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2021年03期-文苑)
作者:張?zhí)煲?br>
很多年前刃鳄,我交過一個男友,他有一個奇怪的愛好:猜測人們正在讀的書的名字钱骂。
某個冬日的夜晚叔锐,我從打工的咖啡館下班见秽,在地鐵站臺等末班車。我一只手托著書,另一只手不斷從口袋里掏蜜餞梅子塞進嘴里。
末班地鐵間隔時間很長调限。我逐漸注意到,有個人影總在旁邊晃動宦赠。我把一根手指夾在正在讀的那頁妙色,垂下捏著書的手煌珊,抬起頭來踪危,冷冷地瞪著他。
那是個戴紅帽子的年輕人。我沉著臉問:“您要問時間嗎擎勘?”他倒退一步,舉起雙手硼砰,亮出掌心诈胜,表示并無惡意,卻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您正在讀的够滑,是不是科塔薩爾的小說渴析?”我很震驚母债。他望著我的臉衙熔,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我眼睜睜地瞧著他收割了我的驚詫,像果農(nóng)從枝頭摘下一顆果實。
但我喃喃答道:“不拿撩,不是科塔薩爾涎显,是哲里科早歇∨偾纾”
他的嘴巴倏地張大,難以置信地瞧著我。
我不再看他,轉身走遠一點尝哆。我想:用這種方式搭訕歧胁,真蹩腳阵翎。不過哲里科的風格確實是模仿科塔薩爾的——雖然他一輩子只出過一本薄薄的短篇故事集——因此俯树,這人的猜測竟也有點道理。
一個多星期后赴蝇,我又輪值晚班劲蜻,坐末班地鐵回家斋竞,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角落里坐下來鳄袍。書擱在大腿上哀九,我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蜜餞吃,另一只手翻書頁。
在地鐵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曋性咀矣糜喙饪吹揭粔K鮮艷的紅色晃過來,在我對面停下——是一頂紅帽子性湿。
他在我對面坐下纬傲,見我抬眼看他,笑了笑肤频,舉起手中一個線圈本叹括,本子上寫著:惡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我正在讀的確實是薩特的《惡心》宵荒。
我有點暈乎乎的感覺汁雷,就像被一根涂了毒液的箭鏃射中似的。
他又指指我左手邊的人——一個幾乎把頭埋在書里的小男孩报咳。他掀開本子的下一頁: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侠讯。
我斜著眼睛往小男孩的書頁上瞧了一眼,看到幾個字:“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yī)生……”
好吧暑刃,他又說對了厢漩。
十分鐘后,我跟他坐在地鐵站外的街邊岩臣,分吃我的蜜餞溜嗜。我問:“你只憑封底圖片、書脊上的字體樣式架谎、頁數(shù)的多寡炸宵,就能推斷出書的名字?”
他含著蜜杏子谷扣,一邊吮指頭焙压,一邊說:“不,猜書名又不是巫毒術,瞥見書頁上的一個詞涯曲、一句話野哭,那就夠了。其實我很少猜錯……昨天和前天幻件,你讀的是洛爾迦的詩集拨黔,四天前的早晨你在讀亨利·貝斯頓的《遙遠的房屋》,六天前你在讀儒勒·米什萊的《蟲》……是不是绰沥?”
我說:“你在跟蹤我篱蝇?”
他居然并不羞愧。他又說:“剛才那個小男孩看的書徽曲,書皮是暗綠色零截,封面和封底都印著作吠叫狀的狗頭。那本書還可能是康拉德·洛倫茨的《狗的家世》秃臣,或巴甫洛夫的《動物高級神經(jīng)活動客觀研究20年經(jīng)驗》涧衙,但以他這個年紀,能讓他讀懂又看得那么入神的奥此,再聯(lián)系到他臉上那種興奮弧哎、恐懼、激動的表情稚虎,只能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撤嫩。”
在他說的時候蠢终,我就不斷點頭序攘。
他挑挑眉毛⊙胺鳎“我發(fā)現(xiàn)你喜歡給詩集包綠色書皮两踏,小說就一律包黃色書皮,歷史書則包黑色書皮兜喻,散文包藍色書皮梦染,是不是?”
我說:“是朴皆∨潦叮”
我又問他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巖鶯1947Ⅲ’遂铡。其他的肮疗?”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扒接,“你想知道伪货,就猜吧们衙,就像我猜你手中書的名字一樣〖詈簦”
從那夜開始蒙挑,我們成了“一對兒”。我們并不像別的情侶那樣一起吃飯愚臀、看電影忆蚀,我和他的約會項目,就是到公共場合玩“猜書名”姑裂。
巖鶯1947Ⅲ幾乎每天都來找我馋袜。他會在我打工的咖啡館外接我下班;我上課的時候,他就去圖書館等候舶斧。休息日欣鳖,我們坐各種交通工具,到咖啡館消磨時光茴厉,去公園里轉悠泽台、散步。年輕女士多半看有俊美主角的暢銷愛情故事書或大眾心理學方面的書呀忧。男人愛讀偵探小說师痕。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喜歡人物傳記溃睹、歷史事件解密而账。
咖啡館里的人大多捧著詩集、小說因篇,為可能到來的艷遇和搭訕備好道具泞辐。他們的眼睛多半并不忠實于書頁。我和他常為某個客人手里書的名字打賭竞滓。幾乎每次他都能猜對咐吼。
巖鶯1947Ⅲ是個好情人。有時我坐在公園的湖邊等他商佑,一邊等锯茄,一邊看書。他就在我專心致志的時候茶没,悄無聲息地到來肌幽,從后面偷看我的書頁,叫出書的名字抓半。
他對其他事都不太感興趣喂急。我們甚至很少“交談”,因為我和他沒有一點地方能夠重疊笛求。他只是用輕柔而旁若無人的聲音廊移,不斷講述他的想法糕簿,好像這樣最終就能奏效似的。
我曾問他的家鄉(xiāng)在哪兒狡孔,他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華茲華斯的詩:“我游蕩如一片孤云……”在陌生的國家旅行時懂诗,異國人手里的書印著陌生的文字,這時我們會玩新游戲——編造那本書的內(nèi)容步氏。
比如响禽,我會問:“那個在噴水池邊吃漢堡的中年男人,他讀的是什么荚醒?”
“他讀的是《五十個妙方芋类!讓女人三天迷上你》。他喜歡公司里的紅發(fā)秘書小姐界阁,打算明早就試驗第一個妙方……”
“那個穿紅格子法蘭絨襯衣的老頭兒侯繁,坐在洋地黃花壇邊的長椅上讀書,一個老婦人緊挨著他織臺布泡躯。他在讀什么贮竟?”
“他在讀《玫瑰花種植栽培技術》,身邊是他的太太较剃。年輕時咕别,他曾許愿要培植出一種新品種玫瑰,并以她的名字命名写穴。他曾靠這個獲得了一長串熱吻惰拱。五十年后,他總算有時間研究這件事了啊送〕ザ蹋”
“那個坐在草坪上戴眼鏡的牙套女孩,又在讀什么馋没?”
“哦昔逗,她今年剛十五歲,在讀生日時姨媽送的《呼嘯山莊》篷朵。昨晚她已經(jīng)為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哭過了勾怒,今天在讀最后一部分∩”
每當他滔滔不絕的時候笔链,我的喉嚨都會逐漸縮緊,手心發(fā)燙艾少,既想這樣永遠聽他說下去卡乾,又想撲上去抱住他,堵住他的嘴巴缚够。
那時我真愛他啊幔妨,雖然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他鹦赎。我找不到貼近他的路徑。
我并不善于猜測误堡。只有一次古话,我似乎猜中了什么。在一間小酒館里——不知道是我第幾百次猜測他的身份——我?guī)е氡频淖硪馑腴_玩笑地說:“我猜陪踩,你出生在一個無比巨大的圖書館里。自幼至長悉抵,你只能與無窮無盡的書肩狂、書里的先哲和故事人物相伴,就像魚類生活在水里一樣姥饰。你跟它們游戲傻谁,枕著它們?nèi)朊摺0褧槐颈厩兴榱蟹啵枭侠苯泛拖闱鬯槟┥蟠牛氏氯?摻著砂糖和蜂蜜,喝下去……很多年過去岂座,當你終于抬起頭來時态蒂,你發(fā)現(xiàn)距離你的同類——人的世界,已經(jīng)太遠了费什。你所熟知的只有書钾恢。就像有些人用信仰、責任吕喘、血脈赘那,愛或恨刑桑,把自己跟世界聯(lián)系起來氯质,你想要用書作為橋梁,作為擺渡船祠斧,進入人世闻察,找到落腳點……”我說完這段話,他罕見地沒有否認琢锋,黑眼睛閃爍了幾下辕漂,那目光就像來自一個更神秘、更廣袤的空間吴超。
我不記得擁有過他多久钉嘹,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半年鲸阻,也許只有幾個月跋涣。某夜缨睡,我和他乘地鐵,從某站上來一位穿鼠灰色外套的高個女士陈辱,腋下夾著一本巨大的書奖年,封面殷紅。
他凝神看了幾眼沛贪,低聲說:“奇怪陋守,那是什么書?”我說:“那樣大的開本利赋,也許是畫冊水评?別急,她會拿起來讀的媚送≈耄”
待灰衣女士展開書頁,他立即向她走去季希。從她身后走過褪那,又走回來,回來找我式塌。
“不是畫冊博敬。”他搖搖頭說峰尝,“密密麻麻的小字偏窝,‘機械師登上了甲板’‘定音鼓、鈴鼓和鸚鵡的聲音混雜’……你猜得出是什么書嗎武学?”
“猜不出祭往。也許只是她或她朋友自己印刷的書,你也說過火窒,人不可能認識每一本書硼补。”
他面上竟有了憂急之色熏矿∫押В“不,我覺得這本書很重要票编,我得知道書名褪储。”
我說:“那么慧域,直接去問她好了鲤竹。”
就在這時昔榴,地鐵到站辛藻,車門打開瑟啃,那位女士下車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揩尸,語速極快地說:“到下一站等我蛹屿。”說完岩榆,他飛快地沖出車門错负。車門就在他身后緩緩關上。
那頂紅帽子在黑壓壓的人群里一閃勇边,不見了犹撒。
就像龐德的那首詩——《地鐵車站》:“人群中臉龐的幻影,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粒褒∈都眨”
我在下一站的站臺上等了又等,直到錯過最后一班地鐵奕坟,也沒有等到他祥款。
他離開的時候,腮幫子上還鼓著一小塊圓圓的沒吃完的蜂蜜李子月杉。
那晚之后刃跛,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苛萎,不知情的永別桨昙,居然就發(fā)生在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站。
我沒法去找他腌歉。我不知道他的住址蛙酪、電話,甚至真名翘盖。后來有人告訴我桂塞,“巖鶯1947Ⅲ”像一顆彗星的名字,按照天文界的規(guī)則最仑,“1947”是發(fā)現(xiàn)彗星的年份藐俺,“Ⅲ”代表它是該年被發(fā)現(xiàn)的第三顆彗星炊甲,“巖鶯”是發(fā)現(xiàn)彗星的天文學家或天文愛好者的姓氏泥彤。
他早就想暗示我,他只是彗星卿啡?
很多年以后吟吝,我搬到一座城市,又跨過一片海颈娜,搬到另一座城市剑逃。
我任憑自己衰老下去浙宜,始終沒有結婚,甚至沒法再投入地戀愛蛹磺。因為別的男人都沒有他那么自由自在粟瞬,不矯飾,癡心于一個隱秘的愛好萤捆,興致勃勃裙品,精力充沛。那是一段不能再重現(xiàn)的迷戀俗或。
我定居的這座小城是個安靜的地方市怎,工商業(yè)不怎么發(fā)達,但書店很多辛慰,政府不斷慷慨撥款区匠,保證城里的圖書館都能正常運營。大多數(shù)市民都鐘愛讀書帅腌。他們這里的書比別的地方小一號驰弄、薄一層,剛好能放進女士的手包和男士的大衣口袋速客,因此揩懒,書便和唇膏、鏡子挽封、香煙已球、打火機一起成了必需品。人們一有閑暇辅愿,就順手掏出書來讀一段智亮。
我心滿意足地在這里住了三年,五年点待,七年阔蛉。待在讀書人中間,我感到安寧癞埠、安全状原。
某個晚上,我坐地鐵回住處苗踪,把一本講阿爾卑斯登山史的書攤在腿上颠区,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蜜餞吃,另一只手翻動書頁通铲。
車廂里很空毕莱,回響著呼呼的風聲、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暋R粋€人走過來朋截,在我身邊坐下蛹稍,輕聲說:“您好〔糠”
我抬起頭來唆姐。是個年輕女孩,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廓八,還不到我年紀的一半厦酬,皮膚緊繃發(fā)亮,滿眼都是對世界的好奇瘫想。
她有點窘迫仗阅,但仍迎著我的目光說:“打擾了,我能不能問問您手中的書叫什么名字国夜?”
我呆呆地望著她减噪,手指松開,書的前半部分彈過來车吹,合上筹裕,現(xiàn)出封皮。她低頭看了一眼窄驹,把書名念了一遍朝卒,笑道:“其實我是替我男友問的,他經(jīng)常跟我打賭猜書名乐埠】菇铮”
我問:“你男友在哪兒?”
她伸手往身后一指:“喏丈咐,他坐在那邊瑞眼。”
我緊緊咬住牙棵逊,心臟在胸腔內(nèi)瘋狂地跳動伤疙。我回過頭去,在車廂的慘白燈光里辆影,我看到那邊坐著一個戴紅帽子的年輕人徒像,帽子下邊的黑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焰蛙讥,腮幫子上鼓起圓圓的一小塊锯蛀,像正含著一顆蜜餞李子。
(張秋偉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撲火》一書键菱,Winner·J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