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 九

“圓太太红符!我考上啦=儆场!泳赋!…”

方芳發(fā)來的短信里感嘆號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二,無聲的尖叫仿佛要震碎袁媛的手機屏幕一樣校坑。她是同屆集訓班里唯一考上首都那所著名藝校的千诬,收到錄取通知的時候第一個將消息轉(zhuǎn)達給了袁媛,還有她的狂喜徐绑,她的手舞足蹈,她的夢想成真毅访。袁媛考取的動漫系是XX藝術(shù)學院近幾年新設立的專業(yè)盘榨,據(jù)說是為了響應國家關(guān)于振興動漫游戲行業(yè)的號召,學生們的水平也頗有吃官糧者的派頭草巡,許多人還是頭一次接觸數(shù)位板,對繪畫軟件一竅不通。袁媛對此無能為力弥喉。夜風中還殘留著白日的余溫玛迄,她盯著方芳的短信里那些歡呼雀躍的感嘆號許久許久,心里產(chǎn)生一股刪除聯(lián)系人的沖動憔晒。她給她的備注還是“栗子喵”。

“袁媛嘹屯,別玩手機了从撼!”

母親在前頭喊著。他們走向的那間燈火輝煌的大飯店在夜幕中看起來洋洋自得低零,將周遭的行人都映襯得灰暗而渺小,它是附近居民舉辦生日宴啃奴、升學宴或滿月酒地點的首要選擇雄妥,此時最蕾,袁媛將陪同父母和另外一個三口之家在這里聚餐敘舊老厌,顯而易見,他們之間能敘說的舊事早已為逝去的年代陪葬醋拧,而袁媛對掘墓考古興趣缺缺淀弹,畢竟當下就足夠令人眼花繚亂了。在將手機塞回口袋之前垦页,她還需要狠心作出一些儀式性的決定瓣俯,盡管沒有勇氣刪除栗子喵的聯(lián)系方式葱她,她把短信記錄給清空了辕羽。方芳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吃花的女孩了垄惧。

席上,在袁媛對面落座的是那家人的兒子到逊,年紀與她相仿,就讀的大學距離藝術(shù)學院大約二十分鐘車程脑题,學習永遠都不過時的金融專業(yè)铜靶,成績出眾叔遂,已有證券公司提前邀請他畢業(yè)后就職争剿,他可以在各種方面各種意義上照顧袁媛云云,這些仿佛相親節(jié)目般的熱情介紹匆匆通過袁媛的耳道哩掺,只演變成了一個感想:這蒜泥生蠔里的是假魚翅還是真粉絲涩笤?對她來說,桌對面那位正在人生的康莊大道上大步邁向其光明前景的小伙子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有點古怪的名字辆它,她仔細回想著有沒有在哪里聽說過他,她和方芳去看《明宵再夢》的那個晚上呢蔫,袁媛的父母正是因為參加他的升學宴而沒法來看望她的飒筑,那時他們也在電話中將萬年一頓好夸,但她終究沒記住這些协屡。萬年…萬年…遺臭萬年。想到這個爷贫,袁媛自顧自地對著餐盤微笑起來,假如方芳還在身邊漫萄,她們會一起為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趣事而捧腹大笑,嘻嘻哈哈的半個小時后才想起本沒什么可笑的”下猓現(xiàn)在她得習慣于獨享這些小小的樂趣了岩瘦。

這是袁媛在萬年面前顯露的第一個微笑,實際上在那些日子里她微笑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启昧。晚餐結(jié)束后,醉意朦朧的兩個父親在柜臺前為了誰來付賬一事進行了堪比摔角大賽的激烈搏斗狭姨,最終藍角選手萬叔叔取得了勝利苏遥,兩人走出飯店后又很快重歸于好,相互摟著肩膀叫嚷著去泡個腳田炭,讓女人孩子先回家。袁媛和萬年遠遠跟在他們后邊叨吮,并排走在夏日的晚風中瞬矩,他本來就比她高出一個頭,袁媛還總是像擔心占用了飛機航線需要的空間似地將脖子緊緊縮進領(lǐng)口景用,讓他們的身高差距更為明顯了。萬年是個足以稱得上靦腆的小伙子割粮,但有了他作對比媚污,袁媛就從“內(nèi)向”墮入了“陰沉”的檔次,看得出來他很享受這段酒足飯飽后的散步路程耗美,明明兩人都一言不發(fā)航缀,氣氛卻絲毫沒有因此顯得沉悶無聊朵锣,好像他們從見面后就一直沒停過嘴似的甸私。行將告別時,兩方父母還在程式化地依依不舍诬烹,給尚未長成“大人”的袁媛和萬年之間留出了一點神秘而微妙的空隙弃鸦,就在這時,萬年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

“我知道你是‘糯米圓圓’唬格。”

他的神情就如同早有把握的獵手一樣汰聋,將躲在暗處的袁媛用一句話揪了出來喊积。此后,萬年不惜花費來回四十分鐘的車程每天中午都趕到藝術(shù)學院陪她吃飯乾吻,即使袁媛根本沒有發(fā)出邀請。他像飼養(yǎng)寵物一樣投入了那么多熱情和心血枯饿,袁媛的每一句話都像神諭降臨般令他感動诡必,開始時她還為此受寵若驚,但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境況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虔誠擒权。萬年將她看作了某種珍禽異獸,把袁媛的言行舉止當做研究素材以探明她的習性愉老,她愛吃栗子剖效,她對各種品牌的彩色墨水的感性評價焰盗,在她度過的十八年歲月中只有萬年會把這些牢記于心甚至筆錄下來咒林,但并非出自愛,情況就像古怪科學家培育出了一只會說話的猴子垫竞,當然對它的一字一句都奉若甘露。作為那只猴子活烙,袁媛有點兒懼怕他遣鼓,但同時也對自己在玻璃箱中無憂無慮地接受照顧和觀察的生活感到驕傲,畢竟連胡言亂語都能受到如此重視的猴子僅她一只骑祟,萬年只對她好。

袁媛不再需要虛構(gòu)朋友來使父母露出滿足的表情了粉怕,只要她提起萬年他們就眉開眼笑抒巢。萬年從未向她說過類似表白的話,但彼此都心照不宣蛉谜,好像生來就該成為對方的男女朋友似的,于是她也從未有過正式的機會對父母表明她在和萬年交往客燕。契機來源于他挑選了一間距離兩所學校都不遠的出租公寓作為玻璃溫室狰贯,邀請她搬出藝術(shù)學院的宿舍,與他同居涵紊。袁媛家里欠缺這樣一場父母和孩子之間的嚴肅談話,誰都真誠懇切颤练,誰都心無旁騖驱负,不開電視患雇,也別低頭夾菜宇挫,大多數(shù)人家里都欠缺這么一場談話,并且欠缺了很久翠储。從藝術(shù)學院回家過周末的一個晚上娱局,袁媛在公交車上打好了腹稿咧七,進門后就把行李擱在沙發(fā)旁,一鼓作氣地開口耻涛,直奔主題:

“我跟萬年在談戀愛瘟檩。”

爸爸媽媽都愣神了墨辛。坐在他們面前的袁媛已經(jīng)出落成這樣一個大姑娘,父母不再熟知她身體上的每個部分奏赘,也不能肆無忌憚地在她洗澡時進入衛(wèi)生間了太惠,她把“談戀愛”三個字說得如此鏗鏘有力,好像七十年代扎著麻花辮的年輕女同志談起社會主義理想梁只,接下來任何反對的話語埃脏,無論嚴厲或委婉,都只是兩個來自舊社會的老頑固在作無謂的抵抗彩掐;更何況本來將萬年介紹給袁媛也是他們的主意。父親訕訕地笑著:

“沒關(guān)系旁壮,你也大了,這事我們不會攔你…可能你們是有點太年輕了…我們和萬叔叔他們家本來就是老相識裁奇,也算是看著萬年長大的…這也正好……”

“嗯刽肠。還有件事想跟你們商量免胃,”袁媛點點頭羔沙,“他想跟我住在一起扼雏,已經(jīng)在學校外頭租好房子了诗充。關(guān)于那個蝴蜓,你們放心,他答應我在結(jié)婚之前不會……那個格仲。我們打算好了抓狭,到歲數(shù)就去登記造烁〔洋”

父親的笑容猛然間飛離了他的臉告组。“這個就不太合適了便锨,你才多大,才和他認識多久姚建,結(jié)婚什么的還早著呢吱殉!我們怎么可能放心……”

“萬年跟叔叔阿姨都說過了,他們也同意的稿湿⊙荷蓿”

“那我怎么不知道饺藤?”父親嚷了一句,隨后音量驟然減小考杉,滿臉不高興地嘟囔起來策精,“他們怎么不找我商量商量舰始?多少年的交情了…”

袁媛的眼睛里亮閃閃的崇棠。“爸爸媽媽丸卷,求你們了枕稀。以后我不會求你們別的,就現(xiàn)在這一件事谜嫉。求你們了萎坷。我很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沐兰。”

自己不能確定的事情說出來并不算謊言住闯,這是袁媛在說謊之路上日益精進的這些年里學到的瓜浸。愛或不愛從來就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命題”仍或許是被這份真誠所感動插佛,父母在和萬家聯(lián)系確認過后就同意了他們住在一起的請求,并煞有介事地將此視作訂婚量窘。他們在襁褓時期還見過一面雇寇,兩位母親互相夸贊著他們天使般的可愛面龐,將他們又胖又軟的小小手指碰在一起,如今歲月飛逝锨侯,當年的嬰兒如此不可思議地長成了兩個小大人嫩海,帶著父輩的友誼攜手走進婚姻殿堂——狗日的!我早就該知道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囚痴!往后袁媛想起這一刻時總會痛罵自己當初的決定出革。同居生活開始之后,萬年作為古怪科學家的“古怪”一面完全暴露了出來渡讼,每日投喂東南亞進口香蕉的背后還有諸多慘無人道的實驗骂束,他把這間屋子一切能上鎖的地方都上了鎖,甚至連那一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本身都是鎖在他腰帶上的成箫,對鑰匙的壟斷如此嚴密展箱,讓人懷疑萬年是不是夜里口含著它們睡覺,袁媛想上廁所都不得不先向他打申請報告蹬昌。在萬年的眼皮底下她沒有秘密可言混驰。他們確實按照對父母保證的那樣沒有發(fā)生過婚前性行為,可是相比較萬年所做的事皂贩,這個詞聽上去那么清純可愛栖榨,它本來應該是小情侶之間欲望的極限。

首先他不允許袁媛穿著內(nèi)衣進屋明刷。無論是把胸罩和內(nèi)褲吊在門口貓眼前以換取入內(nèi)許可婴栽,還是早晨出門時就干脆不穿,總之如果被萬年的例行檢查給發(fā)現(xiàn)違規(guī)辈末,他就要把她趕出門去愚争。接著是一起洗澡。他為浴室購置了兩張小塑料凳挤聘,藍的給他轰枝,粉的給她,然后像個為圖方便而將年幼的兒子帶進女澡堂的母親那樣上上下下地忙活组去,她只要乖乖坐在蓮蓬頭的水流下鞍陨,不需要任何動作,萬年會替她把腳趾縫都搓干凈从隆。這事沒有聽上去那么享受诚撵,如果有必要他還會強行清理她的耳道和鼻孔,作為代價广料,不許喊疼砾脑。最后是摟在一起睡覺,他會像小女孩抱玩具熊那樣把她摟在胸前艾杏,看他每晚都不錯過的財經(jīng)新聞韧衣。萬年會在做飯時突然像被燙著了手指似地大叫起來,等她慌慌張張地跑到廚房,再丟下鍋子里炒到一半的菜緊緊抱住她畅铭,用仿佛剛剛從噩夢中大汗淋漓地醒來般的語氣在她耳邊說:

“袁媛氏淑,我真的太愛你了∷敦”

萬年的擁抱是那樣令人窒息假残,好像生怕她從臂膀的空隙中滑脫似的。這份末日般的愛無可避免地延伸出了暴力炉擅,自然辉懒,他給袁媛的身體制造過那么多痛苦,可誰也無法責備他谍失,因為他總是承擔相等甚至更多的份量眶俩。無論萬年用刀子在她的哪個部位留下血痕,他都會在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劃上更深的一刀快鱼,流出比她更多的血颠印;他因為應付不得不喝酒的場合而喝醉之后會在樓梯間狂嘔,但不在公共地盤留下污穢抹竹,兩頰鼓鼓囊囊地回到家就立刻親吻她线罕,把酸臭的半消化物吐進她嘴里,在她停止掙扎后再吃回來咽下肚窃判;因為衛(wèi)生間的鑰匙保管在他手里钞楼,他為她另外準備了一只尿壺放在床底下,但她之后才發(fā)覺他用拖把蘸著這些積存的尿液拖地兢孝;他知道袁媛酒量太小窿凤,于是把冰啤酒灌進她的直腸仅偎,再插上一根吸管跨蟹。這下連袁媛都開始懷疑到底誰才是施暴者,或許沒有橘沥,他們都是受害人窗轩。那段時間里她常常在藝術(shù)學院的課堂上猛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畫稿已經(jīng)被自己毀得一片狼藉座咆,某根平常的線條突然變形成扭曲的字跡橫亙在畫紙中間痢艺,然后像著了魔似的反復寫著“萬年不得好死”。在徹底失去求救意識之前介陶,當然堤舒,她向父母尋求過幫助,但是已經(jīng)精疲力竭到忘記了如何描述那些細節(jié)哺呜,甚至忘記了真正想說的話:爸爸媽媽舌缤,救救我吧。她像只在街上被石塊擦傷的小貓那樣窩在母親懷里流淚:

“萬年打我」欤”

“沒事的陵吸,”母親安慰她說,“人人都會經(jīng)歷這種時期介牙。其實壮虫,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也打過我,但是我們現(xiàn)在也生活得很好环础,對不對囚似?”

“不是這樣,他不僅是打我线得,他在折磨我谆构。”袁媛哽咽道框都,“我忍不下去了搬素。和叔叔阿姨說讓我搬出去吧,我想回學校宿舍…我不想再和誰住在外頭了…和女孩子住在一起更舒服…”

她只是因為恐懼而語無倫次魏保,沒注意到自己不該說最后那句話的熬尺。許久的沉默之后,她聽到母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谓罗,抱住她粱哼,點滴的淚水像這個城市時常出現(xiàn)的晴天雨一樣落在她的后背上。

“袁媛檩咱,你終究要習慣這些的揭措。再堅持一下吧,再看看……他會好的刻蚯。爸爸媽媽不期望你能活得多優(yōu)秀绊含、多出彩,只要你能健健康康的炊汹,做個普通人就好躬充,”母親低聲說,“千萬讨便,千萬充甚,千萬,千萬不要像你舅舅那樣霸褒。我們承受不起啊伴找。”

逐漸地废菱,袁媛感到世間的標準變得模糊虛幻起來技矮,那些一開始看著突破常識的事情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眉反。既然人類進化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她每個月可以子宮內(nèi)膜破裂出血穆役,既然人們可以種植土豆寸五,組建工廠和超市,居民們可以在貨架上挑選不同種類的油炸膨化食品耿币,那么為什么不可以蘸著經(jīng)血吃薯片呢梳杏?它嘗起來確實不怎樣,有點酸淹接,可是沙拉醬不也是酸的嗎十性?食品公司不會提供月經(jīng)口味的薯片,人們之中也不會流行塑悼,但既然這兩樣原料都是觸手可及的劲适,為什么會被視為匪夷所思之事?為什么人們會對這樣做的人敬而遠之厢蒜?說到底霞势,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也會餓,那么我們憑什么確定自己誕生的使命不是靜靜待著直到餓死斑鸦?完整的進食和消化系統(tǒng)不能作為駁斥的依據(jù)愕贡,力所能及的事物才能被視為罪惡。這些問題已經(jīng)不能再深究下去了巷屿,他們把滿是鮮紅的衛(wèi)生巾攤在大腿上固以,再將薯片蓋在最濕潤黏稠的部分剮蹭,一邊討論著哪種口味的薯片最能與之相稱一邊看財經(jīng)新聞嘱巾,在主持人對股價波動的喋喋不休中憨琳,袁媛想:這種生活并沒什么大不了的。

價值觀念可以任意再塑旬昭,但是疼痛一直不會變幻形狀篙螟。萬年拿起鋒利的東西時她仍然會不自覺地打個寒顫,疼痛的同時像割破皮膚的刀鋒一樣尖銳地恨他稳懒。有一天早上闲擦,她醒來后看見萬年正用酒精棉簽擦拭一根針,本來迷迷糊糊的袁媛立刻警覺起來场梆,他沒有回答問題,消毒完畢后戴上了眼鏡纯路,開始穿針引線或油。萬年先在自己的右手小拇指上試了試,整根針像進入隧道的列車那樣穿過他的指肚驰唬,手指兩側(cè)的線顏色分明顶岸,左邊是白的腔彰,穿越血肉之后變成了紅線。他慢慢地辖佣、慢慢地舉高手里的針霹抛,將這條線全部染成紅色,直到末尾的線頭也脫離他的皮膚卷谈,才長舒了一口氣:

“還真有點疼杯拐,不過,我會陪你一起疼的世蔗。先把外套穿好端逼,馬上可別亂動∥哿埽”

萬年想將他們的小拇指縫在一起顶滩。這比訂婚戒指更切實牢固,不管袁媛如何歇斯底里地掙扎喊叫寸爆,他還是強行完成了這道手術(shù)礁鲁,棉線在他們的手指上捆了好幾圈,最后將濕掉的線頭打結(ji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赁豆。他們牽著手出門救氯,任何一點想離開對方的念頭,甚至走路時邁的不是同一條腿都會帶來疼痛歌憨,袁媛陪他去了學校着憨,坐在他身旁聽金融課程,雖然萬年的右手被縫起來了务嫡,但這也是他考慮到的因素之一:他的兩只手同樣靈活甲抖,左手也能握筆寫字,而袁媛不行心铃。他們度過了像連體嬰兒似的幾天准谚,無人開口詢問這條嵌入血肉的鎖鏈何時拆開,袁媛從第一天早上就哭得眼睛充血去扣,但仍然止不住地流淚柱衔,他們手牽著手步調(diào)一致地登上公寓樓的臺階時,袁媛的眼球已經(jīng)再也擠不出丁點水分愉棱,好像在眼窩中咯啷咯啷地來回滾動的兩塊圓形石頭唆铐,因為眼眶的阻隔才不至于掉落出來,但仍然在哭泣:

“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奔滑?為什么是我艾岂?”

“因為愛,”萬年回答朋其,“也只能是因為愛王浴〈嘌祝”

“鋅元素”酒吧的木質(zhì)吧臺是這里最精致也最昂貴的擺置,桌面打了蠟氓辣,總是游離著紫色或玫紅色的光線秒裕;開業(yè)時吧臺后面的酒柜里還擺放著各類洋酒的空瓶,后來因為周轉(zhuǎn)不暢钞啸,老板將它們連同柜子一起賣掉了几蜻。墻壁四面都是粗糙而不規(guī)則的石頭質(zhì)地,加之空間狹窄的緣故爽撒,如果沒有那張吧臺入蛆,這里看上去就像某間地牢似的。首席調(diào)酒師兼老板名叫朱南硕勿,Zn哨毁,鋅元素,但是知道其中聯(lián)系的人少之又少源武,因為他并不總是把真名暴露給顧客扼褪。如果聽說了他的全名,就必然會想起藝術(shù)劇團里的那位風云人物粱栖,他的小劇場話劇理念被劇團否認之后怒而退出话浇,在網(wǎng)絡平臺上實名揭露藝術(shù)學院劇團的種種內(nèi)幕,也因而成為了壽命大約半個月的網(wǎng)絡紅人闹究,火勢正旺時他出版了一本《我的理想》幔崖,從小學生經(jīng)典作文題目開始談起,完整地闡述了他追尋藝術(shù)的漫漫旅途渣淤。但他并未滿足于版稅收入赏寇,而是租下了藝術(shù)學院旁的一間半地下式鋪面,“鋅元素”酒吧就這樣耀武揚威地開張了价认,手持《我的理想》初刊本的顧客一律享受半價優(yōu)惠嗅定。

風波平息,劇團仍然安穩(wěn)航行用踩,蓄著長發(fā)和胡茬的朱南在馬路邊支起一張小攤渠退,上頭堆放著一摞摞賣不出去的理想,硬卡紙廣告牌上手寫著:簽名售書脐彩,歡迎購買碎乃。他倚躺在攤位后面抖著腿玩手機,頗具落魄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丁屎,一連坐了兩個星期荠锭,共計賣出三本。過路人都形色匆匆晨川,誰也不瞥一眼他的那些理想证九。購書的女初中生根本不在乎朱南是什么東西,只要扉頁上有作者的親筆簽名就足夠令人興奮共虑。為了解決家里積壓過多的理想愧怜,他的父母開始瘋狂地向外撒書,見人即送妈拌,送給單位同事拥坛,送給過年時才能見到的親戚,送給朱南的初中里所有和他打過照面的老師和同學尘分,送給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猜惋,恨不得挨家挨戶地發(fā)放。最后那些書終于不再占用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平方米了培愁,一點理想也不剩著摔,他們反而覺得有些空曠陌生,于是擺上一只熱帶魚缸定续,還給那些呆頭呆腦的金魚一一起了名字谍咆。換氣泵里接連涌出的泡泡浮到水面就碎裂了,這些都已成往事私股。如今若有人向老板玩笑似地提起“理想”這個詞摹察,當晚的賬單就加收百分之二十;那些醉鬼不會發(fā)現(xiàn)的倡鲸。朱南不過問客人的隱私供嚎,也理所應當?shù)夭粫崞鹱约旱模M管他們樂于暴露峭状。

朱南的輝煌過去是Kim在某次事后的敞開心扉環(huán)節(jié)后告訴她的克滴,“那位”朱南現(xiàn)在只將自己視為整個瘋狂游戲中的NPC,甚至留了兩撇馬戲團式的小胡子宁炫,總是笑瞇瞇地站在吧臺后頭擦拭酒杯偿曙,天出塵在“鋅元素”遇見袁媛的那天晚上也不例外。那晚天出塵和康哥兩人來酒吧慶祝新片殺青羔巢,這是她作為女主角出演的第一部時長六十分鐘的小電影望忆,其精彩表現(xiàn)讓剪輯師舍不得刪去任何有她露臉的鏡頭。兩人叫了五瓶便宜的烈性威士忌竿秆,天出塵用高腳杯启摄,而康哥用的是笨重的玻璃啤酒杯,喝得有點管不住舌頭幽钢,向她絮絮叨叨說著關(guān)于王總的種種看法歉备。和天出塵上過床的男人們認為她愚蠢,在她面前談論別人的壞話時總是無所顧忌匪燕。王總本是毛絨玩具產(chǎn)業(yè)的土皇帝蕾羊,手下的工廠在全國地圖上像起疹似地迅速滋生蔓延喧笔,生產(chǎn)某某動畫角色的布偶也從不交版權(quán)費,直到路邊隨便哪個游戲廳夾娃娃機的玩偶池里有超過半數(shù)都出自王總的名下龟再,而工廠的流水線仍然勢不可當?shù)剡\作著书闸。他獨自歪坐在黃金王座上,俯視著這一片夢幻般的版圖利凑,他將不計其數(shù)的對手踩下了泥潭浆劲,他給那么多丈夫和父親提供了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工作機會,有人咒罵他哀澈,有人對他感恩戴德牌借,可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他抵擋不住激情的消逝割按,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自己愈發(fā)萎縮的軀體中絲絲縷縷地抽離膨报,他不再對這個帝國有絲毫的自豪感了,恐懼哲虾,悲戚丙躏,釋然,經(jīng)過傷逝的幾個階段后束凑,某天早晨睜開眼睛后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老小孩晒旅,叫嚷著現(xiàn)在他有錢了,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汪诉,他要離開這些日日夜夜糾纏他的小熊和兔子布偶废恋,在六十多歲的年紀里背上行囊,掃蕩全新的領(lǐng)域扒寄。

“要我說鱼鼓,王總根本不了解這個行業(yè),”康哥費勁地吐出這些音節(jié)该编,“他也知道自己不懂迄本,但是根本不在乎。反正他有錢课竣,只管往里扔就是了嘉赎,在這種人手底下干,我們也樂得快活于樟;要我說雌贱,小天竟贯,你真的很幸運赊窥〖阉欤”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关霸。你還在上學——我放開了說——這種狗屁學校传黄,還表演系,畢業(yè)了也就能在古裝劇里演演宮女丫鬟什么的谒拴,吃了上頓愁下頓尝江;你還在上學涉波,就能被王總簽合同英上,我看你根本不知道這是多走運的事情∑「玻”

“我知道苍日,多虧康哥幫我介紹,要不然我入不了這行窗声∠嗍眩”

“你不知道。王總對你們這些演員有多好笨觅?我走過不少片場了拦耐,哪個老板不是囂張得跟個鴇頭似的,只有王總過年過節(jié)還給你們發(fā)糖發(fā)水果见剩,聽著都搞笑吧杀糯?你知不知道…對了,我正要跟你說這事苍苞。演員都要統(tǒng)一做手術(shù)的固翰,醫(yī)藥費可以向王總報銷。你雖然簽的是臨時合同羹呵,但反正畢業(yè)后就是正經(jīng)職工了骂际,不如現(xiàn)在就去把手術(shù)做了,還安全些冈欢∏嘎粒”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花店將奶油色的康乃馨盡數(shù)擺在門口凑耻,除此之外太示,整個藝術(shù)學院都對這個節(jié)日嗤之以鼻。王總給旗下的女演員們一人發(fā)了一箱野山栗拳话,紙箱外殼上印著郁郁蔥蔥的山林和兩顆飽滿的栗子先匪,紅色宋體初號加粗:健康養(yǎng)生,多食益腎弃衍。是康哥幫她一路上搬回學校的呀非,此時正寄放在那張木質(zhì)吧臺后頭,正簌簌搖晃著調(diào)酒杯的老板腳邊。

“其實岸裙,我不想做手術(shù)猖败。這條沒寫在合同上〗翟剩”

“哎呀恩闻,對好多人來說做不做也一樣了,只有王總才會瞎操心你們……你不什么剧董?”

“我不想做手術(shù)幢尚。”

康哥放下了啤酒杯翅楼∥臼#“怎么回事?什么叫你不想毅臊?”

“我還年輕理茎,不想絕育。以后拍完片子我會吃藥的管嬉,不用王總報銷皂林。”

“你根本不知道蚯撩,往后還有多少新片等著你去演础倍。吃那么多藥,后果還不是跟做手術(shù)沒差求厕?”康哥捏緊了嗓子笑起來著隆,“你不會還想著以后能生孩子吧?——你不會還想著以后能嫁人呀癣、能當個好媽媽吧美浦?”

“我沒想過這個,康哥项栏,我真沒想過浦辨。”

“那為什么不肯做手術(shù)沼沈?你倒是給我說說這個道理呀流酬?又不要你的錢,又比吃藥來得風險小列另,你有什么理由不肯芽腾?”

“別激動,”天出塵一字一頓地說页衙,“我只是不想留疤摊滔,祛疤很麻煩阴绢,拍出來也不好看〖杼桑”

保持絕對誠實的方法有很多種呻袭,只說部分真話就是其一,這是天出塵在不會說謊的這些年里所學到的重要技巧腺兴。她洗紋身留下的那些疤痕恢復得那么多快好省左电,但是和剛才所說的這幾句話并無矛盾之處。實際上這是天出塵為自己不肯做手術(shù)的突發(fā)性倔強能找到的唯一理由页响,理性是每個人都會擁有的篓足,感情亦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相似的,正是這些毫無道理的想法使人成為人拘泞,而非平庸的造物纷纫,曾有人用“靈魂”“宿命”之類神秘主義的蹩腳詞語去形容它,但并不能準確命中它的實質(zhì)陪腌,在此亦然,前文中那些繁雜的邏輯和個人經(jīng)歷不過是為它服務的借口和鋪墊烟瞧。我們是被它所奴役的诗鸭。

“刀口很小,如果你真要做祛疤参滴,這個費用也可以報銷强岸。王總他——個狗日的就是這么大方。你以為呢砾赔?”

“我還是不想做絕育手術(shù)蝌箍。”

“為什么暴心?你還能說出幾個為什么妓盲,都說來我聽聽!”

“主要是我不想专普∶醭模”

康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椅腳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檀夹。他整張臉漲得通紅筋粗,好像呼氣已經(jīng)不能使聲帶正常振動,非得伴隨著噴薄而出的鮮血和肉沫才能說話似的炸渡,帶著仿佛性高潮時的痛苦表情娜亿,這股混雜了血腥和酒臭的狂流朝她席卷而去,康哥咆哮起來:

“擺什么臭架子蚌堵?還不是多虧了老子你才能入這行买决,別真以為自己是他媽的女明星,連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出塵將高腳杯舉到嘴唇邊策州,仿佛在觀賞餐間表演似的瘸味。“可能姓天够挂,可能姓傅旁仿,我是不太確定∧跆牵”

最后還是她把罵罵咧咧的康哥扶出了酒吧枯冈,又替他聯(lián)系朋友開車來送他回家。這一過程耗費了不少時間办悟,康哥一邊痛罵她是個破鞋尘奏,一邊又夸贊她在表演和床上的異稟天賦,天出塵也一邊不客氣地回應著病蛉,一邊在他往電線桿底下嘔吐不止時撫摸他的脊背炫加。將不省人事的康哥交還給他朋友之后,天出塵朝酒吧的方向走去铺然。她有點累了俗孝,每走一步腳趾都被高跟鞋的尖頭擠得發(fā)痛,但也習慣了在疲勞中處理這些大大小小的事魄健,將它們安放在合適的位置:得把栗子搬回宿舍赋铝,不能留在酒吧過夜,那會欠朱南的人情沽瘦。夜已深了革骨,頭頂上隱約傳來電視里戲曲頻道的咿呀唱腔,還有棋牌室里洗牌的聲響析恋。狗吠良哲。

當天出塵到達“鋅元素”時,袁媛和酒吧老板之間的鬧劇正上演到精彩處绿满。這個小姑娘像怕被認出來的明星似的戴著墨鏡臂外、口罩和低檐帽,此時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摘下來胡亂推到一邊喇颁,爛醉如泥地趴在吧臺上漏健,嚷著讓她再多喝一點。朱南和其他幾個員工架著她的兩個胳膊橘霎,從外套口袋里搜出手機蔫浆,想聯(lián)絡通話記錄里最近的聯(lián)系人來替她付賬。袁媛撕心裂肺地哭叫著:

“不要打電話=闳瓦盛!”

朱南用哄孩子般的無奈神情將手機熄屏洗显,放在吧臺上,兩手舉起投降姿勢原环∧铀簦“不打,不打嘱吗,那你有沒有帶錢玄组?現(xiàn)金,銀行卡谒麦,掃碼支付都行俄讹。”

其他顧客都注視著這里绕德。剛準備上臺彈唱的吉他手已經(jīng)在話筒前按好了和弦患膛,但遲遲不開口,饒有興趣地看朱南如何處理喝醉的姑娘這場好戲耻蛇。提到付賬踪蹬,袁媛又不言語了,低下頭去城丧,晃蕩的發(fā)籠里傳來危險的反胃聲延曙。兩旁的男人們趕緊把她扶正,讓她要吐出去吐亡哄,并且再一次仔細搜尋她緊貼在胯部的牛仔褲褲兜,將她的外套拉鏈解開想看看內(nèi)側(cè)還有沒有口袋布疙,但拉到胸口就不敢繼續(xù)下去了:那件滿布圈圈圖案的外套底下連內(nèi)衣也沒穿蚊惯。她的眼淚鼻涕口水淌了滿臉,看起來就要用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的姿勢睡著了灵临,但是當朱南伸手去拿她的手機時截型,又猛然醒來,用千瘡百孔的嗓音尖叫道:

“不要打電話H甯取宦焦!”

想來這種情況下朱南是沒空管她的野山栗了。天出塵在胸膛深處嘆了口氣顿涣,她今晚已經(jīng)見過太多醉鬼了波闹,只想快點讓它結(jié)束。她認出這是在話劇部的新生歡迎會上見過的女孩涛碑,總會再見面的精堕,除非她也像宋雅風一樣,那話劇部就要變成退學愛好者協(xié)會了蒲障。那個可疑的男友說她沾酒即醉歹篓,這會兒她卻好像喝了不少瘫证,吧臺上聚集著高矮不一的啤酒罐子,沒被收走是因為她堅持說里面還剩幾滴庄撮。天出塵從皮夾里點出兩張大鈔背捌,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我認識她。我來付吧洞斯≌鼻欤”

朱南指了指吧臺上那些籃球隊員般的罐裝啤酒:“兩張不夠⊙采龋”

袁媛醉眼朦朧地注視著她扭仁,似乎在努力聚焦視線,好不容易看清天出塵的面容之后厅翔,她傻笑起來乖坠。

“你長得好像我看過的一個A…AV女優(yōu)〉睹疲”

天出塵一時語塞熊泵。“我不知道你這樣的女孩還會看那種東西甸昏⊥绶郑”

袁媛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付給了天出塵,源源不斷的口水淌到她的肩膀上施蜜,兩腿看起來比面條還軟卒蘸,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著模糊不清的話,像是回答:我還不知道你這樣的女孩會演那種東西呢翻默。這個長句子可能花費了她五分鐘或者更久缸沃。天出塵幾乎是扛著她走出了酒吧,這么個東西比野山栗沉多了修械,迎面而來的夜風使她稍稍清醒了些趾牧,此前她還沒意識到“鋅元素”里流通不暢的空氣連酒駕檢測儀都要為之失聲尖叫,她在其中浸泡了太久肯污,剛才的決定確是她頭腦發(fā)熱的結(jié)果翘单。

“哎,醒醒蹦渣,”天出塵掂了掂她哄芜,“還記得自己家怎么走嗎?”

袁媛哇地一聲嘔吐起來剂桥,幾乎是條件反射忠烛,天出塵將她從肩膀上甩了出去,當袁媛重重摔在路邊時她才想起這個舉動是不合時宜的权逗。袁媛滾到路燈投下的那片光亮中央美尸,像沾了鹽的蛞蝓般扭動著冤议,痛嘔著,最后蜷縮在眼淚和嘔出的酸水中师坎,一動也不動了恕酸。

天出塵在小時候觀察過真正的鼻涕蟲在鹽巴里掙扎喪命的過程,所以并未對此感到抱歉胯陋,而是蹲下身蕊温,像翻開一本垃圾堆里的舊書似地用指尖揪住她的外套,將她翻了過來遏乔∫迕“你住在學校還是別的地方?還記得回家怎么走嗎盟萨?回家凉翻。”

天出塵的聲音像絲綢一樣又輕又滑捻激,但句尾的這兩個字使袁媛猛然張開兩眼制轰,連條件反射的時間也沒給天出塵留下,竭力叫道:

“我不要回家0贰垃杖!”

接著她痛哭起來。天出塵感到自己的耳朵里被這一聲近距離爆炸給轟得嗡嗡作響丈屹,只好將腦袋埋在膝蓋之間调俘,試圖止住海潮般襲來的暈眩。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旺垒,剛剛給一個幾乎陌生的醉鬼付了二百多塊的酒錢脉漏,現(xiàn)在她躺在馬路邊上不肯動彈,腳上這雙高跟鞋得洗了袖牙,怎么向康哥解釋自己不肯去做絕育手術(shù)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解約就又失去了飯錢舅锄,家里不會再給我打生活費的鞭达,天為民終于要死了,這事拖得太久皇忿,從小時候我給他的水壺里摻白酒的那會兒他就該死了畴蹭,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我該怎么辦鳍烁?

“不回家叨襟,”她在隱約有光斑躍動的黑暗視野中摩挲著袁媛的耳廓和頭發(fā),“咱們不回家幔荒『觯”

不遠處濕漉漉的斑馬線變紅梳玫,然后又變綠。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右犹,有深夜出租車經(jīng)過這條路提澎,引擎轟鳴聲將天出塵震醒時,她才發(fā)覺自己蹲在路邊睡著了念链。袁媛也睡著了盼忌。司機不想接這單生意,說對于醉酒者完全可以拒載掂墓,好說歹說他才用嫌棄的神情打開另一側(cè)的車窗谦纱,自顧自地抽起煙來,等天出塵把尸體般沉重的袁媛拖上出租車后座君编。天出塵帶她去了那家情人旅館跨嘉,只有那里的老板才跟她熟識到無需身份證就允許她帶進一個醉得像黏膠似的女孩。

天出塵沒有開燈啦粹,先把袁媛和大床上軟軟的被子一起扔在地毯上偿荷,然后在黑暗中剝?nèi)ニ呐K衣服,光是脫褲子時抬起她沉睡的雙腿就讓天出塵精疲力盡唠椭。她甚至連內(nèi)褲也沒穿跳纳,休息的時段里,天出塵用手背撫摩著她窮山惡水般的身體贪嫂,腹部上留著剛剛結(jié)痂的歪歪扭扭的心形血痕寺庄,下體只剩一片扎手的青色毛茬,這個傷痕累累的女孩睡得那么沉力崇,那么令人羨慕斗塘,連夢話都無力吐出,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流不時簌簌地通過嘴唇間的縫隙亮靴。厚實的窗簾透不進一點光線馍盟,天出塵用自己的眼睛照明,氣沉丹田茧吊,力匯掌心贞岭,將袁媛扔到床上,重重余震之后房間才又安靜了下來搓侄。

她咚咚兩聲將高跟鞋甩脫下來瞄桨,把被子輕輕鋪在袁媛的裸體上,然后就這么坐在床沿讶踪,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仿佛被施了沉睡魔咒般的這個女孩芯侥。她的胃部還在無意識地痙攣,原油似的食糜從嘴角里隨著涎水流淌下來乳讥,濕跡在枕頭上蔓延柱查。天出塵看著她躺著嘔吐廓俭,直到她把溶化的五臟六腑都吐干凈了,接著開始吐身體里剩余的水分物赶,最后她整具軀體都干癟下去白指,好像只保留了最少限度的血液似的。墻壁的隔音效果優(yōu)異酵紫,盡管天出塵清楚此時的整層樓都處于迷情的巔峰之中告嘲,那些人狂熱的氣息和心跳卻絲毫傳不進這座孤島,時間在房門外匆匆奔流奖地,那些人會萎縮橄唬,會衰老,會化作一抔黃土参歹,而她就永遠坐在這兒仰楚,坐在疲乏不堪的夢醒之間,身旁有個醉鬼躺著嘔吐犬庇。如果有那樣一個夜晚僧界,黎明將再也不會到來,那么說的一定就是今夜了臭挽。

枕頭上的景象慘烈萬分捂襟。她累了,不想管了欢峰,就這樣躺在袁媛和她的污穢中沉沉睡去葬荷。

天出塵醒來時頭痛欲裂,房間里照樣黑漆抹烏的纽帖,根本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宠漩。袁媛還在睡著。

昨晚忘了給手機充電懊直,正是它電量不足的哀鳴將她叫醒的扒吁。頭發(fā)像風干了的大便一樣硬梆梆地凝固在腦殼上,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懲罰她昨晚不梳洗不卸妝不摘隱形眼鏡的罪惡室囊。此時早晨七點二十瘦陈,她非常想裝作沒醒,但是也睡不著了波俄,只好輕手輕腳地起床洗漱。揣著房卡和錢包下樓時蛾默,天出塵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把手機留在那里充電懦铺,但不想返回那個狼藉的房間了,奇妙而瘋狂的昨夜支鸡,她拖著個醉醺醺的女孩在情人旅館同睡了一晚上冬念,不知道她醒來后會作何反應趁窃,可能也只好裝作沒醒。在手機自動關(guān)機之前她急匆匆地翻看未讀消息急前,康哥給她打了兩個電話醒陆,又發(fā)了幾條誠懇的短信來為昨晚的爭吵道歉,希望她能再好好考慮一下絕育手術(shù)的事裆针。

最后一條消息是來自龐小瑩的刨摩。她問天出塵是不是晚上不回去了,已經(jīng)擅自幫她和宿管老師打了招呼世吨,祝天出塵玩得開心澡刹。短信末尾加了黑色的愛心符號和幾條波浪線。

她站在旅館大堂的角落里耘婚,等待著手機終于支撐不住而黑屏罢浇。不知道在哪兒燃著薰香,四周被星座圖案的墻紙包裹著沐祷,這里看起來就像某種神秘占卜屋般狹窄而又曖昧嚷闭。那位不可言明的奴隸主又向她下達了指令。天出塵將房卡退還給柜臺后的老板娘赖临,眼睛盯著墻壁上煞有介事的世界時鐘胞锰,問她是否提供長包房,月租價格多少思杯,然后默默在心中計算這個數(shù)字是否在她的承擔能力之內(nèi)胜蛉。自小時候起心算這類事就讓她惡心,此時沒有手機計算器的幫助色乾,天出塵低頭捻著指尖誊册,口中念念有詞,艱難地清算她從“那份工作”中得到的儲蓄暖璧。經(jīng)過許久的加加減減案怯,她微笑著抬起頭來,屋外的鳥群撲棱棱地起飛澎办,周圍響起了八點的晨鐘嘲碱。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局蚀,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麦锯,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琅绅,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1,695評論 6 515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扶欣,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料祠,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4,569評論 3 399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骆捧,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髓绽,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敛苇。” “怎么了顺呕?”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68,130評論 0 360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枫攀,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塘匣,道長脓豪,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9,648評論 1 297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忌卤,我火速辦了婚禮扫夜,結(jié)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驰徊。我一直安慰自己笤闯,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68,655評論 6 39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棍厂。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颗味,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牺弹。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浦马,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2,268評論 1 309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张漂,去河邊找鬼晶默。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航攒,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磺陡。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0,835評論 3 42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漠畜,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币他!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cè)響起憔狞,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9,740評論 0 276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蝴悉,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瘾敢,有當?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辫封,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6,286評論 1 318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硝枉,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38,375評論 3 34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倦微。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0,505評論 1 352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正压,死狀恐怖欣福,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焦履,我是刑警寧澤拓劝,帶...
    沈念sama閱讀 36,185評論 5 35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嘉裤,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郑临,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屑宠,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1,873評論 3 333
  • 文/蒙蒙 一厢洞、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典奉,春花似錦躺翻、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2,357評論 0 24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假瞬,卻和暖如春陕靠,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脱茉。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3,466評論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剪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芦劣。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48,921評論 3 376
  • 正文 我出身青樓粗俱,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虚吟。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寸认,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5,515評論 2 359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

  • 天出塵參與的那些成人影片和農(nóng)村集市上十塊錢三盤的黃碟大有不同,王總不在乎拍片成本串慰,總會有經(jīng)不起高價誘惑卻自稱為藝術(shù)...
    神仙酵母閱讀 1,319評論 0 1
  • 今天我讀了第八章的內(nèi)容偏塞,主要講了IP簇:超級IP的引爆法則和產(chǎn)品策略。歸根結(jié)底就是集中形成簇力量邦鲫,一次性爆發(fā)灸叼,轉(zhuǎn)化...
    nlz閱讀 190評論 6 2
  • 他醒來時依舊躺在那個白色的房間內(nèi)神汹,沒有床,沒有桌椅古今,沒有任何的家具屁魏,整間房內(nèi)只有他和墻上的窗戶,窗戶是那么的高捉腥,高...
    和熙啊和熙閱讀 306評論 0 0
  • 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氓拼,夜深人靜,無法掩飾的憂傷抵碟,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么桃漾,一直以來的堅持,奮斗拟逮,從有了男朋友撬统,到現(xiàn)在的...
    浮生三兩事閱讀 314評論 0 0
  • 到底是怎么喜歡上你的呢恋追?這個問題我還真答不上來,直到偶然看到下面這句話颅崩。 “所有喜歡你的理由几于,都是在喜歡上你之后、...
    薛如閱讀 149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