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70年代香港某條尋常的街道里苗分,有一個不起眼的茶館。那里門面破舊牵辣,桌椅也吱吱作響摔癣,似乎一用力就會破碎。店老板滿頭白發(fā)纬向,步履蹣跚供填,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誰也不知道能支撐多久罢猪。他的老伴有點駝背近她,還咿咿呀呀地說不清話,只能比劃膳帕≌成樱可想而知,店里的生意很冷清危彩,除了幾個同樣滿臉長著老年斑的吃苣ィ客,就只有問路的陌生人和假裝懷舊的讀書人汤徽。
店老板兩口子很神秘娩缰,在此生活二十多年了,鄰居也不知道他們到底來自哪里谒府,有無子女拼坎,只知道店老板像老式掛鐘一樣每天早上八點準時開店,晚上九點準時打樣完疫,從來沒有差錯泰鸡。他老伴則日益艱難地買菜煮飯,過著簡單重復(fù)日如一日的生活壳鹤。
某一天早晨盛龄,店老板吃力地打開店門,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芳誓,整個世界都被照亮了余舶。店老板有點眩暈,恍惚中體會到了某種久違了的迷失的感覺锹淌。于是他倚著門扇子匿值,開始努力回想上次到底是什么時候有的這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呢?
大概是五十年前葛圃,店老板才十幾歲千扔,生活在淮河邊上,整天光著腳丫子库正,領(lǐng)著一幫小孩子沿著河岸找吃的曲楚。河里經(jīng)常有船經(jīng)過,拋灑下人畜的排泄物和生活垃圾褥符。河邊蘆葦茂盛龙誊,沿著兩岸無盡地延伸,直到看不見喷楣。蘆葦叢中藏著水鳥小魚龍蝦趟大。他們帶著彈弓打小鳥,帶著水叉捕魚蝦铣焊,一起忙活兒逊朽,一起分享。處得久了曲伊,六個孩子跪在岸坡上的破廟里義結(jié)金蘭叽讳。喊的話都是聽戲時學來的,大家都覺得有意思坟募,沒有太當回事兒岛蚤,嘻嘻哈哈地嚷著。
老大雖然年齡大懈糯,但膽量卻不大涤妒。有什么事情,他喜歡找老二商量赚哗。老二小一點她紫,可胡子倒比老大的旺。因為“嘴邊沒毛屿储,辦事不牢”的俗語犁苏,老二威望很高。這個頭發(fā)蠟黃的小子扩所,彈弓打得最精準围详,彈無虛發(fā)。樹上的鳥祖屏、水里的魚經(jīng)過老二的彈弓到了大家的肚子里助赞。
每天都有火車經(jīng)過,有的往南袁勺,有的往北雹食,拖著黑煙和冗長的嗚嗚聲。兄弟們經(jīng)常到鐵軌上撿旅客丟下的垃圾期丰,希望能找些吃的群叶,最好能翻到能賣錢的寶貝吃挑。不知道哪一天,老大問大家:“這火車是開到哪里去的街立?”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得上來舶衬。
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兵災(zāi)、瘟疫和饑饉,“生”容易舱呻,“活”不容易,最后窮困到瀕臨死亡的境地虽画。餓得發(fā)昏的時候,他們就刨請嫩的的蘆葦根吃荣病,可終究不是個辦法码撰。于是,兄弟們把目光投向了火車个盆。
某一個黃昏灸拍,大家伙兒趴在鐵道邊的草叢里,靜靜地等著黑夜的降臨砾省。沒一個人說話鸡岗,因為他們都餓得頭昏眼花沒有力氣了。
等了很久编兄,天空都黑透了轩性,比老大寫的毛筆字都黑,連顆星星也沒有狠鸳。幸好火車終于來了揣苏。兄弟們一擁而上,扒著火車件舵,爬到車頂上卸察。小六子沒能爬上來,攥著欄桿不松铅祸,晃蕩著身子坑质。老大趕緊爬過去,希望能把他拉上來临梗,沒能成功涡扼。老二爬過來幫老大,可小六子還是掉了下去盟庞,被黑夜吞噬了吃沪,不知生死。此刻大家都不說話什猖,仿佛都啞巴了票彪。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旅程红淡,他們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降铸,老大瞇縫著眼在旱,看見鐵軌邊的指示牌上寫著兩個大黑字——上海。
初來乍到垮耳,他們沒少受人欺負颈渊。為了活下去遂黍,他們撿垃圾终佛、倒糞桶、賣報紙雾家,從垃圾推里找衣裳铃彰,泔水桶里掏吃的,當然也做些偷偷摸摸的勾當芯咧,改善一下伙食牙捉。入夜了,兄弟們經(jīng)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敬飒,走過燈光璀璨的飯店戲院邪铲,回到棚戶區(qū),躺在木板上呼呼地睡過去了无拗〈剑可即便他們?nèi)绱司狡龋稚系钠ψ觽兘?jīng)常找他們的麻煩英染,索要保護費揽惹。這是不能不給的。兄弟們都發(fā)恨賭咒一定要翻身報仇四康。老三更是要剁下每一個痞子一根手指搪搏。
漫長的五年過去了,他們都長成大小伙子了闪金,也都干起了體面的事情疯溺,拉洋車、端盤子哎垦、賣水果喝检,似乎每個人都有使不完的力氣。于是他們對痞子們越來越不恭敬撼泛。直到一個雨夜挠说,整個上海都成了汪洋,他們把三個痞子擠進一間破房子里狠狠地打了一頓愿题。臨走時损俭,在其他人驚恐的目光里蛙奖,老三尋找到一把斧子如了愿。當時大家只是覺得終于出了口氣杆兵,竟然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會像手指一樣一根根地被砍去雁仲。
好的開始不一定會有好的堅持,壞的開端卻會導(dǎo)致更壞的發(fā)生琐脏。兄弟們逐漸有了令人畏懼的名聲攒砖,做了更多以前他們想都不曾想過的事情。禍闖得大了日裙,被人追殺吹艇,最后被宋老板招了安。
宋老板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昂拂,上海的黑白兩道見到他雖然并不像老鼠見貓般慫受神,但凡事都給他面子。然而格侯,美中不足的是宋老板膝下沒有子嗣鼻听,連個侄子外甥都沒有,偌大的家業(yè)沒有一個傳承的人联四。于是他以一種復(fù)雜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態(tài)度對待這五個都姓孫的年輕人撑碴。兄弟五個像五根手指,而宋老板就是手掌朝墩。宋老板按照排行給他們起了名字醉拓,分別叫念仁、念義鱼辙、念禮廉嚼、念智和念信。
宋老板有一個喪親的侄女倒戏,叫宋玉婷怠噪。在宋老板的提議下,老大和她經(jīng)常在一起看戲吃飯?zhí)瓒捧巍4蠹议_始撮合老大的婚事傍念。最后,宋玉婷跟了一個帶著眼鏡的讀書人葛闷,真是令人唏噓憋槐。連最小的還不知道風情的老五都連連嘆息。
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人生淑趾。老大依舊到舞廳聽歌阳仔,久而久之認識了紅塵女子林曉雯。時間久了扣泊,連孫念仁都不知道為何去歌廳近范∷惶可一夜之間,林小雯的嗓子啞了评矩。問是誰干的叶堆,她始終不肯說。這成了孫念仁永久的痛斥杜。
老二孫念義加入了軍統(tǒng)虱颗,最后當上了一個頭目,神秘且跋扈蔗喂。而老三則成了他的死對頭忘渔。孫念禮似乎被街上游行學生發(fā)的傳單洗腦了,整天想著當岳武穆式的英雄弱恒,甚至跟流亡上海的韓國人聯(lián)合刺殺了日本的一個海軍將領(lǐng)辨萍,最終被通緝棋恼。盡管走投無路返弹,孫念禮已經(jīng)不相信老大,將信將疑里地在老四孫念智的幫助下逃到了蘇州爪飘。沒過幾天又接到老四傳來的消息义起,家人出了點事情,急匆匆地趕回上海师崎,和妻子約定在某家旅館某號房間見面默终。敲了兩下門,聽見里面有人咳嗽兩聲后犁罩,孫念禮進入旅館房間齐蔽。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孫念禮被人撒了石灰床估,什么也看不見了含滴,接著挨了兩槍,倒在地板上丐巫。鮮血從他的胸腔里不住地涌出來谈况。老三的老婆和兩個兒子圍在他的身邊嚎啕大哭,向他不斷認錯递胧。老三耗盡力氣說碑韵,早晚都會這樣,我不怪你缎脾。
等到孫念仁趕到的時候祝闻,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清理,除了拖地的水印子遗菠,連個鬼也沒有联喘。孫念仁尋找孫念禮的老婆孩子屉栓,直到離開上海的那一天也沒找到。
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吧耸袜。某一天友多,孫念仁忽發(fā)神經(jīng)地說。
老大設(shè)下酒宴堤框,請來老二和老四域滥。酒過三巡后,老大開始質(zhì)問兄弟情誼都去了哪里蜈抓。老二悠悠地問老四启绰,你知道當年小六子是怎么死的嗎?他抱著老大的腿不放沟使,老大一腳把他踹下去了委可,現(xiàn)在談什么兄弟?在好像悼念小六子的沉默里腊嗡,大家不歡而散着倾。
老五孫念信喜歡讀書,整天和學生搞在一起演話劇振興民族精神燕少。剛開始卡者,大家都沒在意,覺得小孩子吃點苦頭就知道回頭了客们。哪知最后崇决,孫念信竟然領(lǐng)導(dǎo)著碼頭工人罷工。宋先生派老二和老四擺平此事底挫。這兩個人要對老五下毒手恒傻。老大趕來了,不停地響宋老板磕頭建邓,才饒了老五一條小命盈厘。第二天,在熹微的晨光里涝缝,與老大簡單話別后扑庞,老五坐上火車逃離了上海,和小六子一樣再也不知生死拒逮。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罐氨,精于算計的宋老板明里暗里地跟日本人做事,透露情報倒賣軍火大發(fā)戰(zhàn)爭財滩援。老四孫念智則撕掉了遮羞布栅隐,徹頭徹尾地成了漢奸走狗。當國軍與日軍激烈交火的時候,宋老板跪在關(guān)二爺像前租悄,嘟嘟囔囔個沒完谨究,求簽問卦。關(guān)二爺給的答復(fù)和宋老板想的一樣泣棋,日本人是需要他的胶哲。果然,日本人待宋老板很好潭辈,任命他為市工商局主席鸯屿。
潛伏下來的老二孫念義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說服老大孫念仁除掉了老四孫念智。孫念仁再一次請孫念義和孫念智吃飯把敢。飯局上寄摆,孫念仁一邊講往昔歲月一邊流淚。孫念義和孫念智聽得不耐煩了修赞,就勾肩搭背走到屋外婶恼。屋子里只剩下孫念仁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柏副,淚珠子流進酒盅里也不在意勾邦。突然屋外響起了一聲槍響,孫念仁沖了出去搓扯。只見孫念智倒在地上检痰,孫念義在一旁點煙包归。孫念智帶來的幾個隨從被孫念義的人制服了锨推,跪在地上,隨著一陣密集的槍聲公壤,都送了性命换可。這一陣槍響把孫念仁驚醒了。他抱著孫念智哀嚎厦幅。孫念智死前沾鳄,向老大說出了真相:林曉雯竟是被宋老板毒啞的,老二是執(zhí)行者确憨。
而事先老二講是老四干的译荞,孫念仁原打算懲罰孫念智一下,可誰知要了他的命休弃。
事后多年吞歼,孫念仁才弄明白孫念智為什么會赴鴻門宴。他也是想殺孫念義向主子報功塔猾「萋猓恍然大悟后的孫念仁沖到水槽,擰開水龍頭,任憑冰涼的水沖洗腦袋糯俗。
但在當時孫念仁卻是怨恨孫念義尿褪,甚至有殺他的念頭。兩人相約在外灘見面得湘。那天陰冷杖玲,一艘艘船拖著黑煙和巨大的噪聲游弋在黃浦江中。見面后淘正,兩人抽煙寒暄天揖,而孫念仁掙扎著要不要朝孫念義的腦袋上來上一槍。最后孫念義走了跪帝,在他拉開車門一剎那今膊,孫念仁終于忍不住扣響了手槍扳機。孫念義驚愕地回頭看看伞剑,又轉(zhuǎn)身仰望斑唬,發(fā)現(xiàn)自己的禮帽被子彈打飛,飄進了渾濁的江水里黎泣。
孫念仁找宋老板算賬恕刘,用槍頂著他的腦袋,但念及宋老板的恩情抒倚,還是下不了手褐着,把手槍放在了桌面上,轉(zhuǎn)身離去托呕,勾銷了所有恩怨含蓉。
接下來,孫念仁和林曉雯先是去了租界项郊。日本人攻陷“孤島”后馅扣,孫念仁夫妻又逃到一家小棉紗廠里做工,盡管日子寒苦着降,總算安下心來差油。
上海解放前夕,孫念仁帶著林曉雯離開了上海去了香港任洞。上船后蓄喇,孫念仁望著黃浦江發(fā)呆,疑問當初來上海到底是對還是錯交掏?難道待在老家一定會餓死嗎妆偏?就沒有一點活路嗎?就比現(xiàn)在差嗎耀销?
在甲板上楼眷,孫念仁遇到了孤苦伶仃的宋玉婷铲汪,卻沒有見到那個戴著眼鏡、穿著制服的書生罐柳。讀書人讀的書越多越容易走火入魔掌腰。那些讀死書的人往往在現(xiàn)實社會里尋找書里面的東西,大到民主法治张吉,小到女子字畫齿梁,無異于緣木求魚。虛幻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必然會釀成悲劇肮蛹。四只眼的負心漢所愛的宋玉婷應(yīng)當是詩歌里描繪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佳人勺择,而不是實實在在的人。一旦成家后伦忠,兩個人就會被柴米油鹽煩惱省核,被生老病死折磨,感情逐漸出現(xiàn)裂痕昆码。信念的動搖很快造成了同床異夢气忠。
孫念仁同情她,但也僅僅限于同情赋咽。到了香港下船的時候旧噪,孫念仁右手扶著林曉雯,左手提著大大的行李箱脓匿,和宋玉婷告別淘钟,隨后轉(zhuǎn)身分道揚鑣。盡管在一座城市里陪毡,他們再也沒有見過米母。不見面恐怕也是一件好事。再見時缤骨,除了尷尬爱咬,還有什么呢?
在隆隆的炮聲中绊起,宋老板再一次跪倒在關(guān)二爺前,和以前一樣問個出路燎斩。卦象顯示虱歪,“留”比“走”好。宋老板找到了答案栅表,舒了一口氣笋鄙。其實他舍不得萬貫家財,也過分相信自己的運氣和力量怪瓶。
穿著解放軍裝的老五孫念信帶著人查抄了宋老板的府邸萧落。白發(fā)蒼蒼的宋老板肯定后悔當初放了老五,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連打人的力氣也沒有了找岖,只能哀求陨倡,并提醒孫念信的名字還是自己起的。幸好也因如此许布,他撿回了一條命兴革。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宋老板被打回原形蜜唾,每天扛著掃把打掃街道杂曲,受盡白眼,連討口水喝也要看別人的意愿袁余。不知道什么時候擎勘,宋老板死掉了,尸體都干癟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颖榜。沒有人為他哀傷货抄,大家反而認為便宜了他。
作惡多端的老二孫念義隱匿在上海的巷弄里幻想著東山再起朱转,就像抗日戰(zhàn)爭時一樣蟹地。可這次藤为,死灰不可能復(fù)燃怪与。手下人為了自保把他賣了。人民政府舉行了公審大會缅疟。雖然老二口口聲稱自己也做了些好事分别,但法庭認為他罪孽深重,功不抵過存淫。坐在主席臺上的孫念信宣讀了法庭對孫念義的判決書耘斩。在蕭瑟的秋風里,蘆花飛的哪里都是桅咆,孫念義被槍決了括授。在士兵扣動扳機前的一秒,孫念義忽然想起來當年自己如何把彈弓瞄向蘆葦叢里的水鳥岩饼〖孕椋可惜還沒有發(fā)出一聲苦笑,子彈就打進了他的頭顱籍茧。昔日里大人物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死了版述,一點影響也沒有,好像他從來沒有在這片土地生活過寞冯。
林曉雯站在孫念仁身后好一會兒了渴析,不忍心喊他晚伙。一個客人進來了,孫念仁回到了現(xiàn)實里俭茧,慌里慌張地招呼著咆疗。就像這平凡的一天,孫念仁覺得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恢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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