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在1963年的雜志上非常詳細地寫了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
當我寫一部長篇小說時欲侮,我的創(chuàng)作方法钩述,大致如下项戴。
第一彩库,發(fā)現主題。
世上有很多人都認為小說是由“新奇的素材”烹飪而成的先蒋,其中也有人曾為我提供過某類題材骇钦,而我卻始終不會把它寫成小說。對此他們很不滿竞漾。
素材遍地皆是眯搭,俯拾即是。只不過业岁,在某一時刻鳞仙,完全符合我內心渴求的素材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們這些作家笔时,宛如拿著手電筒在黑暗夜路上摸索前行的人一樣棍好。有時,路上啤酒瓶的碎片會被手電筒照到而閃閃發(fā)光允耿,這時借笙,我既發(fā)現了素材也找到了主題。
一種素材吸引到我较锡,起初我完全不知道它為什么具有如此魅力业稼。其實,這是因為我無意識中從這一素材里發(fā)現了與我當時的內心渴求恰好遙相呼應的東西蚂蕴。與其說這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是素材本身的屬性低散,不如說是我自己內心渴求的一種反映。不知不覺地骡楼,我便在其中發(fā)現了一個“主題”熔号。
但是,我會先把那個主題保持在一個模糊的鸟整、尚未被發(fā)現的原始形態(tài)跨嘉,幾乎不會立即著手創(chuàng)作。我首先會竭盡全力對這個素材仔細推敲吃嘿、篩選祠乃、提取其精髓,然后徹底分析自己在無意識中被它吸引的心情兑燥,先將一切都拽到意識的光亮下亮瓷。將素材從具體性中剝離出來,經過歸納提煉降瞳,使其變成素材的抽象性嘱支。
這一操作同時也是將主題向自己拉近蚓胸,使自己逐漸與主題同一化的行為。因此這需要花費時間除师,短則半年沛膳,長則需要數年時光。在此過程中汛聚,如果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抽象化的主題統(tǒng)一的話锹安,就只有放棄創(chuàng)作了。
第二倚舀,研究環(huán)境叹哭。
好了,我決定以這個素材或主題來創(chuàng)作小說痕貌。
接下來的工作风罩,就是把已經經歷過一次抽象化的主題,再次還原到盡可能精密的具體性當中舵稠。這是相當低級的工作超升,要盡量多聞多見,東奔西走哺徊。不能放過任何細微的具體性廓俭,要將所有的資料都收集起來。
如果是新聞類小說唉工,那么連審判記錄和警察筆錄都要全部調閱完研乒。即使是完全架空的故事,為了賦予主要出場人物具體性淋硝,也要對其職業(yè)細節(jié)雹熬、生活細節(jié)進行細致的調查。若這個人物是一個公司職員谣膳,那就懇請他在職的公司竿报,允許我在他們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上一天。
不過继谚,在這一階段烈菌,我最花心思的是對風景和環(huán)境的描寫。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花履,不會過分細致地注意自己周圍的事物芽世。因此,無論多么詳盡地聽取某地诡壁、某種職業(yè)的人所講的話济瓢,并抓住他們生活的感覺,也都無法具體把握環(huán)境的影響力妹卿,因為那對他們而言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旺矾。
小說要虛構的也正是這一點(自然主義小說在這一點上也是完全虛構的)蔑鹦。必須對實際生活中人們已經感到麻木的環(huán)境進行詳細描寫。因為要通過這種環(huán)境描寫來幫助讀者箕宙,使他們能夠置身于出場人物的情境里嚎朽。
為此,在那些即將成為小說背景的地方柬帕,我會慢慢地四處游走哟忍,會留意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用文字記錄下來雕崩。在彼時彼刻,因為是我未知的地方融撞,所以給我的印象很是新鮮盼铁,與住在那里的人們的印象完全不同,這是不言自明的尝偎。但是饶火,小說就要設法將新鮮的表面印象與麻木的生活感覺巧妙地縫合在一起,使其相互配合致扯,必須從中創(chuàng)造出比現實還要強烈的現實來肤寝。當這兩者達到巧妙的平衡時,小說也就獲得了現實性抖僵。
比起人鲤看,我總是更加感動于風景。這在作家來說可能是挺糟糕的事耍群。在我眼里义桂,人擁有抽象化的要素,主要是通過其問題性吸引到我的注意蹈垢,而我覺得風景似乎有某種沉默的肉體般具象化的東西慷吊,在固執(zhí)地拒絕抽象化。自然描寫實際上是很無趣曹抬,并且相當落后于時代的技巧溉瓶,但它在我的小說中始終占據著重要的部分。
另外谤民,過分地亂買參考書也是在這一階段堰酿。專業(yè)術語、方言张足、特殊社會用語胞锰、暗語(在高見順先生的《厭惡的感覺》中,暗語的使用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等兢榨,是保障作品規(guī)范性的重要條件嗅榕,所以在這一階段必須做好預備研究顺饮。
第三,建立結構凌那。
這是一項非常機械的工作兼雄,不可能剛一開始就連結構的細節(jié)都完整確定下來。而且帽蝶,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赦肋,細節(jié)會喚醒之前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的某種龐然大物,這往往會迫使之后的結構發(fā)生變更励稳。因此佃乘,最初建立結構,只不過是一種暫時的安慰罷了驹尼。
這時趣避,還沒開始創(chuàng)作的小說,就已經有了某種光滑的圓球般的形狀新翎,處于一種無法找到其入口和出口的狀態(tài)中程帕。
此時如果硬要努力完成故事結構,大多會無功而返地啰,最好大致定下“序愁拭、破、急”[122]亏吝,預先設想好大的情節(jié)起伏即可岭埠。但說起來,我更喜歡戲劇式的結構蔚鸥,即從大幕拉開慢慢展開沖突糾葛枫攀,然后達到高潮,這種結構與我的大部分小說是共通的株茶。我在少年時代来涨,從拉迪蓋的《德·奧熱爾伯爵的舞會》中,學到了高潮的極度強化方法启盛,討厭平鋪直敘地展開情節(jié)蹦掐,也一直頑固地保留著這一習慣。拉迪蓋的高潮設定是非常具有建設性的僵闯,我從最初的結構設計開始卧抗,僅僅是針對高潮,就在不斷地估計考量鳖粟∩珩桑總之它必須是高昂向上的,到最后必須要觸到頂點才行向图。為此就要確定好哪里需要屈膝泳秀,哪里需要有效地利用腰部的彈力飛躍起來标沪。
第四,開始寫作嗜傅。
一旦開始寫作金句,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準備和努力都將暫時歸零。本來已經勝券在握的主題將再次變得模糊吕嘀,主題暫且隱藏起來违寞,就像地下水一樣滲透進所有的細節(jié)里,為了最后形成瀑布傾瀉而下偶房。
開始落筆之前趁曼,原本一切看上去都很容易。但是棕洋,一旦下筆卻又面對了莫大的困難挡闰。在過去有意識的預判里,的確也應當包含了對自己技巧范圍的估算拍冠。但對此尿这,我們在計劃的過程中簇抵,似乎會不知不覺地犯下自我幻想的錯誤庆杜。有時我也會出乎意料地選擇完全不適合自己技巧的素材,卻直到落筆階段才察覺碟摆。那是因為直到最后一刻晃财,自己也沒能從自我幻想的夢中掙脫出來。不過典蜕,有些作家對自己的表現技巧所能夠達到的極限是了如指掌的断盛,且絕不會抱有多余的幻想。那樣的作家果真就是幸福的嗎愉舔?
到了開始寫作這個階段就不必再談什么方法論了钢猛。我只有與細節(jié)搏斗,同語言作戰(zhàn)轩缤,一行一行地寫下去命迈。而當故事情節(jié)陷入僵局毫無進展之時,能給予我?guī)椭目偸枪P記本上那些詳細記錄著的文字展現出來的風景素描火的。
這些文字喚醒了當初我看到它時內心的感動壶愤,現在,當我再次面對這一風景馏鹤,從中可以收獲某種“具體性的東西”征椒。而此時“主題”則一邊暗流涌動一邊保持著監(jiān)視的狀態(tài),當這個“具體性的東西”湃累,使難以取悅的“主題”感到滿意時勃救,小說便會打破僵局再次盤活起來碍讨,恢復呼吸……就這樣不斷地,經過好幾十次剪芥、好幾百次的死而復生垄开,一路走向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