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為我和浦雨蝶合譯的《命運軼聞》寫的后記纽门。試讀购对、購買請至豆瓣閱讀。
一
譯者和讀者有時會有一種難言的苦衷:由于和作者不在同一個時空澄港,不屬于同一種文化劳景,所以不論語言功底多好都無法確切理解作者所指的到底是什么誉简。凱倫·布里克森的代表作《走出非洲》第一頁便有一個標志式的長句,描寫非洲的樹:
The trees had a light delicate foliage, the structure of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trees in Europe; it did not grow in bows or cupolas, but in horizontal layers, and the formation gave to the tall solitary trees a likeness to the palms, or a heroic and romantic air like full-rigged ships with their sails clewed up, …
其中 palm 的意思可以是「棕櫚」盟广,也可以是「手掌」闷串,我看過的幾個譯本大多翻譯成前者——這其實有些奇怪:把一種樹比喻成另一種樹,這么笨拙的手法怎么會出自凱倫的筆下呢衡蚂?句子的前半部分說「樹葉以水平的方式窿克,一層一層生長」,似乎是對棕櫚樹的描述毛甲,似乎也不是年叮,那么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形態(tài)呢?
這種苦衷有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親眼看到作者所描述的事物玻募。我來到肯尼亞只损,在內(nèi)羅畢國家公園看到很多這樣的樹,一切謎團就迎刃而解了:
看到它的時候七咧,我伸出手跃惫,分開手指比擬樹枝。我想艾栋,凱倫當(dāng)時肯定也做過這樣的動作爆存。
那句話還提到「收起帆的船」,這又怎么會和樹有相似之處蝗砾?要體會到其中的精妙之處先较,就必須知道什么是 full-rigged ship 。很容易查到悼粮,是指這種多桅桿闲勺、裝橫帆的大型帆船:
當(dāng)我見到那棵樹時,也想起了這帆船雄偉的身姿扣猫。橫帆收起卷在橫桿上的時候菜循,主桅桿的樣子和那棵樹是多么相似!加上對帆船背景的渲染申尤,這是多么精妙的比喻癌幕!——不過我還沒有讀到過精確地翻出來這一點的譯本;而或許不是巧合的是瀑凝,將 full-rigged ship 翻作「全副武裝的航船」而不是簡單的「帆船」的一個版本序芦,對 palm 的翻譯是「手掌」。
完成《芭貝特之宴》后粤咪,我和浦雨蝶就打算把《命運軼聞》的其他篇目(也包括本不在這個集子中,但后來被出版商 Vintage 加進去的《埃倫加德》)譯完渴杆。通讀下來可以發(fā)現(xiàn)寥枝,它們都采用了《芭》優(yōu)美宪塔、神秘、富于韻律節(jié)奏的敘述風(fēng)格囊拜;而就主旨而言某筐,我們當(dāng)初覺得很深奧的《芭》其實相對淺顯易懂。我完成《潛水人》《戒指》《不朽的故事》三篇的翻譯后冠跷,譯文又經(jīng)過浦雨蝶仔細審校修訂南誊,可以自信對原文在意義層面上的傳達基本不會有誤,在語言風(fēng)格上也能體現(xiàn)出作者的一些獨特韻味蜜托。從譯者的角度出發(fā)抄囚,任務(wù)應(yīng)該算是完成了;但作為讀者橄务,我感覺對文章從種種幽微之處生發(fā)出來的氣息還是缺乏把握幔托。
既然無法消弭和作者在時間上的距離,那么或許可以試圖拉近在空間和文化上的距離蜂挪。冥冥中有時真是自有天意重挑,我2014年夏來羅馬工作,去年又得到機會去肯尼亞出差棠涮;如此谬哀,我自然就應(yīng)該去拜訪凱倫在丹麥和肯尼亞的故居了。站在她的房子里严肪,也許能粗淺地感受她創(chuàng)作時的內(nèi)心世界史煎。
二
凱倫在丹麥的房子坐落在其父購入的一片小莊園上,位于哥本哈根以北24公里的小鎮(zhèn)倫斯泰德(Rungsted)诬垂,從哥本哈根搭火車到倫斯泰德站下車步行即到劲室。采用最哥本哈根的交通方式——騎自行車——沿風(fēng)景奇美的海濱公路停停走走,也用不了太多時間结窘。房門前是一片草地很洋,然后隔一條小馬路就是厄勒海峽,天氣晴好時可以清楚地看見對岸的瑞典隧枫;旁邊有個小碼頭喉磁,于是正對著房子密密麻麻地停了一大片游艇,其中單桅帆船占絕大多數(shù)官脓,林立的桅桿顏色斑駁协怒,倒同房后的一小片森林以及《走進非洲》里將樹干比喻成桅桿的妙筆相呼應(yīng)。而凱倫在肯尼亞的房子雖然離內(nèi)羅畢市區(qū)只有10公里多一點卑笨,不過騎車和公共交通都不是現(xiàn)實的選擇孕暇,對旅游者來說只有包車專程前往一途。
兩座房子的結(jié)構(gòu)非常相似:單層平房,石頭墻體妖滔,紅瓦砌成坡度不大的尖頂隧哮,白色的門窗。外觀上的區(qū)別在于丹麥的房子外墻刷了一層白灰座舍,而肯尼亞的房子外墻未作任何修飾沮翔,還是從孟買運來的石灰石的灰褐色。這種相似性并不是有意為之——凱倫和丈夫買下肯尼亞農(nóng)場的時候曲秉,那座房子已經(jīng)建成好幾年了采蚀。由于也是在農(nóng)場上,所以房前也是大片綠地承二,房后也是花園和森林榆鼠;當(dāng)然沒有大海,不過恩貢山就在不遠處矢洲,凱倫的一生之愛丹尼斯·芬奇·哈頓最終長眠在那里璧眠。
凱倫離開肯尼亞后,她的這處居所數(shù)易其主读虏,最終由丹麥政府于1964年買下责静,作為禮物贈給剛剛獨立的肯尼亞,肯方接受后將其作為一所大學(xué)的校長的宅邸盖桥。雖然房子附近的地區(qū)由于基本都曾屬于凱倫·布里克森咖啡農(nóng)場灾螃,早就得名「凱倫」,但肯尼亞開始真正重視凱倫的存在揩徊,幾乎完全是由于那部其實并未在這座房子里取景的電影腰鬼。隨著《走出非洲》橫掃1985年奧斯卡,凱倫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塑荒,肯尼亞國家博物館才將房子納入名下熄赡,次年作為凱倫·布里克森博物館向公眾開放。
肯尼亞的凱倫故居對每一批游客都免費提供訓(xùn)練有素的導(dǎo)游齿税。也許是由于這段歷史彼硫,導(dǎo)游的解說著重于《走出非洲》的書和電影。游覽路線從房外開始凌箕,一上來導(dǎo)游就背誦也許是世界名著中最普通的開頭—— 「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他指給我法拉用過的廚具拧篮、羅伯特·雷德福和梅麗爾·斯特里普穿過的戲服、在電影里出現(xiàn)的各種家具牵舱。而我更感興趣的是中國式的屏風(fēng)串绩、她用的打字機、擺在各個房間里的猛獸獸皮芜壁。1928年11月9日礁凡,還是威爾士親王的愛德華八世造訪農(nóng)場并用晚餐高氮,當(dāng)年的餐具和餐桌都不知所蹤,不過菜單還在:前菜是蔬菜沙拉把篓,主菜是魚纫溃,甜點是水果腰涧。和《芭貝特之宴》中那場在挪威一座簡樸的黃色小房里舉行的食材極盡奢華的晚宴相比韧掩,英屬東非的豪華莊園里的這次「皇家宴會」可謂異常寒酸。當(dāng)廚師——我想應(yīng)該還是卡芒提吧——在準備招待英國王儲的晚餐時窖铡,肯定無法想到女主人在若干年后會寫出一個將永久流傳的關(guān)于廚師的故事疗锐。
相比起來,丹麥的凱倫故居沒有這么復(fù)雜的歷史费彼,游客也少一些滑臊。這里1991年才作為博物館開放,可見也并不是為了趕《走出非洲》和《芭貝特之宴》(改編成丹麥語影片箍铲,獲1987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風(fēng)潮雇卷。她的手稿、藏書颠猴、畫作在這里展出关划;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的紀錄片里,干瘦的她身著黑衣翘瓮,緩緩說出「I am a storyteller」贮折。她書房的墻上掛滿了從肯尼亞帶回的盾牌、長矛资盅、獵槍和工藝品调榄,丹麥的山魯佐德就在它們的陪伴下用筆講出那些讓人欲罷不能的故事。也許在內(nèi)羅畢郊外的房子里呵扛,她靠在客廳里壁爐旁那個藍色的絲絨沙發(fā)上每庆,給形形色色的訪客講過其中的幾個。
房后是一片占地五六公頃的森林今穿,池塘缤灵、草地點綴期間。森林里的小路和海濱公路平行荣赶,向南一直延伸到哥本哈根凤价,是騎車、散步的好地方拔创。凱倫的墓地在一處小坡上利诺,沒有墓碑,地上的石板只刻著「KAREN BLIXEN」這11個字母剩燥,連生卒年都沒有慢逾。墓地旁邊是一棵枝干如手指般延展開的參天大樹立倍,傘形的樹冠護佑著長眠的凱倫。走出小路幾步侣滩,我回頭望去,盛夏的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斜射出來君珠,一道道光線布滿了畫面寝志。
三
《命運軼聞》是凱倫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書,《埃倫加德》甚至是她過世后才面世的乐导。就像貝多芬最后的三首鋼琴奏鳴曲和羅西尼的《圣母悼歌》,在某種程度上說浸颓,凱倫在這些故事里傾注了對自己一生的回顧。
東非高原的雄奇景象和丹麥海邊變幻莫測的天氣很容易讓人感受到自然的不可捉摸产上,凱倫住在這些地方棵磷,又經(jīng)歷了復(fù)雜的一生,可說見過了命運的真容蒂秘。從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凱倫的影子:云游的薩烏夫泽本、錯亂的瑪利、顛沛的以利沙瑪姻僧、墮落的維爾日妮规丽、動搖的莉澤、無畏的埃倫加德……凱倫在塑造這些人物時撇贺,并不著重在他們的過去赌莺,也就是形成他們的鮮明性格的那些經(jīng)歷,而是重點展示他們的性格如何在一段時間內(nèi)參與松嘶、改變他們本來平淡無奇的命運艘狭。是什么將這些人物塑造成他們出場時的面貌,我們并不十分明了翠订;但凱倫為什么是她成為說書人時的樣子巢音,我們很清楚——她已經(jīng)詳細地寫在《走出非洲》里了。不過尽超,凱倫最終并沒有留下一本完整的自傳官撼,因而說書人這個角色如何影響了她的后半生,作為讀者似谁,就只能從她這些充滿了隱喻和典故的故事中去體會了傲绣。
但是如果認為凱倫只是在從各種角度把自己投射到人物身上掠哥,那未免就過于流于表面了。游歷凱倫的兩處故居回來后秃诵,再重讀這些篇幅不長的故事续搀,它們變得厚重了許多——好像跳進顯示器,就可以到達這些文字架起的世界菠净。坐在房子里的凱倫用筆把那個世界第一次和現(xiàn)實世界連通禁舷,而我從房子里帶回來的空氣在身上生長,把我托到空中嗤练,讓我看到幾十到幾百年前的設(shè)拉子榛了、克里斯蒂安桑、廣州和巴本豪森煞抬。雖然這些故事發(fā)生在世界各地、裹著各種宗教的外衣构哺,但我看見演繹著它們的土地下方漆黑的深淵里都閃著一束白光革答,來自無所來也無所往的命運之瞳。那是凱倫的瞳孔曙强,也是世界所有偉大作家的瞳孔残拐。
在游覽倫斯泰德的房子時,有個德國老太太說凱倫在德語世界以塔尼婭的名字聞名碟嘴,工作人員解釋道:凱倫傾向于在不同語言中使用不同的筆名——在德語中溪食,她是塔尼婭;在英語中娜扇,她是伊薩克错沃;而在母語中枢析,她是凱倫醒叁。那么泊业,凱倫如果有一個中文筆名把沼,在讀完這本書的你們看來饮睬,應(yīng)該是什么呢续捂?
?
劉斌
2016年6月3日完稿于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