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親手拔了丈夫的呼吸機

呼吸機的送氧管路通過Y形管與吳全波口中的氣管插管連接初婆,張敏霞臉漲得通紅,手不受控地攥緊衣角猿棉,一聲嗚咽差點兒從齒縫里鉆出磅叛,又生生給咽了回去。氧氣管路被拔掉時萨赁,純氧“呲”地一聲從塑料管里泄出來弊琴,仿佛是吳全波最后的生命氣息也泄了個干凈。

配圖 |《麥子的蓋頭》劇照

前些日子杖爽,我們一群護士朋友在一起閑聊敲董。已經(jīng)工作4年的劉瑜跟我們講了個故事紫皇,一個關(guān)于求生的故事,一個在醫(yī)院里來說再簡單不過的故事腋寨。

以下為劉瑜口述聪铺。


1


11床患者還是沒救了。

他是因上消化道大出血被送進ICU的萄窜,來的時候吐了很多血铃剔,一整片床單都被血染透了。饒是經(jīng)過大量補液查刻、輸血键兜,他生命的危淺頹勢依舊無法逆轉(zhuǎn)。

幾小時后穗泵,他再次大吐血普气,整個人都幾乎給吐了個干凈,吐到最后佃延,心跳驟停现诀。

我們立即給他建立多個靜脈通道,做心肺復(fù)蘇苇侵,推注腎上腺素赶盔、西地蘭……搶救半小時后,他的呼吸心跳還是未能恢復(fù)榆浓。CPR(心肺復(fù)蘇術(shù))幾個循環(huán)做下來于未,我已滿頭是汗,別的同事很快過來換下了我陡鹃。

我拉了條塑料凳坐下烘浦,靜靜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他已完全失去生氣萍鲸,臉上毫無血色闷叉,身體干癟枯索,在他的斜上方脊阴,監(jiān)護儀上的心電圖呈一條直線握侧。死亡的味道逐漸從他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穿透了我口罩的聚丙烯纖維層嘿期,精準(zhǔn)抵達我顱內(nèi)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品擎。

我很清楚,他沒救了备徐。

搶救進行到30分鐘左右萄传,病員通道那邊忽然傳來嘈雜聲。沒一會兒蜜猾,七八個穿隔離服的男男女女從那邊涌出秀菱,徑直朝11床走來——看來電話通知2小時后振诬,患者家屬們好歹算是到了。

我以為衍菱,接下來無非就是在重癥病房里上演了千百遍的流程:醫(yī)生宣告患者死亡赶么,家屬悲慟大哭,簽死亡通知梦碗,穿五領(lǐng)三腰的壽衣禽绪,送遺體去殯儀館火化……在這里,患者各有各的死因洪规,死后的流程卻大抵相同印屁。

誰知這一次,事情脫離了我的預(yù)想斩例。家屬到了之后雄人,一把撥開了要跟他們講解情況的醫(yī)生,一群人圍到還在搶救中的11床患者床邊看了半晌念赶,接著一番竊竊私語础钠,再接著便是幾人從兜里掏出手機開始拍起了視頻,拍攝期間還不斷變換走位叉谜,變換鏡頭倍數(shù)旗吁,似乎生怕遺漏了什么。

這番操作搞得我們一頭霧水停局,正待反應(yīng)很钓,他們又連珠炮似的問:“這根管子里為什么有血?”“你們這輸液瓶里走的是什么藥董栽?”“這個機子是用來干什么的码倦?”“那個醫(yī)生,臉轉(zhuǎn)過來一點锭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袁稽?”

……

其余醫(yī)護人員都還在參與搶救,我只得站出來跟他們一一解釋擒抛,并勸說他們拍攝視頻的時候最好不要站太近影響搶救推汽。原以為這樣便算完了,誰知搶救到45分鐘歧沪,醫(yī)生宣布患者死亡后民泵,家屬們又開始問:“你們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共搶救了多久?”聽到回答后槽畔,有人馬上低聲提醒:“快百度下,看看符合規(guī)定不……”

“不用百度了胁编,按規(guī)定搶救半小時就可以宣告死亡的厢钧×鄱”管床醫(yī)生覷他們一眼,脫下橡膠手套早直,囑咐護士將這些搶救儀器撤下并整理死者遺容寥假。

家屬卻登時全圍了上來,嚷著不許撤走儀器霞扬,更不許動死者一下糕韧。在多番溝通無效后,他們拒絕在死亡通知上簽字喻圃,拒絕將死者送去停尸房萤彩,一群人將參與搶救的醫(yī)護人員團團圍住,開始呼天搶地起來斧拍,干嚎著:

“好好的人送到醫(yī)院來就沒了……”

“我們家屬還沒到你們就開始搶救雀扶,都沒經(jīng)過我們同意……”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我三兩步走到護士站那兒肆汹,準(zhǔn)備打電話給科室主任愚墓。號碼還沒撥出去,一個實習(xí)護士走到我面前昂勉,說有人找浪册。

我抬頭,一個中年婦女正站在她身后岗照,皮膚黝黑村象,矮瘦,臉上紋路很深——是我近幾天負責(zé)護理的16床患者的老婆谴返,張敏霞煞肾。因她并未像其他患者家屬那樣每天按時來探視,我與她只見過一兩次嗓袱,交流甚少籍救。

見我看她,她扯了扯衣角渠抹,沖我局促一笑:“劉護士你好蝙昙,我是吳全波的家屬,16床梧却∑娴撸”

我說我記得,您有什么事嗎放航?她頓了頓烈拒,遞過來一個塑料袋:“那啥……你還沒吃飯吧?我過來的時候在路上給你買了炒飯。我看你們平時比我男人他們工地上那些還累荆几,就給你買了兩份吓妆,不是啥好飯菜,你千萬莫嫌棄吨铸⌒新#”

塑料袋里裝著兩個透明打包盒,一盒芽菜肉沫炒飯诞吱,一盒魚香肉絲炒飯——倘若我沒見過她蹲在病房門口就著涼水啃饅頭的樣子舟奠,我倒真的不會對這兩盒炒飯?zhí)^在意——我趕忙推辭,她卻執(zhí)意要塞給我房维。僵持幾分鐘后沼瘫,她直接將盒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臉上露出了幾分孩子氣:“我放這兒了握巢,你忙完記得吃晕鹊。”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暴浦,她已轉(zhuǎn)身朝16床走去溅话。16床那兒,吳全波呈15°臥位躺在病床上歌焦,扭著脖子也朝這邊咧嘴笑飞几。


2


吳全波是兩周前住進來的。

他36歲独撇,個子不高屑墨,黑瘦,據(jù)說讀了兩年初中纷铣,后來家里沒錢就輟學(xué)了卵史。輟學(xué)沒幾年,他跟同村的姑娘結(jié)婚生子搜立,等在農(nóng)村的幾畝地里已翻撿不出未來生活以躯,便將兩個孩子放在老家給父母養(yǎng),帶著妻子來到城市啄踊。

跟絕大多數(shù)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一樣忧设,他們只能在工地打工。在這里颠通,他們有了棲身之所址晕,有了勞動報酬,仿佛這個城市完全接納了他們一般——如果不出事的話顿锰。

半個月前的午后谨垃,烈日灼灼启搂,吳全波在工地上搬材料漆桶,結(jié)果不慎被履帶式起重機的吊具砸中刘陶。當(dāng)時干活的人少狐血,加上吊具太重,拖延了不少時間易核。等到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已在重物下埋壓了半個多小時浪默。

工友們急匆匆抬他到醫(yī)院里來牡直。診斷很快下來,吳全波的病情說明后頭列了半張紙:全身多處皮膚挫傷纳决,高血鉀癥碰逸,肌紅蛋白尿,休克……

做完基本檢查阔加,吳全波被緊急送進手術(shù)室饵史,當(dāng)時他老婆張敏霞還剛得知消息往醫(yī)院趕,術(shù)前的字都沒人簽胜榔。好在吳全波術(shù)后病情穩(wěn)定下來胳喷,很快被送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

張敏霞趕來醫(yī)院時已然哭成了淚人夭织,看到全身插滿各種醫(yī)療管道的丈夫吭露,她又伏在床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痛哭了一場。

我們明白尊惰,她的痛哭里讲竿,有擔(dān)憂,有后怕弄屡,還有對不菲費用的惶然無措——按理說题禀,吳全波這屬于工傷,費用不必她擔(dān)心膀捷÷踵冢可當(dāng)初吳全波來工地打工是沒簽合同的,現(xiàn)在出了這事担孔,包工頭聽到風(fēng)聲便跑路了江锨,工程承包商又拒絕負責(zé),沒人出來承擔(dān)吳全波的治療費糕篇。那天工友將他送來醫(yī)院時啄育,連住院費都是欠著的,更別提后續(xù)的手術(shù)費和治療費拌消。




我第一次接管吳全波是在四天前挑豌。

他剛來時腎臟受損嚴重安券,經(jīng)過幾天治療已有好轉(zhuǎn),為了更直觀了解他腎臟的恢復(fù)情況氓英,醫(yī)生下了醫(yī)囑侯勉,讓我將他的每小時尿量做精確統(tǒng)計。

那時院內(nèi)為了節(jié)省開支铝阐,用的還是最便宜的普通集尿袋址貌,刻度粗糙。為了得到最精準(zhǔn)的數(shù)字徘键,科室內(nèi)準(zhǔn)備了不少50ml小量筒和紅色小塑料桶练对,專門用來測量患者尿液隘擎。我蹲在吳全波床邊械念,打開集尿袋的底部小塞,將帶有少量醬油色的尿液引入量筒里菱涤。集完尿并讀數(shù)后它呀,我正要將量筒里的尿液倒入塑料桶里螺男,吳全波忽然敲了敲床欄,喊了聲:“護士妹妹……”

我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纵穿,手里的量筒晃了幾晃下隧,有尿液飛濺出來,濺到了我沒被口罩擋住的額頭上政恍。

我深吸了口氣汪拥,心中勸自己淡定,“不過是一些水和無機鹽罷了”篙耗,然后抬起手肘用衣服擦擦額頭迫筑,仰著臉問他:“有啥事嗎?”

他嘟囔著:“護士妹妹宗弯,麻煩你……”?

入科時脯燃,吳全波喉頭阻塞,醫(yī)生給他做了氣管切開術(shù)——也就是在喉嚨的甲狀軟骨那兒開個口蒙保,放置氣管套管辕棚,并從那兒接上呼吸機的管子。現(xiàn)在他的自主呼吸恢復(fù)了邓厕,可還沒完全達到氣切封管的指征逝嚎,所以還保留著切口,說話的時候详恼,聲音有一大半都從氣切處漏了出去补君,像破風(fēng)箱一般,只聽見粗糲的氣流聲昧互。

我說沒聽清挽铁,他只好又慢慢說了幾遍伟桅,我這才好不容易從這沙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中領(lǐng)悟到他的意思:“……你想吃水果叽掘?”

雖然他還未完全恢復(fù)楣铁,但醫(yī)生說他目前已經(jīng)能少量進食。隔壁的管床護士提醒我說更扁,昨天他家屬來過了盖腕,好像買了一袋蘋果,就擱在了床頭柜下面浓镜。

我蹲下打開柜門一看赊堪,卻忍不住輕吁了口氣——這哪里是水果,分明就是一袋垃圾竖哩。塑料袋里堆放著六七個蘋果,拳頭大小脊僚,個個皺巴巴的相叁,早已失去了水分,還遍布深褐色的爛疤辽幌。

我以為增淹,這大約又是一個快被家屬放棄的患者。想了想乌企,起身告訴他:“昨天的水果壞掉了虑润,你老婆說等會兒給你拿新的過來〖咏停”他點頭沖我笑了笑拳喻,臉上有之前被曬脫的皮子和新長出的粉肉,十分扎眼猪腕。

我在外賣APP上點了份水果冗澈,然后拿起筆開始寫護理記錄單。上個小時尿量那欄陋葡,我原本填了“77ml”亚亲,后來忽然想到額頭上的幾滴,便又加了1ml上去腐缤。管床醫(yī)生走到我面前捌归,將記錄單拉過去看了看,不住點頭岭粤,說:“不錯惜索,恢復(fù)得挺好∩茉冢”轉(zhuǎn)而又囑咐我:“一會兒他家屬來了门扇,記得叫我過來雹有。”

我說行臼寄。




過了規(guī)定的探視時間霸奕,直到深夜,吳全波的老婆還是沒有來吉拳,接下來的兩天里她也再沒有來過质帅。

為了不讓吳全波情緒低落影響恢復(fù),我只得每天做完護理工作之余留攒,陪著他聊聊天煤惩,削點水果給他吃。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老婆不來看他炼邀,也十分積極地配合治療魄揉。

科室的實習(xí)生們對吳全波很有好感:他總能在這沉悶壓抑的環(huán)境里呈現(xiàn)出最溫和的一面,對每個人都笑瞇瞇的拭宁,實習(xí)生剛來的時候很多操作都不熟練洛退,給他做護理時有時會弄疼傷口,他也不生氣杰标,反而啞著嗓子教他們怎么給自己換氣切紗布兵怯,還關(guān)心他們有沒有工資,惦記著幫他們寫表揚信腔剂。

說起來媒区,吳全波也的確是我們科室最讓人省心的患者了:無論是翻身擦洗,還是吸痰拍背掸犬,再難受他都不亂動袜漩,吸痰時,管子刺激到他氣管引發(fā)劇烈咳嗽湾碎,他都拼命控制住噪服,有時控制不住咳了幾聲,痰液從切口處噴濺到護士身上胜茧,他之后總會不停地在紙板上寫“對不起”粘优、“麻煩你了”,臉上全是歉意呻顽,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雹顺。


3


悶了好幾日,周日傍晚總算迎來了一場雨廊遍。

寫完一沓護理文件嬉愧,我一邊舒展筋骨一邊往窗外看,外頭天光漸暗喉前,視野里全是一片水霧没酣。對面街道上亮起了路燈王财,仿佛在一碗濁水里洇開的一抹黃,更遠處裕便,幾只飛鳥撲棱著翅膀掠過绒净,連叫聲里都裹著潮氣。

病房里比外面還靜偿衰。這里的患者們要么昏迷著挂疆,要么做了氣管切開無法說話,要么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往來的醫(yī)護人員下翎。只8床的老大爺還像往常一樣在那兒背毛主席語錄缤言,背到興起時,就拉過一旁的護士视事,問她知不知道“人民群眾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根本動力和基礎(chǔ)”胆萧,護士一邊換尿袋一邊說“知道知道”,他又說俐东,“你們就在創(chuàng)造歷史鸳碧,你們都是偉大的,你知不知道”犬性,護士說:“我知道,但是夸我沒用腾仅,一會兒該吃的藥你一點兒都不許剩乒裆。”

我正樂不可支推励,吳全波幾天未曾露面的老婆卻突然來了鹤耍。

此時早已過了規(guī)定的探視時間,張敏霞按了病員通道外的門鈴验辞,說想來探視吳全波稿黄。

我隔著門從窄窄的玻璃窗口看她。她手上捏著把暗紅色的雨傘跌造,傘身有幾個破洞杆怕,一支斷裂的傘骨支棱在半空中,身上衣服大半都淋濕了壳贪,一股股雨水從她手臂淌下來陵珍。她身邊還跟著個小男孩,八九歲的模樣违施,臉紅撲撲的互纯,瞪著一雙亮晶晶的鹿眼仰臉看我,煞是可愛磕蒲。

我開了門留潦,遞了兩套隔離服和口罩腳套給她只盹,她很快雙手接過去道了謝,我才注意到她手上還提了個塑料袋兔院,扎著口殖卑,不知裝的什么。

從病員通道進大病房秆乳,需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走廊懦鼠。我?guī)е麄儚哪莾鹤哌^,過道里有家屬在吵架屹堰,一個中年婦女像拔河一樣拼命拽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衣服肛冶,哭聲極其刺耳:“他是你爸爸,你必須救他扯键!”有醫(yī)生在一旁勸睦袖,說要不再多找找親戚朋友借點錢,你父親這病情還是有希望的荣刑。年輕男人登時怒目而視:“有希望那你出錢救唄馅笙,反正你不是醫(yī)生嗎,不是救死扶傷嗎厉亏?”

繞過這幾個人董习,我護著小男孩往病房走,張敏霞在身側(cè)向我詳細詢問著她丈夫這幾日的病情爱只。

我問她最近怎么不來探視病人皿淋,她神情黯黯,說:“回老家湊錢去了恬试,好不容易才湊到4萬塊錢窝趣。”

“工地那邊怎么說的训柴?”我問哑舒。

她將亂糟糟的碎發(fā)往后攏了攏,一個勁兒搖頭:“咋說幻馁,還能咋說洗鸵,包工頭跑了,老板(承包商)那邊又不管咱仗嗦,實在要逼死人了预麸。”




再聽她細說儒将,我才知道這事兒的確相當(dāng)麻煩吏祸。原本吳全波這情況應(yīng)該由承包商去勞動局申請工傷,再根據(jù)傷殘鑒定由承包商來給予賠償」鼻蹋可眼下承包商并不配合蹈矮,只能由張敏霞自己在一個月后去勞動局申請。

可申請工傷鸣驱,首先得確定吳全波與承包商的勞動雇傭關(guān)系泛鸟。可他來的時候又沒簽合同踊东,對于張敏霞這種文化程度不高的農(nóng)村婦女來講北滥,光是想辦法收集證據(jù)證明他們跟工地的勞動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很是吃力了闸翅,畢竟在這之前再芋,連申請工傷這事兒都是別人告訴她的。

說起來坚冀,這個工地的老板不知是流年不利還是自作自受:一個月前本地氣溫驟升至40度济赎,工地上兩個工人因嚴重?zé)嵘洳。ㄖ惺睿┍凰蛠砦铱萍悄常瑏淼哪翘毂闼懒艘粋€司训,另一個經(jīng)過我們?nèi)尵然盍诉^來,但也多臟器受損液南,落下一身病壳猜。

工地老板還沒從這一死一傷的巨額賠償里緩過氣來,眼下又出了吳全波這事兒滑凉,估計真要賠償统扳,包幾趟活兒的錢都抵不上。

沉默一會兒譬涡,張敏霞轉(zhuǎn)頭沖我擠出一絲笑容,問:“護士妹子啥辨,我前兩天給我老公買的水果他吃完了嗎涡匀,今天又給他買了點「戎”說罷陨瘩,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想到那袋全是爛疤的蘋果级乍,我看了看她舌劳,猶豫了下才開口:“大姐,這病人吧玫荣,得補充營養(yǎng)甚淡,得吃好點的東西,你上次買的蘋果全都爛透了捅厂,不能吃的贯卦∽嗜幔”

“能吃的,能吃的撵割,疤子啥的剜掉就行了贿堰,”她擺擺手,急急解釋著啡彬,還解開袋子讓我看羹与,“平時我們哪里吃過水果呢,這不是他病了才買的么——那些蘋果你給扔了庶灿?”

“嗯纵搁,因為那個……我看著好像都不能吃……”我支支吾吾說道。

她連嘆了兩口氣跳仿,低聲惋惜道:“可惜了诡渴,那幾個果子花了5塊錢呢,早知道我自己就帶回去吃了菲语⊥纾”

我笑得抱歉又尷尬,不敢再多說什么山上,只得加快步伐朝病房走眼耀。

大病房里躺滿了患者,乍一看佩憾,整個畫面幾乎都是白的:白茬茬的墻哮伟,各種治療儀器泛著冷光,二十幾個患者蓋著白色的被子妄帘,臉色都比被子還白上幾分楞黄。

醫(yī)生正拿著刀給吳全波做感染部位的切開引流。一次性手術(shù)刀刀身過處抡驼,黃綠色的膿液從創(chuàng)口里流出鬼廓,像變質(zhì)的果醬。

醫(yī)生做完治療后隨即離開致盟,小男孩朝著吳全波喚了聲“爸爸”碎税,一下?lián)淞诉^去。張敏霞將他從病床邊拉起來馏锡,嗔道:“慢著點雷蹂,別壓著你爹了!”

一家人團聚杯道,雖說環(huán)境不盡如人意匪煌,但這絲毫沒影響到他們的喜悅。吳全波支著脖子朝兒子和老婆看,憨笑個不停虐杯,好像怎么也看不夠玛歌。

張敏霞拉著丈夫的手,跟他絮絮講家里的事擎椰,說小兒子現(xiàn)在長得快跟豪仔(大兒子)一樣高了支子,“上回寄回去的褲子都短了一截,又得買新的了”达舒;兩方父母都挺好值朋,“本來說要來城里看你,但他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巩搏,我就沒讓他們來”昨登;“醫(yī)病的錢已經(jīng)湊齊了,你不用擔(dān)心贯底,現(xiàn)在只管安心養(yǎng)病就是……”

夫妻倆說話的間隙丰辣,小男孩好奇地盯著一旁的治療儀器,看了半晌禽捆,忽然伸出手要去摸笙什,我嚇了一跳,趕緊拉過他的手:“乖乖胚想,這個不能碰呢……”

我的話還沒說完琐凭,剩下半截被生生堵在了喉嚨里——小男孩的手,只有4個手指浊服。他的食指缺失了兩個指節(jié)统屈,只剩指甲蓋大小的一團肉。

見我看著他牙躺,小男孩很快抽回手愁憔,低垂著眼縮到母親身后去了。

張敏霞安撫性地摸摸他的頭孽拷,跟我解釋:“這是去年斷的吨掌。”

她說乓搬,去年的一個深夜思犁,孩子奶奶忽然打來電話代虾,接通半天卻不說話进肯,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后來問了半天棉磨,老人才說江掩,“豪仔在家把手指頭給砍斷了”,問她咋辦。

張敏霞本以為孩子是淘氣弄傷了手环形,恨不得把他狠狠揍一頓才解氣策泣,結(jié)果后來孩子奶奶才說,“娃是給家里幫忙宰豬草時不小心把手給砍了的”抬吟。

張敏霞夫婦將孩子連夜帶到城里醫(yī)院萨咕,醫(yī)生看過之后,告訴他們火本,手指斷得太徹底了危队,神經(jīng)肌腱全數(shù)斷裂,加上斷指沒保存好钙畔,創(chuàng)面也污染了茫陆,手術(shù)難度太大,得花不少錢擎析。

“可我們哪有那么多錢簿盅,沒錢啊……”張敏霞給我講述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歸于沉寂揍魂。

沉默半晌桨醋,吳全波拉了拉老婆的手,一字一句在紙板上寫:“這事兒怪我愉烙。等我好了讨盒,把債還清了,就努力攢錢給孩子步责,將來讓他們考大學(xué)返顺,不走我們這條窮路÷希”

探視結(jié)束遂鹊,張敏霞帶著孩子準(zhǔn)備離開醫(yī)院。走的時候蔗包,小男孩揮著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秉扑,對我笑得可愛:“姐姐再見〉飨蓿”

我沖他揮揮手舟陆,卻如何也笑不出來。


4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耻矮,吳全波漸漸好轉(zhuǎn)了起來秦躯。他的氣切處封了管,自己也能慢慢進食了裆装,醫(yī)生每天來到床旁輔助他做一些功能鍛煉踱承,他身體的各項機能開始逐漸恢復(fù)倡缠。

吳全波轉(zhuǎn)出重癥病房那天,張敏霞很是高興茎活,一個勁兒地朝我們鞠躬致謝昙沦,還說家里栽了兩棵李子樹,果子“可大可甜”载荔,到時候熟透了盾饮,一定全摘了給我們送過來。

吳全波半躺在病床上懒熙,也沖著我們傻笑丐谋。那是我第一次在這對夫婦臉上看到如此幸福的笑容,即使欠下了一大筆債務(wù)煌珊,即使未來在這個城市的生活還是晦暗艱澀号俐,可他們還是笑得那么開心。

不過也對定庵,只要人好好的吏饿,其余的一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只可惜蔬浙,世事無常猪落。

一周后,我再次見到了張敏霞畴博。




那時才凌晨6點左右笨忌,我趕著去上早班,走上樓梯俱病,穿過等候區(qū)官疲,卻在那兒見到了張敏霞。她像鐵鑄般坐在地上亮隙,手里捏著張單子途凫,半張臉浸在暗處,半張臉被過道燈光襯得蒼白溢吻,沒什么表情维费。

我走近喚了她一聲,她緩緩抬起臉看著我促王,一臉茫然犀盟,像是一下老了十歲。

見她這樣蝇狼,再一看她手里捏著的是病危通知單阅畴,我心里一沉,說不出話來题翰。

沒想到恶阴,吳全波病情還是惡化了。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后豹障,他因臥床和長期營養(yǎng)不良冯事,受壓部位的感染忽然擴散,之前已經(jīng)好轉(zhuǎn)的尿量也急劇減少血公,出現(xiàn)了急性腎功能衰竭的癥狀昵仅。

張敏霞告訴我,之前東拼西湊的4萬塊錢已經(jīng)沒有剩余了累魔,眼下吳全波病情惡化摔笤,她再也借不到錢來救他,或許只能等死了垦写。

說這話的時候吕世,她的眼里全是瀕臨崩潰的絕望,仿佛等死的那個人是她梯投。

我問她:“工地那邊還沒信兒么命辖?”

她捂著眼睛直搖頭,說分蓖,她好不容易湊齊了證據(jù)交到勞動局尔艇,勞動局卻說還得先做工傷認定,再做傷殘鑒定么鹤,最后才能去申請勞動爭議仲裁终娃。可這一套程序下來蒸甜,最快也得4個月才能拿到賠償棠耕;而承包商那邊分明是不想認賬,要是他們兩口子申請行政訴訟柠新,不斷上訴昧辽,這官司拖個一兩年也不是沒可能。

承包商拖得起登颓,吳全波卻拖不起搅荞。

我在那兒杵了半天,也沒能想出什么說辭來安撫張敏霞框咙。沒多久咕痛,她抬起手肘在臉上蹭了一把,扶著墻起身跟我告別喇嘱,說是館子馬上開門了茉贡,得馬上回去打掃干凈——她在一家飯館當(dāng)清潔工,一個月2800多塊錢——僅抵吳全波在ICU里的三四天治療費用者铜。

那之后的幾天里腔丧,我又重新接管了吳全波放椰。一開始他的意識還算清醒,只是因為心力衰竭變得呼吸困難愉粤,大多時候都在用面罩吸氧砾医,無法講話。偶爾取下面罩衣厘,說的也只是:“我不想活了如蚜,讓我死了吧∮氨”

我想起他最初住到ICU時错邦,有護士夸他是我們科室最乖最配合的病人。他朝我們笑型宙,末了撬呢,拿過給他準(zhǔn)備的紙板和筆,寫:“我想活啊妆兑,太想活了倾芝。”

可現(xiàn)在他卻說箭跳,我不想活了晨另,讓我死吧——他哪里是不想活了呢,只是早已走到了傾家蕩產(chǎn)的末路谱姓,自己覺得再沒有生存的資格借尿。




這天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在電話里跟朋友聊著吳全波的事兒屉来,感慨科室里有個病人求生欲很強路翻,現(xiàn)在卻沒錢治療了。她卻很快打斷我茄靠,語氣平平問道:“窮茂契,為什么還求生欲強?”

這句話讓我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恍惚:四周是烏泱泱的人群慨绳,那些笑著的掉冶,面無表情的,吵鬧的脐雪,安靜的厌小,美的丑的,全都隨著明晃晃的日頭朝我撲了過來战秋。

這日光之下璧亚,有人生,有人死脂信,有人痛苦癣蟋,有人欣愉透硝,而這一切都并不相通。

我正要跟她辯論疯搅,另一通電話卻忽然打了進來——是其他科室的護士濒生,帶來了個好消息:有個患者家屬想資助吳全波。

資助原因再簡單不過:吳全波之前病情好轉(zhuǎn)轉(zhuǎn)入了普通病房后秉撇,那個科室正是全院人滿為患的地方,走廊兩側(cè)全是緊挨緊湊的加床秋泄,中間僅留出不足30cm的空間供人通行琐馆。吳全波轉(zhuǎn)科那天運氣不差,病房里剛好空出一個床位恒序,便讓他住了進去瘦麸。后來床位緊缺,有個老年患者被安置到了走廊加床那兒歧胁,平日里走廊往來路過的人從無間斷滋饲,家屬想給老大爺喂個飯都是難事。吳全波看見了喊巍,便主動提出把病房里的床位讓給老大爺屠缭,自己搬到了加床上睡著。

就是這么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兒崭参,老大爺一家人卻覺得受了他恩惠呵曹,一直在心里惦記著,平時會給吳全波夫妻倆點個飯何暮,還帶去一些他們從未見過的營養(yǎng)品和高檔水果。再后來,吳全波轉(zhuǎn)入ICU渊迁,那家人在護士那兒打聽到他病情加重沒錢治療后休里,當(dāng)即跟護士表示,要無償贈送吳全波5萬塊錢治療費坏逢。

護士這邊驚詫不已域帐,他們卻不甚在意:“那位大哥是好人,好人就該有好報是整,不能讓他因為沒錢就放棄治療了俯树。反正我們家也不差這5萬塊錢,還不如拿出來做點好事了贰盗⌒矶觯”

科室護士這才想起來,那家的老大爺平時用藥都是進口的舵盈,倆兒子在市里開了幾個門店陋率,生活應(yīng)該還算寬裕球化。

這5萬塊錢,加上科室給吳全波籌集的3千塊錢瓦糟,勉強能讓吳全波再多撐一段時間筒愚。我們將這筆錢交給張敏霞時,她一直哭著鞠躬菩浙,好半天才抬起一張?zhí)闇I橫流的臉巢掺,說:“這錢我一定還你們,砸鍋賣鐵也會還的劲蜻÷降恚”

我們反復(fù)跟她講,這錢是無償贈與先嬉,不用還轧苫,她還是咬死一句話:誰的錢都是辛苦掙的,不還我良心不安疫蔓,下半輩子都抬不起頭了含懊。

資金缺口補上了,吳全波的情況卻每況愈下衅胀。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岔乔,他的意識不再清醒,頻頻煩躁和譫妄滚躯,在經(jīng)過利尿重罪、氣管插管和每周4次的腹膜透析后,他的病情仍是未能好轉(zhuǎn)哀九,漸入絕境剿配。

張敏霞每晚8點左右下了班,就帶著孩子趕來科室陪著丈夫阅束,有時坐在床邊一言不發(fā)呼胚,有時跟他講一些家長里短,每每講到雙眼通紅講不下去了息裸,才木然起身離開醫(yī)院蝇更。


5


吳全波一家被逼到絕境,是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呼盆。

那天張敏霞正好休息年扩,趕在規(guī)定探視時間來了科室。來探視患者的家屬很多访圃,每個病床旁都圍了兩三個人厨幻,或喂食物,或低聲交談。

張敏霞帶著大兒子來到病床前時况脆,我剛給吳全波做完口腔護理饭宾。他早已陷入昏迷,不再因嘴里的氣管插管而難受得一直掙扎格了,成了全科室最安靜的病人看铆。他手上和腳背上都插著留置針,五六種藥物從細細的輸液管匯入他體內(nèi)盛末,像是涓涓細流浸入了沙漠弹惦,毫無回應(yīng)。若非他胸廓的輕微起伏和心電監(jiān)護上的各組數(shù)字悄但,很難讓人相信他還活著棠隐。

管床醫(yī)生很快走了過來,大致講解了病情后算墨,他猶豫著告訴張敏霞宵荒,吳全波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汁雷,很可能撐不過一周净嘀,“再加上你們已經(jīng)欠費兩千多,我覺得侠讯,治療意義不大了”挖藏。

醫(yī)生其實都不愿意說“治療意義不大了”這句話。大多時候厢漩,這句話只是某些患者家屬的遮羞布膜眠,當(dāng)他們不再愿意為患者付出金錢或精力時,就會旁敲側(cè)擊引導(dǎo)醫(yī)生說出這句話溜嗜,然后名正言順地放棄治療——即使那位患者求生欲還很強宵膨,即使他還有許多生存可能。

可現(xiàn)在炸宵,管床醫(yī)生卻對張敏霞說辟躏,“治療意義不大了”。

張敏霞聽到了這句話土全,也聽懂了這句話捎琐。她微張著嘴,盯著病床上的丈夫裹匙,眼里空洞如開了個豁口瑞凑,所有的晦澀都往里灌。

不知過了多久概页,她忽然開口籽御,聲音像是被掐住了嗓子一般:“不治了。”

“你說……不治了篱蝇?”我有些驚訝贺待,但似乎又替她松了口氣。

“嗯零截,不治了麸塞。”她定定看著我涧衙,點了頭哪工。

“行,”醫(yī)生也長長地舒了口氣弧哎,“那等會兒你跟我去辦公室簽個……”

還沒等醫(yī)生說完雁比,一道刺耳女聲驀然打斷了他的話:“啊呀,咋能不治了啊撤嫩,這可是你丈夫偎捎,是你一家的頂梁柱啊。這家里男人倒了那還像個家嗎序攘?你砸鍋賣鐵也得救他啊……”

我皺著眉轉(zhuǎn)頭看去茴她,是13床老太太的兒媳婦——說起來,他們家也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砸鍋賣鐵”了程奠,為了支付昂貴的治療費丈牢,他們賣了房租房住,大部分錢扔進醫(yī)院瞄沙,連個響兒都沒聽著——老太太病情并未好轉(zhuǎn)己沛。這兒媳婦幾次猶豫著問我們“能不能放棄了”,她丈夫便立即在一旁跳腳距境,罵她心毒申尼,說她想讓他以后被所有親戚戳脊梁骨。

“可不是么垫桂,”隔壁床的家屬抱臂湊過來师幕,也忍不住插話,“你們看看伪货,我爸這都80多了们衙,一身的毛病,一年到頭都是住醫(yī)院里的碱呼,我還不是沒嫌過他累贅蒙挑,給他用的藥也全是進口的。你老公還這么年輕愚臀,更得治啊……”說這話的時候忆蚀,那床的老大爺躺在病床上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他在醫(yī)院住了快半年馋袜,他女兒也不過只來看過一兩次的事兒男旗。

這番詰難似乎一下成了宣泄口,更多的病人家屬加入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勸說欣鳖,他們爭相傾吐著為病人所付出的所有艱辛察皇,以此佐證自己的堅持和張敏霞的自私。說到最后泽台,有人將小男孩搡到眾人面前來什荣,七嘴八舌嚷道:“小朋友,快勸勸你媽媽呀怀酷,不然你以后沒爸爸了稻爬!”

小男孩猛地縮到張敏霞身后,缺失一根手指的左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角蜕依,目光驚惶桅锄。

張敏霞撫著兒子的背,喃喃道:“我沒辦法样眠,沒辦法了呀友瘤,實在沒錢了,欠了一大堆債吹缔,還得養(yǎng)兩邊的父母和兩個孩子商佑,以后的日子都不知道咋過了……”

“沒錢簡單啊锯茄,現(xiàn)在那么多籌款平臺厢塘,隨便上傳點資料就能籌不少錢的〖∮模”一個中年男人大聲嚷嚷道——前些日子他母親病重晚碾,他不愿意因為治病降低自己家的生活水平,便拿著病危通知單第一時間在眾籌平臺上籌了30多萬——到他母親治愈出院時喂急,實際只用了8萬多格嘁,這家不但沒因病返貧,反而因病致富了——當(dāng)然廊移,這是后話糕簿。

張敏霞仍是搖頭:“我欠不起債了〗瓶祝”

“這錢是愛心人士捐的懂诗,不用還的∶缦ィ”有人跟她解釋殃恒。

“不行,”張敏霞怔怔地看向丈夫,忽然流下淚來离唐,“別人跟我家非親非故病附,憑啥拿辛苦錢來救我老公?沒這樣的道理的亥鬓⊥昊Γ”

我在一旁看著,心里也堵得慌嵌戈。早在兩天前丽焊,吳全波的管床醫(yī)生就主動給張敏霞復(fù)印了病歷本,想讓她在眾籌平臺上籌點治療費咕别,還囑托我教她怎么上傳身份證技健、怎么寫“文案”《韫埃可我拿著復(fù)印件找到張敏霞雌贱,她卻拒絕了我,語氣絕望又迷惑:“我自家的人病了偿短,為啥要別人掏錢來救咱欣孤?”

她無法理解我們的好意,正如我們無法理解她的選擇一般昔逗。

人群最終還是散了降传。散的時候,我聽到那中年男人在低聲嗤笑:“這男的攤上這么蠢的老婆也是倒霉了勾怒∑排牛”


6


吳全波死在3天之后。

那天上午笔链,他已24小時內(nèi)呈無尿狀態(tài)段只,血壓和心率統(tǒng)統(tǒng)垮掉,瞳孔開始散大鉴扫。夜班護士給張敏霞打了電話赞枕,催她趕緊來醫(yī)院。

張敏霞那時正在勞動局跟承包商派來的人疲憊周旋坪创,申請工傷的事兒毫無著落炕婶。接了電話,她急匆匆往醫(yī)院趕莱预。

她到科室的時候柠掂,吳全波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問她還救么锁施,張敏霞定定地看著醫(yī)生陪踩,搖頭說“不救了”杖们,語氣中全是顫音。醫(yī)生將自愿放棄搶救書遞給她肩狂,她全身發(fā)抖摘完,幾乎拿不動筆。

好不容易簽完字傻谁,醫(yī)生卻面帶難色告訴張敏霞孝治,除了簽這個字,還得由她親自去拔掉氧氣管——由于之前遭遇五花八門的醫(yī)鬧和糾紛审磁,不久前科室內(nèi)定下規(guī)矩:凡是家屬自愿放棄搶救的谈飒,除了簽字,還必須親自“拔管”——只用拔掉患者氣管插管的氧氣接口态蒂,余下的由管床護士接手杭措,很簡單,沒有任何操作上的難度钾恢。

呼吸機的送氧管路通過Y形管與吳全波口中的氣管插管連接手素,張敏霞臉漲得通紅,像是全身的血液忽然一下子全倒流到了臉上瘩蚪,然后手不受控地攥緊衣角泉懦,一聲嗚咽差點兒從齒縫里鉆出,又生生給咽了回去疹瘦。

氧氣管路被拔掉時崩哩,純氧“呲”地一聲從塑料管里泄出來,仿佛是吳全波最后的生命氣息也泄了個干凈言沐。

張敏霞一下癱軟在了地上邓嘹。她睜大了眼,看著護士把呼吸機關(guān)掉呢灶,將所有管路收回吴超,撤掉維持藥物钉嘹。她忽然跪直在病床前鸯乃,拿頭磕向堅硬的石地板,一邊磕一邊厲聲哭道:“老公跋涣,我對不起你缨睡,對不起你……我想救你,我想救你啊……”

她對著還剩最后一口氣的吳全波止不住地道歉磕頭陈辱。

可她又有什么錯呢奖年,她只是無法做出一個超越命運的選擇罷了。




作者 | 開弓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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