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主守,八歲開始一個人的旅行

八歲的我在一家人的哭罵聲禀倔、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参淫,一個人出發(fā)去旅行救湖。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涎才,根本用不到錢鞋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憔维,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經(jīng)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涛救,什么也沒有……

吳念真堪稱是臺灣最會說故事的人畏邢,他用文字寫下心底最掛念的家人业扒、日夜惦記的家鄉(xiāng)、一輩子搏真情的朋友舒萎,以及臺灣各個角落里最真實的感動程储。那些再普通不過的人,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臂寝,那些靜靜流淌的命運卻喚醒了我們沉睡的記憶章鲤。

讓孩子成長,父母也要勇敢咆贬。

漫游家败徊,心隨自然

爸爸15歲的時候就離家,從故鄉(xiāng)嘉義跑到九份的礦區(qū)謀生掏缎。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皱蹦,光火車就要坐一天,下火車還要走半天眷蜈。

或許爸爸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沪哺,所以,他認為所有的男孩子都應(yīng)該這樣獨立和勇敢酌儒,更何況是他自己的兒子辜妓,特別是長子。

我8歲那年,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籍滴。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酪夷,我剛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孽惰,跟我說:“今天不用上課捶索,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灰瞻,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傘拿回來腥例!”

我嘴里含著牙刷,什么話也來不及說酝润,他轉(zhuǎn)身就走了燎竖。

10分鐘后,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要销、左鄰右舍的勸阻聲和爸爸堅決的眼神中构回,一個人出發(fā)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疏咐,不必買車票纤掸,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浑塞,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借跪,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經(jīng)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么也沒有酌壕。

爸爸說:“如果想睡覺掏愁,就拿萬金油出來涂一涂,不然睡過了站卵牍,會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

從我家到火車站必須先走一小時山路果港。一路上,我很仔細地搜尋記憶糊昙,復(fù)習著從上車的侯硐到目的地宜蘭之間各個車站的順序:三貂嶺辛掠、牡丹、頂雙溪释牺、貢寮……宜蘭萝衩,一次又一次。

當然船侧,這過程中也有被打斷的時候欠气,因為路上只要碰到熟人,人們都會問我:“去哪里熬盗谩预柒?”

我說:“去宜蘭队塘!”

他們很自然地看看我身后山路的遠處,說:“跟誰去耙搜臁憔古?”

我假裝很平常地說:“自己去!”

然后淋袖,我就在他們難以置信的表情下鸿市,像一只驕傲的小公雞一樣,頭也不回地往車站走去即碗。

也許是假日的原因焰情,那班8點50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里人很少、很安靜剥懒。車上内舟,傍著窗口的兩溜直通通的綠色座位空蕩蕩的,空氣里則殘留著各種蔬菜初橘、水果混合的味道验游。

乘客大都是小販,他們一大清早擔著農(nóng)產(chǎn)品到基隆市場去賣保檐,散市之后耕蝉,帶著空擔子回宜蘭一帶。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在補覺夜只,有的甚至脫了鞋垒在,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

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盐肃,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著我爪膊,朝我笑。

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砸王,而且又瘦又干。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雙從寬松的七分褲底下露出來的腳峦阁。她的腳又黑又大谦铃,像一把扇子,腳上穿著一雙好像用汽車輪胎剪成的“涼鞋”榔昔,鞋帶用的是麻繩驹闰,而腳以上的小腿卻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

她一直看著我撒会,凹癟的嘴一直不停地嚼著什么嘹朗,讓我有點不自在,也有點害怕起來。于是,我只好轉(zhuǎn)身跪到椅子上汗贫,面對車窗假裝看風景客情”诨可是火車一下子開進了三貂嶺和牡丹之間那段超長的隧道三幻,風景不見了功偿,窗戶上又反射出那個老婆婆的身影恨旱。也許是因為車廂里白白冷冷的燈光媒吗,讓她的臉顯得有點嚇人仑氛。在轟隆隆的車聲中,我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闸英!”

我回過頭去锯岖,看見她正向我招手。剎那間甫何,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嚎莉。

老婆婆好像察覺到我的猶豫,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揀了兩三個小小的沛豌、有點熟過了的芭樂說:“來趋箩,這些給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過去加派,低著頭叫确,慢慢地接過芭樂。

不過芍锦,就在那一瞬間竹勉,我卻再也不怕了,因為她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娄琉,那是擦在頭發(fā)上的苦茶油的幽香次乓。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邊說:“這沒人要的孽水,你吃票腰。”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樂之后女气,她才問我:“你一個人要去哪兒杏慰?”

我說:“宜蘭×毒希”

她似乎一點也不驚奇缘滥,笑著說:“這樣啊,阿嬤就有伴了谒主!阿嬤要到羅東朝扼,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希”

然后擎颖,她似乎很放心似的榛斯,把手上吃剩的半個芭樂放進口袋里,又交代我一聲:“要記得叫阿嬤哦肠仪!”隨即便輕輕地肖抱、舒服地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异旧。

我有任務(wù)在身意述,當然不敢睡,其實吮蛹,也睡不著荤崇。因為我的心中,還有一個重要的期待潮针。

我知道過了三貂嶺的隧道术荤,另一個更長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當火車穿過這個隧道每篷,天地仿佛就開闊明亮起來瓣戚,無邊的海洋會一下子蹦出來,出現(xiàn)在車窗外焦读。于是我將會看到湛藍的子库、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矗晃,看到遠遠的一個小島仑嗅,看到緩緩扇動著翅膀慢慢掠過海面的鳥群……

對一個山里的孩子來說,這是令人期待的風景张症,一個始終眷戀的記憶仓技,絕對沒有放棄它的理由。

那天俗他,我跪在座椅上脖捻,一口一口慢慢嚼著芭樂,一個人同時擁有好幾扇毫無阻擋的車窗拯辙,滿足而感動地重溫那樣的經(jīng)驗郭变,要多久就多久,沒有人會叫我下來坐好涯保。陽光很熱、很強周伦,而且刺眼夕春,但我一直面對車窗,拼命裝下眼前的風景专挪,開心得真想唱歌及志。

不知過了多久片排,忽然,我感覺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速侈,最后甚至整個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著的腿上率寡。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倚搬!她歪倒在椅子上冶共,頭靠著我的腿,而全身卻正滑向地面每界。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捅僵,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來眨层。她灰白頭發(fā)下的臉青白青白的庙楚,像夏天晚上常闖進屋子里的一種大蛾,連嘴唇也一樣趴樱。

我忽然想:她會不會死掉了馒闷?因為她的臉幾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叁征,可是纳账,卻不知道怎么稱呼她,就在這時航揉,我已經(jīng)聽見自己的聲音叫著:“阿嬤塞祈!阿嬤!”

阿嬤沒有反應(yīng)帅涂。我用力搖晃她议薪,她還是一動不動。我急得想哭媳友,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礦坑出事的時候斯议,總會有人喊:“救人啊醇锚!救人昂哂!”然后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澆到的螞蟻群一樣沖過來的情形焊唬。于是恋昼,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膽怯地喊道:“救人赶促!救人耙杭 !”

這一叫鸥滨,管用了嗦哆。一堆人全過來了谤祖,問:“怎么啦?怎么啦老速?”

我說:“阿嬤好像死掉了粥喜!”

眾人一陣大亂,我被擠到一旁去橘券,聽到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在流冷汗呢额湘,可能中暑了!沒見過她约郁,誰認識八跆簟?這么老了鬓梅,還帶孫子出來做生意供置!”我想跟他們說:“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孫子绽快!”可是一點機會也沒有芥丧。

有人在幫阿嬤抓痧,用力捏著她的肩膀和背脊坊罢。她始終閉著眼睛续担,被人翻來翻去,像布袋戲偶一樣……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活孩,只是背過身去物遇,不敢出聲。

人聲依然嘈雜憾儒,有人問:“喂询兴,誰有萬金油或是白花油?”

我毫不遲疑地說:“我有起趾!”立刻從口袋里掏出萬金油诗舰,遞給從人群里伸出來的一只手。

這時训裆,有一個女人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眶根,說:“不要哭,不要哭边琉,阿嬤沒事属百,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嬤面前变姨。阿嬤的眼睛睜開了诸老,有人正用我的萬金油在幫她擦額頭和太陽穴。那女人跟她說:“阿婆钳恕,還好你帶孫子出來别伏,不然,你昏死到蘇澳還沒人知道忧额!孫子這么聰明厘肮、孝順,你很有福氣呢睦番!”

我又急著想跟他們說:“我不是她的孫子……”但還是沒有機會类茂,因為我看到阿嬤笑著頻頻點頭,眼淚卻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托嚣。

“要照顧好阿嬤哦巩检!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阿嬤這么老了示启,不要讓她挑太重的東西兢哭、跑太遠的路,記得哦夫嗓!”人們叮嚀著迟螺,我和阿嬤一樣,流著淚舍咖,頻頻點頭矩父,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散去。

規(guī)律的搖擺和轟隆聲中排霉,呵现辏看不見了。

宜蘭要到了攻柠。

我知道球订,下一站就是。

阿嬤沒說話辙诞,一只手里捏著什么辙售,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拉過去。

我感覺到她塞給我好幾個銅板飞涂。

“我不要旦部,我媽媽說不能亂拿別人給的錢!”

“你真傻较店,媽媽問你士八,你就說是阿嬤給你的,阿嬤不是別人傲撼省婚度!”

后來我拿了阿嬤的錢,始終捏在手里官卡,一直到下車蝗茁。然后醋虏,我站在月臺上,看著火車關(guān)上了門哮翘,離去颈嚼。最后一眼看見的阿嬤是笑著的。

當我走出火車站饭寺,一邊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阻课,一邊把手上的銅板放進口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艰匙,我忘了把爸爸給我的萬金油拿回來了限煞!當姨婆驚訝地看到我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大聲地罵起爸爸的時候员凝,我卻還在想那半盒萬金油的事署驻。

回程的火車上雖然沒有萬金油,但我還是沒打瞌睡绊序。

最后硕舆,當我拿著雨傘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經(jīng)昏暗的村子,遠遠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經(jīng)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時骤公,忽然發(fā)現(xiàn)抚官,她的臉怎么變成了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怎么會阶捆?

我急忙跑向她凌节,并且大聲地叫著:“阿嬤!阿嬤洒试!……”

文 / 吳念真

臺灣著名導(dǎo)演

著名作家

回憶是奇美的

因為有微笑的撫慰

也有淚水的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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