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風抽打著柳樹吐出了鵝黃色的嫩芽赡茸,漫天飛舞的柳絮把昌柳村點綴的仙境一般智绸。
一大早,村上的人們便紛紛走出家門去柳家河打水做飯了吓坚,家家升起的炊煙繚繞在昌柳村上空,繪出一幅幅人間祥和圖景灯荧。
“好日子總算來了礁击,我們總算熬出頭了《涸兀”神三兒嘀咕著從自家門里走出來哆窿,他沒有順著打水的人群去柳河邊,而是拎著手里的風箏拐了個彎往村子東南角走去厉斟。
那是一大片空地挚躯,平時每月逢一三五有集市。不逢集或者天氣暖和的早晨夜晚的便成了昌柳村人們休閑的場所擦秽。
神三兒本姓李码荔,從清朝開始李家便是制作風箏的世家,據(jù)傳他的祖上當年進宮見過皇上的感挥,還被皇上賜了塊“匠心”的匾額缩搅,這塊匾額也在今早被他拿了出來重新掛在了堂屋。
今天是初二触幼,神三兒開心硼瓣,大清早趁著兒子期黎還熟睡,便拿著風箏出了門直奔村子東南角的大片空地置谦,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爹:“咱們終于熬出來了堂鲤∫诟担”
“三兒啊,你要護好這塊扁瘟栖,這是咱老祖宗留下來的葵擎,還要把這做風箏的手藝傳給黎兒,老祖宗的手藝不能丟慢宗,更不能廢了啊坪蚁。”李樹懷瞪大了雙眼镜沽,大喘著氣緊緊握住自個兒兒子神三兒的手敏晤。“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缅茉,但你得聽爹的嘴脾,好好把黎兒帶大,總有見到黎明的那天蔬墩。等盼到了那天译打,你就去村子東南角的空地把咱的風箏放起來,讓我也跟著你們開心開心……兒啊……”
李樹懷還想說點什么拇颅,但他撐不到了奏司,就這樣大睜著雙眼兩腿一蹬,斷了氣樟插。
剛剛前腿邁進李家大院的支部書記王德稀聽得他家堂屋傳出一陣陣的號喪韵洋,加快腳步走進來時便見老李頭已斷了氣。頓時雙腳跺得震天響黄锤,似乎把李家大院的哭聲都蓋過去了搪缨。
“這審都沒審呢,人就這么沒了鸵熟?”李德稀的大腦子迅速盤算著副编。
“是服毒,床邊還找到了藥瓶子流强”越欤”李德稀聽得王貴兒這么說更是氣憤。
王貴兒是昌柳村的萬事通打月,光棍兒漢一條短纵,成天沒啥事就沿著柳河來回溜達,搜集些閑雜消息僵控,順便嚼嚼舌根挑撥個是非多數(shù)也少不了他。自打李德稀擔任支部書記鱼冀,王貴兒便成了他的跑腿兒报破,在村子里美名曰:為黨辦事悠就。
“他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他在護著誰充易?他們家做的那些風箏縱容人們追求享樂梗脾,這老東西還偷回了咱們扣押的大辮子頒的匾№镅ィ”王德稀原本帶了一群人來李家是為了抓捕老李頭的炸茧,這個老李頭三番五次偷偷制作風箏,把大辮子頒的匾寶貝似的掛起來稿静。
被兒媳婦告發(fā)后梭冠,王德稀帶領(lǐng)工作組沒收了老李頭的風箏和匾額,誰承想這老李頭偷偷跑了出來改备,還鉆回黨支部把那塊匾額偷了出來控漠,第二天又把匾沉入了柳河,回家后他便喝藥了悬钳。這才有了王德稀帶人進門那一幕盐捷。
2.
“兒啊,這做風箏啊就像做人默勾,骨架最重要碉渡,要非常結(jié)實,但是又不能太重母剥,太重了飛不起來滞诺,太輕了又發(fā)飄,不好掌控媳搪∶危”老李頭帶著老花鏡,用微微顫抖的手插著風箏骨架秦爆,涂膠序愚,上繩,竹條在他手里便做出了風箏最初的模樣等限。
接著又攤開畫布爸吮,畫上一只展翅的雄鷹,最后裁剪望门,上架形娇。
“這做風箏啊,不能急筹误,慢工出細活桐早,你要全身心地對待它,把它們從一堆堆竹條,一張張畫布變成有生命和靈性的活物哄酝,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友存。”神三兒趁著東風放飛了手里的雄鷹風箏陶衅,他的耳邊回響著父親當年的話屡立。
“爹,你看啊搀军,咱家的風箏又飛了膨俐,咱們期待的黎明終于來了。黎兒也慢慢長大了罩句,今天這只風箏便是我和他昨晚趕做出來的焚刺,您還滿意不?”神三兒望著天空飄起的風箏的止,心里默默嘀咕檩坚。
“神三兒,你小子膽子夠大的诅福,昨兒剛下來的新通知匾委,今天就跑出來嘚瑟了,你不怕這運動有個啥反復氓润,到時候再來頓批斗赂乐?”王貴兒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初春了咖气,他身上還穿著露著棉花套子的厚棉褲挨措,那露在外面的棉花被蹭得油光發(fā)亮,黑乎乎的崩溪。
神三兒瞧了王貴兒一眼吉捶,“這往后的日子啊挺尾,會越來越好的荞彼,這折磨人的苦日子也該到頭了世杀。”
王貴兒瞇縫著眼睛瞧著那只飛得老高的風箏乳幸,像是要飛進云里瞪讼,恨不得能斷了線上天似的。
他沒再回話粹断,面對神三兒他心底是打怵的符欠,怎么當初被劃為右派的他突然就被放了出來呢?當初一條光棍在村里被受欺負的自己被劃為雇農(nóng)瓶埋,享受黨發(fā)放的生活補給希柿,分得了田地诊沪。王貴兒心里那個美啊,那是他人生的春天啊狡汉,當時還天天躺在自己的大雙人床上妄想政府要是哪天也能給分個媳婦兒就好了娄徊,那自己的人生完滿了。
自己當初那么費盡心力聽從號召盾戴,批斗黑五類,可如今好大一批人都被放了出來兵多,甚至連在外地坐牢的都回來了尖啡。
如今這天地仿佛調(diào)了個個兒,他不知道自個兒這么多年在忙活什么剩膘?
3.
“李神三兒衅斩,你私藏匾額,私制風箏怠褐,屢教不改畏梆,跟我們走一趟∧卫粒”神三兒在葬完自個兒老爺子后的第二天奠涌,李德稀又帶著人來了,他老爹臨走前弄了塊假匾沉進了柳河磷杏,將真匾藏了起來溜畅。
誰承想自個兒媳婦兒沒受得住工作組詢問,先招了自個兒男人私藏匾額极祸,又講述了他偷偷教自己兒子做風箏的事兒慈格。
她恨公公不顧自個兒男人、兒子的死活遥金,硬是留下那害人的東西在家浴捆,這是要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工作組到他家那天稿械,老李頭頭七都沒過选泻,神三兒便被帶走了,“王書記溜哮,不是說只要俺如實說就放過俺男人和孩子么滔金?怎么現(xiàn)在……”
“工作組留了你兒子已經(jīng)算是仁慈了,不要得寸進尺茂嗓〔鸵穑”王德稀大手一揮神三兒便被帶出了李家大院。
“咋會鬧成這樣哩述吸,說好了的忿族,這咋還能變呢锣笨?”神三兒媳婦兒邊哭邊追著工作組出來,披頭散發(fā)的跟在他們一群人后面道批。
“你也想關(guān)進去错英?”王德稀扯著嗓子嘶吼,“滾回去隆豹⊥盅遥”
神三兒媳婦兒被他這么一吼,跟嚇掉了魂兒似的璃赡,停住了腳步判哥。天黑黢黢的,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在侯著自己的獵物碉考,連天上的星星都躲了起來塌计。
傍晚時候天剛下過雨,神三兒媳婦兒丟了魂兒似的嘀咕著:“咋會這樣哩侯谁?不是說好的么锌仅?”她順著柳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一個沒留神兒“撲通”一聲掉進了柳河里墙贱。
河兩岸的人家家家大門緊閉热芹,就算聽到什么響動也是不敢大黑介的出門瞧的。
神三兒的兒子嫩痰,剛滿八歲的期黎剿吻,眼瞅著自己爹媽跟著一大群人出門,嚇得躲到桌子底下串纺,哇哇大哭起來丽旅,他肚子餓得咕咕叫,愣是哭著哭著抽噎著睡著了纺棺。
期黎那晚沒能等到他爹娘回來榄笙,更沒吃上晚飯,直到第二天他爹回來了祷蝌,晚上給他做了玉米糊糊茅撞。他哭喊著找娘,但當他看到自個兒爹也跟自己似的豆大的淚珠子往下掉巨朦,嚇得他掛著淚花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米丘,抽抽噎噎地伸手幫神三兒擦干淚珠,可神三兒的眼淚跟決了堤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外涌糊啡,任期黎怎么也擦不干凈拄查,最后神三兒一把把期黎摟進懷里。
第二天上午棚蓄,期黎跟著神三兒往村西頭的墳圈子里一個新堆起的土堆前磕頭堕扶,之后期黎再也沒見過他娘碍脏,他也再不敢在神三兒面前提起,那天神三兒決了堤似的眼淚讓他害怕稍算。
4.
“你說典尾,這不是讓人糟踐人嗎?可誰又能說得清是非對錯呢糊探?”王貴兒看神三兒不理他钾埂,也不惱,繼續(xù)絮叨著科平,像是說給他聽勃教,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這天地怎么說換就換了呢匠抗?難道我過去都錯了?”王貴兒繼續(xù)自言自語污抬。
“或許我們都沒錯汞贸,這年月也沒錯,只不過是我們順著歲月的長河隨波逐流的一段插曲印机。曲終人散矢腻,一切終將歸于平靜,就像黑暗一定會迎來黎明的曙光射赛《喔蹋”神三兒望著他那高聳入云的風箏,想起自己父親曾說過的話楣责。
幾朵白云擦過藍天竣灌,映襯著整個春日散發(fā)出鮮活的生命氣息。神三兒覺得自己的每個汗毛孔都在跳舞秆麸,它們大張著嘴拼著命呼吸著這許久未見的清新空氣初嘹,像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
神三兒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教兒子做風箏了沮趣,甚至可以帶著兒子在這塊空地放它一整天也不會再有人來把他帶走批斗了屯烦。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神三兒長嘆口氣房铭,收了線驻龟,將那只風箏拿在手里。他用手指肚將風箏的每個角落都輕輕觸摸一遍缸匪,像在完成某種盛大的儀式翁狐。
他的眼里有霧氣升騰,聚成水珠滴在風箏上豪嗽,暈開了谴蔑,成了花豌骏。在陽光的照射下散射出唯美的光芒。
突然隐锭,他猛地起身窃躲,訣別似的朝家走去。這點兒期黎快醒來了钦睡,錯過了做早飯時間蒂窒,他決定去食品店買些吃的帶回去。
“爹爹……你怎么……拿著它出去了……嗚嗚……爹爹不要我了嗎荞怒?娘說過它是害人的東西洒琢,會再把王書記招來把你帶走的,嗚嗚……”期黎聽到動靜醒了過來褐桌,朦朧中看到神三兒拿著風箏從外面進來衰抑,嚇得立馬從床上做起來,邊哭邊埋怨荧嵌。
神三兒看他哭得那么委屈呛踊,不由心中一酸,將期黎抱進懷里:“乖兒子啦撮。以后我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做風箏了谭网,我們都可以出去放風箏了。明天爹帶你放風箏好嗎赃春?”
期黎眨巴眨巴小眼兒愉择,止住了哭,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织中,像一朵花綻放在他的臉上锥涕,映著窗外的陽光散發(fā)出希望的光芒。
5.
神三兒帶著期黎來到了村西頭的墳圈子抠璃,讓他給自己爺爺站楚、媽媽磕過頭,便帶著他把今早在村子里放的那只雄鷹風箏燒在了李樹懷墳前搏嗡。
“兒子窿春,今天咱爺倆兒可以搬回以前的大宅子住了,開不開心采盒?”神三兒滿眼期待地問期黎旧乞。
“不開心“醢保”期黎忙不迭地搖頭尺栖,眼里滿是恐懼,他忘不了那天來了一大群人將他們趕出了大院兒烦租,還把院門上了鎖延赌。他寧可跟著爸爸住在現(xiàn)在的土坯房里除盏,因為自從他們搬來這里,再也沒人來找過挫以。
“乖者蠕,再也不會有人來咱家了,咱們熬到的安生日子了掐松□饴拢”神三兒看自己兒子這么大反應,知道他是被以前的場面嚇著了大磺。
“期黎……期黎……”路邊的小朋友呼喊他的名字抡句,嚇得他躲進神三兒懷里。
平日里他走在大街上不是被人欺負杠愧,就是躲他躲得遠遠的待榔,今天這光景兒他還是頭一回見。
“兒子流济,別怕究抓,以前那種日子再不會有了。等會兒爹接著教你做風箏怎么樣袭灯?”神三兒心疼地拉著自己兒子往家走。
“可是……可是不是得晚上嗎绑嘹?”期黎怯怯地詢問稽荧。
“從今往后,你想什么時候?qū)W就什么時候?qū)W工腋,你到大街上來做也沒人管了姨丈。”
“可是擅腰,現(xiàn)在我想放風箏蟋恬。”期黎怯怯望著神三兒趁冈。
“走歼争,爹帶你放風箏∩保”神三兒回家把他當年藏起來的唯一一只蜈蚣風箏拿了出來沐绒,帶著兒子直奔村東南角。
村東南角的廣場上旺坠,已經(jīng)有人放起了高高的風箏乔遮,五顏六色地飄在天上,像一道道絢麗的風景取刃,更像一個個自由飛翔的靈魂蹋肮。
“快出刷,兒子,把咱的大蜈蚣放出來坯辩,也讓它自由飛翔馁龟。”神三兒興奮地對期黎喊道濒翻。
很快屁柏,神三兒和期黎便把他們的風箏送到了天上,那只好好飛起的淺棕色大蜈蚣像一架橋有送,連接了天上和人間淌喻。更像一種讓人心中充滿陽光的信仰,灑便這世間的每個角落雀摘。
“風箏不是機械的死物裸删,制作風箏時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貫注進去,它才能承載起人們的希望阵赠。只有用心對待它的每一方寸涯塔,把細節(jié)做到極致,才能配得上老祖宗給咱掙下的‘匠心’二字清蚀∝拜”當晚神三兒把當年自個兒爹教給自己的不厭其煩地講給自己兒子聽,“兒啊枷邪,不管這世道如何變榛搔,你都要把這老祖宗留下的手藝傳下去,要對得起這兩個字东揣,更要對得起咱做人的良心践惑。”期黎撲閃著兩只眼嘶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尔觉。
窗外月光灑進房間的地上,神三兒怎么看這月光都覺得它比平時亮了好多芥吟,頓時心情大好侦铜,嘴角也跟著上揚。目光掃過堂屋正中的“匠心”匾額钟鸵,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泵额,讓他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