,因為唯有如此,才是一切得體皆宜姊氓,這是祖母教給我的丐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