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經(jīng)是留守兒童恕齐。
跟隨爺爺奶奶生活時剛好七歲乞娄。
我們的村離鎮(zhèn)上有點遠,要走四十分鐘的山路显歧,路很崎嶇仪或,有一段路的一側(cè)是開鑿石窟余下的懸崖,每次我走的時候都有一種隨時會犧牲的恐懼感士骤。那時候我以為這就是人間最難走的路溶其。
村里的青壯年夫婦大多數(shù)都外出務工,整個村余下的都是七老八十的爺爺敦间、奶奶,還有零星的幾個中年婦女束铭,以及一堆不諳世事的黃口小兒廓块。
每個季度爸爸媽媽都會來一次電話,那時候大半個村只有一部座機契沫,每次輪到哪家有電話带猴,廣播上就會吆喝通知,我們再穿越二十分鐘的田坎小路懈万,喜氣洋洋的去接電話拴清。
爺爺奶奶接完電話,輪到我会通,我激動得握著電話半天擠出一個“嗯”口予。
爸爸媽媽在電話里頭說:
你想不想爸爸媽媽?你要好好學習哦涕侈,要好好吃飯哦沪停,要聽爺婆的話哦,我們過年回來……
我當然想,但是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众辨,我連句“嗯”都不好意思回答,急得我冒熱汗舷礼。
眼淚卻在眶里打轉(zhuǎn)鹃彻。
每逢春節(jié)蛛株,村里最熱鬧泳挥,很多外出務工的青壯年都拎著大包小包回家。
我爸爸媽媽每次回來至朗,身上都有一股香氣屉符,我感到很沮喪,因為我沒有锹引,這阻隔了我們的感情矗钟,使我不敢與他們親近,好像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嫌变。
每次爸爸媽媽抱我的時候吨艇,我都會忸怩得從他們懷里梭下去,跑到爺爺奶奶的身旁腾啥,躲著爸媽匪夷所思的眼睛东涡。
他們總是突如其來得給我梳頭,我不想讓他們摸我油膩膩的頭發(fā)倘待,要是我知道他們會給我梳頭疮跑,我一定會提前去洗個頭的。
我的頭發(fā)打結(jié)的厲害凸舵,爸爸一只手摁在我的頭頂上祖娘,一只手握著木梳沉沉得往下刮,我悄悄縮了鎖脖子啊奄,害怕他聞到我頭發(fā)的汗味渐苏。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他們心中的好孩子。我寧愿自己梳頭菇夸。
他們給我夾菜琼富,雖然并不是我喜歡吃的,但是為了他們我仍然要大口的吃下去庄新。
他們還給我?guī)Я诵乱律压冢俏乙匍L一年才能穿得合身。
待我將要與他們親近時,他們又要拎著包回城了凡蚜,口袋里還裝著臘肉人断、香油、土雞蛋朝蜘、干酸菜恶迈,像打劫似的把我最喜歡吃的臘豬尾巴摘走了。
他們走的時候谱醇,那股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香氣已經(jīng)消失殆盡暇仲,我那時不知這就是風塵仆仆的異鄉(xiāng)的味道。
我知道他們下次回來又是這個味道副渴。
二
我奶奶是個很兇的老嫗奈附,跟慈祥毫不沾邊,她發(fā)脾氣時我和爺爺都很怕她煮剧。慶幸的是我只挨過她一頓鞭子斥滤。
因為她總是威脅我。
“你爸爸小的時候把尿灑到床上勉盅,我喊他把床給我舔干凈才準他哭佑颇。”
那時候我爸爸才三歲啊草娜,正是尿床的年紀挑胸。我奶奶堪稱虎媽經(jīng)典。
“你爸爸結(jié)了婚宰闰,都跪著被我抽鞭子茬贵,還收拾不了你?”
奶奶弱不禁風的身子骨一到發(fā)脾氣的時候移袍,就像鉆進去了一頭野獸闷沥,八面威風,十分生猛咐容。她曾經(jīng)以一敵十把欺負咱們家的男鄉(xiāng)親騎在地上,雙手鎖著脖子蚂维,嘴里啐著口水寝志,活生生把一個青壯年給磨怕了魄宏。
從此以后,“桂兒的嘴,屠夫的刀”傳遍了整個村泊碑,我奶奶出名了,爺爺家也揚眉吐氣了吕喘。
所以我奶奶有時唬我說:要是我當年的脾性毅否,打斷你的狗腿。
我奶奶就一身打日本鬼子的脾氣。
有時候我想為啥我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树枫,毫無創(chuàng)意直焙,都是因為奶奶把我嚇出毛病了,導致村里的人都說我品行端正砂轻,老實善良奔誓。
我奶奶每日很早起床外出做地里的活,臨走前都要在我耳根子旁囑咐:七點起來煮早飯哦……我回來要是沒吃的搔涝,要挨打哦厨喂。
我一聽這話,就有點尿失禁庄呈。但是禁不住美夢的誘惑蜕煌,明明思想很想起床,身體卻很誠實诬留,一直睡到他們收工回來斜纪。
我爺爺是個很喜歡唱歌的老頭兒,高興的時候唱故响,喝兩杯小酒時也要唱傀广,都是他當鐵道兵時學的曲目,富有節(jié)奏感彩届,唱到興頭伪冰,我就和他一起手舞足蹈,就像一老一小的無憂無慮的木頭人樟蠕。
他收工回來也要唱贮聂,朦朧中聽到從遠處飄來的富有戰(zhàn)斗力的歌曲,我趕緊就覺醒了寨辩,連爬帶滾得跳下床吓懈,沖進灶屋。
我前一腳進去靡狞,奶奶后一腳跟進來耻警,一臉的不悅,那張微長臉顯得更長了甸怕。
奶奶說:“女娃兒清早早點起床甘穿,第一件事收拾自己,第二件事打掃院壩梢杭,第三件事點燃灶膛温兼。外人看了也高興,覺得你是個緊俏的人武契∧寂校”
爺爺趕緊就來打圓場荡含,替我生火做飯,嘴里還在哼曲届垫,我知道爺爺不敢頂嘴释液,只能用實際行動支援我。
我縮著肩膀和爺爺并肩坐在紅晃晃的灶膛前敦腔,聽著奶奶手里響得“乒乒乓乓”的鍋碗瓢盆均澳,看著被越來越旺的火苗映紅了臉龐的爺爺,感覺世界都是紅彤彤符衔,暖融融的。
奶奶腦子靈活判族,點子多躺盛。那時候家里窮,半月吃一回肉槽惫。
有一次,村里的大拱河放水修堤壩,全村人都去搶堤壩上擱淺的魚棕叫。
奶奶也搶到了——兩條完全沒有發(fā)育成熟的小魚俺泣,只有一寸長。
奶奶見我很失望贝润,便許諾道:“你放心,絕對給你做一盤菜横朋,不比別人家的差晰甚〉鼗兀”
只見奶奶迅速將其剖殺清洗畅买,灑了點鹽细睡,分別包進新鮮的南瓜葉里谷羞,往燒火的灶膛里一塞,幾分鐘后纹冤,一股清幽的魚香飄出來洒宝。
奶奶把它們掏出來,拍拍灰萌京,囑咐道:“趁熱吃雁歌。”
我將信將疑得接過知残,南瓜葉萎了靠瞎,溢出一些葉的汁水,魚皮焦嫩冒著香的熱氣求妹,我舔了一口乏盐,微咸的肉味夾著一絲烘烤的焦味。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條烤魚制恍,也是最美味的烤魚父能。
三
我曾經(jīng)做過小偷,僅有一次净神,未遂何吝。
那時候很流行吃“唐僧肉”溉委。我曾經(jīng)單純的以為唐僧肉很貴,因為“西游記”里的唐僧肉是可以長生不老的爱榕。直到有一天我真的花了兩毛錢買了一只半個巴掌大的塑料袋瓣喊,撕開一看里面裝了幾顆杏肉脯干,吃起來酸酸甜甜黔酥,我覺得我受騙了藻三。
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唐僧肉。它根本就不是肉跪者。
但是我還是迷戀上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棵帽。雖然我沒有錢。
家里管錢的是我爺爺坑夯,他常年穿著翻領(lǐng)藍布干部服岖寞,他把零用錢就揣在他左胸懷兜里。平日里下地干活柜蜈,那件干部服就掛在床頭仗谆。
我趁他們出工,趕緊從里邊反鎖了門淑履,跪到床上隶垮,伸出了小手。
我很激動秘噪,我怕我的小手捧不住那一大把錢狸吞。
我顫巍巍得從懷兜里掏出錢來,輕輕得把那一卷藍綠色的錢展開指煎,緩緩得數(shù)著蹋偏。
這些錢已經(jīng)很舊了,只有一兩張是半新的至壤,最大的竟然是十塊威始,僅僅一張,起了毛邊像街,摸起來融融的黎棠,最小的是灰色的一毛,特別新镰绎,甩兩下脓斩,還有銀行的味道和呼呼的風聲。
竟然是偷畴栖,就要偷個大的随静。
我把那張稻綠色的“貳圓”絲絲得抽出來,兩個帶著帽子的少數(shù)民族女人沖我笑著吗讶。
我可以買十袋唐僧肉了燎猛。
我手心冒著熱汗叼丑,嘴里好像也變得酸酸甜甜起來,整個身子莫名的軟下來扛门,漂浮著,掛著灰色帳子的小床微微搖晃纵寝,屋里沒有開燈论寨,有點黑,有點小竊喜在黑里閃著光爽茴。
我癱軟在床上葬凳,手里攢著那張稻綠色的巨款。
做大款竟是這樣的滋味室奏。
突然火焰,我從床上坐起來,將那張巨款重新放了回去胧沫,又將爺爺?shù)母刹糠募~扣一顆一顆扣上昌简。
我至今都沒想通,我為什么要把錢放回去绒怨。
我只記得張老舊的小床咯吱咯吱搖晃的聲音纯赎,那褐色的竹篾席皮爛掉的一角,那鋪在底下參差不齊的老黃的稻草頭南蹂,那藍布干部服肩上十字架似的補丁犬金。
我含著淚水打開了門。我再也沒吃過唐僧肉六剥。
四
爺爺是很節(jié)儉的人晚顷。
因為窮。
但是爺爺認為我的時代已算得上富裕了疗疟,更應該保持勤儉節(jié)約的好傳統(tǒng)该默。
稍稍長大一些,我再也不想陪著爺爺奶奶爬屋后的那座山去鎮(zhèn)上秃嗜,門前的大泥巴路雖然晴天灰权均,雨天濘,好在平坦锅锨,只要過了泥路上了柏油路就有中巴車去鎮(zhèn)上叽赊,車費兩元。
因為可以坐車必搞,我非常激動能到鎮(zhèn)上讀住宿小學必指。
報到那天,爺爺起得很早恕洲,將我的被褥和裝用品的木頭箱子捆到背簍上塔橡。
被褥是半舊的梅割,綠底上攢了大朵大朵玫色的花,已經(jīng)褪色抽絲了葛家。我有點嫌棄户辞。尤其是那木頭箱子,又方又大癞谒,退了漆皮的中國紅底燎,像蒙了一層灰,壓在爺爺?shù)募缟系猓瑺敔斬E了双仍,好像難民似的,令我抬不起頭桌吃。
我一路搶在爺爺前面朱沃,刻意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好看上去我們不是一家人茅诱。
哎逗物,可是爺爺很愛夸人,一路上逢人就夸我個遍瑟俭,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培育了一個好孫女敬察。
我就像初秋稻田里那株早熟的稻穗,發(fā)著金燦燦的光尔当,供人們艷羨莲祸。
爺爺是個很單純的老頭,他根本沒看出他孫女對他的一路嫌棄椭迎,還樂呵呵從懷兜里掏出一張兩元的紙幣锐帜,囑咐我去坐車,他步行隨后到畜号。
比我們富裕的鄉(xiāng)親的孩子都巴巴著望著我缴阎,好看著我代替他們?nèi)プ嚒?/p>
“快去,別錯過了简软。太陽大蛮拔,別曬到了”陨”爺爺歇了一腳建炫,雙手摟著背簍的底座,笑呵呵道疼蛾。
爺爺真是愛笑啊肛跌,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煩惱,像瘦身的彌勒佛。爺爺?shù)哪羌{色的化纖襯衣衍慎,都洗得發(fā)黃了转唉,領(lǐng)口被汗水浸濕。爺爺穿的是黃膠鞋稳捆,鞋帶斷了赠法,又自己接了一截黑色的帶子,鞋口露出的襪子爛了一個指甲蓋的小洞乔夯。
爺爺和奶奶就是這樣期虾,新三年,舊三年驯嘱,縫縫補補又三年。
我咬了咬牙喳坠,把錢遞回去鞠评,埋著頭繼續(xù)陪爺爺走。
五
在我讀住宿校的半年后壕鹉,我開始和父母生活剃幌。
因為學業(yè)繁忙,回家的日子愈發(fā)少了晾浴,爺爺依然健碩卻頭發(fā)花白负乡,他仍然是一興奮就手舞足蹈地唱歌,永遠都是一張笑臉脊凰,他會指著我的破洞牛仔褲問我是不是沒錢買衣服了抖棘。奶奶越來越佝僂,再也不會說狠話威脅我狸涌,倒是勸我女孩子脾氣要收斂一點切省。
我們的村修通了水泥公路,爺爺奶奶輩的鄉(xiāng)親有的病了帕胆,有的走了朝捆,孩子們長大了,很少有新的小孩留守家鄉(xiāng)懒豹。
村里空蕩蕩了芙盘,春節(jié)時更顯寂寥。
村里頭的廣播幾乎不再響起脸秽,田坎也長了草儒老,屋后那座通往鎮(zhèn)上的山路已經(jīng)灌木叢生,到了秋日记餐,枯黃的落葉層層疊疊贷盲,待人去拾。
我再沒跟爺爺奶奶去摘棉花,挖紅薯巩剖,割麥穗……
我再沒蹲在灶膛看火呼嘯铝穷,再沒爬過山路去鎮(zhèn)上,再沒躲著爸爸媽媽一股腦撲向爺爺奶奶佳魔。
我身上也有了那股異鄉(xiāng)的味道曙聂。
文 筱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