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雨陰魂不散色瘩,狂風大作幾天伪窖,待在家里快要長出霉點,想了又想于是打算獨自去看看外公【诱祝現(xiàn)如今覆山,外公住在大理石砌成的小方盒里,這幾日也是冷的慌吧泥栖。我?guī)Я诵┚迫ァ?/p>
墓園自然是沒人——來的時候正好簇宽,雨滴淅淅瀝瀝,才是思考人生好時節(jié)吧享。我拎著酒一層一層走下臺階魏割,墓碑整齊地排列在我兩側,統(tǒng)一的石灰色被雨打濕浸得厚重钢颂,偶爾有風吹來也是輕飄飄的钞它,沒有生氣,如同所有躺在這里的人一樣殊鞭。右手握著酒瓶的瓶頸须揣,久了就酸脹,我換了只手钱豁,隨即向右邊拐了去耻卡。第九個,靠著一棵大樹的那個牲尺,就是了卵酪。我順著數(shù)過去,走到九谤碳,停下溃卡。
石碑上的照片像是被雨水打濕褪了色,可是那笑容卻一點也沒有蜒简,大彎弧襯起嘴角的褶子瘸羡,是對死亡來臨的坦然嗎?是對這一生感到圓滿嗎搓茬?照片是外公臨走前一兩天拍的犹赖,那天他穿上了從來都不舍得穿的衣服,戴上帽子和手套卷仑,步履矯健還帶著些使命感峻村。
“您好?”他停在了照相館的門檻處锡凝,遲遲未邁出那一步粘昨。他在等待應允。
靠門的紅木桌子掉漆已是斑駁,金色懷表半開擺放在日歷一旁张肾,本子的黃棕封皮上用原子筆寫著“賬本”芭析,“本”字的那一捺拖出長長的尾線,似意猶未盡吞瞪。而坐在桌邊的那女人四十一二歲的模樣兒放刨,皮膚白凈,也還算細嫩尸饺,卻抵不住眼角有了細小皺紋进统。她抬頭的光景好像過了幾十年,明明晃晃的記憶在眼前轟隆而過浪听,他甚至覺得快要站不住了螟碎。
“來照相?”女人將手中的書放在桌上撐著迹栓。這問題本就不指望能有回答掉分,來了這里除了照相似乎也沒有別的什么可干。墻上掛了幾幅不知從哪里撕來的海報被一一裱在相框里克伊,西邊放了三腳架與照相機酥郭,背后的老式木椅映在白色幕布上,幕布邊角被踩的很臟愿吹,除此之外不从,也就只有幾支劣質的假花歪倒在鐵架上,堆滿了灰塵扶不起來犁跪。
“那么進來坐下吧椿息。”
這樣坷衍,他才跨過了門檻寝优。
“那么,接下來呢枫耳?那個女人是誰乏矾?”身旁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人,我一驚訝挪開了腳迁杨,站定又上下打量钻心。看不出年紀仑最,說十幾歲似乎太年輕扔役,二三十歲好像又沒那么老,穿了一襲黑衣可還是遮不住眼里冒光的天真警医。他說他叫死神。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一點聲音都沒聽見预皇〕扌”我靠著樹干坐下,把酒打開來吟温。
“你想的太投入了序仙。不過,后面呢鲁豪?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潘悼?”死神也順勢坐在我身旁,雙腿一盤爬橡,未掀起丁點兒塵土治唤。
“喝酒嗎?”我問糙申。
“不了宾添,明天還要領人來這兒呢」衤悖”頓了半晌缕陕,他又從袖子里抖出一個小酒杯來,白釉帶著雕花疙挺,準是他從哪個舊貨市場淘來的扛邑。
然后啊——外公端坐在木椅上,雙手放在腿上铐然,又覺不適鹿榜,遂交叉。過了一會兒锦爵,又兩手握拳舱殿。
“老先生,您別亂動啊险掀』ο”女人喚了一聲。他隨即抿抿嘴笑了笑樟氢,略微帶了些歉意冈绊。
照相不過幾分鐘的事情,就將人定格埠啃,定格在那一個小框內死宣,那一秒鐘就再也逃不出了。
可是時間帶著滾滾濃煙在老人的腦海里奔騰碴开,馬不停蹄掀起灰塵潤濕了老人的眼睛毅该。面前的女人這么像當年的她博秫,不,好像更像自己眶掌。那眼睛微微凹陷挡育,突出眉骨,稀疏的眉毛上用棕色眉筆畫上一道朴爬,瘦長的一張臉啊即寒,哪里不像他?——哪里都是他召噩。
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流眼淚母赵,也幾乎很少見過他的笑容。戰(zhàn)亂的年代具滴,眼淚和笑容都不值錢凹嘲。但他的這一場淚流,誰也沒看見抵蚊。
(二)
他年輕時沒讀過書施绎,在村里野生長大,不羈得讓人頭疼贞绳。說是村中一霸谷醉,可也是有弱點的凡人,看見仙女飄飄一笑就再難自拔冈闭,心心念念都被這仙女牽魂俱尼。這仙女叫做鄭婉。后來如何結婚的誰也不知萎攒,祠堂里高喊著“魏子都遇八、鄭婉結為夫妻”的時候,男人喜悅時瞇起來的眼睛幾天都抹不平耍休。
“江山易改吵聪,本性難移”這句話似乎敗在了魏子都的身上脂男。娶了“壓寨夫人”之后,他安靜地退下了“霸王”的寶座,再不做浪子驹尼。
他出去找了工作窘问,在一個作坊當學徒辈挂,后又被推薦到工廠丁频,帶著妻兒輾轉最后攢了錢買了單棟房子定居下來。房子帶了小院燃少,他種了點新鮮蔬菜束亏,上班,澆水阵具,施肥碍遍,做飯定铜,打掃,他一律包了雀久,舍不得鄭婉動一點手宿稀。他只要每天看見她笑趁舀,每天他回來能對著她笑赖捌,他就滿足了。
而鄭婉則每日一早就將茶水送到床邊矮烹。自此越庇,早起喝茶水便成了習慣,直到她離開奉狈,他也沒有斷過卤唉。
如果,那時做了兵最后不去臺灣仁期,也許能守著她活一輩子桑驱。他最后一秒跳上那艘船,煙霧朦朧的天望不到家的方向跛蛋,飄搖著就到了臺灣熬的。一切都安頓好了時,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了赊级,他寫了信到舊址押框,隔了好久收到的回信上的字觸目驚心。
然后再一晃理逊,又是幾十年橡伞。后來又娶妻生子,夫人對著兒女說從沒見過他笑晋被。他一皺眉兑徘,有什么好笑的。值得他笑容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羡洛,他的笑容毫無用處挂脑。他撣了撣灰藍色衣衫上的煙灰,煙塵灑落一地翘县。
他看著路上細皮嫩肉的先生小姐最域,就恨不得老淚縱橫。他做飯的手藝一點沒忘锈麸,但常常做完了肉糕才想起來家里沒人愛吃镀脂。最后,他還是回了家鄉(xiāng)忘伞,住在了離原址幾個街區(qū)的房子里薄翅。家搬了幾次沙兰,每次都帶了小院,好留給他種地翘魄,好讓他覺得鼎天,她從來沒離開過。
家是搬了幾次暑竟,幾十年再沒走過那條老路斋射。他從黑發(fā)少年一轉眼頭上只剩稀稀拉拉的銀絲,當年健步如飛只想早點回家去的那個人如今氣力已大不如從前了但荤。再走上這條路不知費了他多大的勇氣罗岖,若不是知道自己日子所剩無幾,大概也不會想到了卻這個心愿吧腹躁。
他得感謝死神桑包。
一早照常起床,出門到垃圾時看見蹲在門口的小孩纺非,戴著黑帽哑了,似在打盹。他沒在意烧颖,垃圾袋裝滿了做了肉糕的碎姜弱左,也不知為何就做了肉糕,像是儀式的結束倒信。再回家時科贬,那小孩已站了起來,臉從陰影中顯露鳖悠,帶著笑意榜掌,客氣地說道:“老先生,您時候到了乘综,該跟我走了憎账。”
他怔了怔卡辰,剛想上嘴罵道哪里來的劣頑小孩胞皱,沒大沒小反倒咒起我來。冷靜半秒九妈,又舒心地對自己點點頭反砌,是該走了。
“等我一下好嗎萌朱?我辦點事就回來宴树。”他頭一次對著陌生人笑了晶疼,語氣溫柔酒贬。
去臺灣之后又憨,誰也不知鄭婉怎樣將女兒養(yǎng)大,說是后來也改嫁了锭吨,改嫁一年不到便得了肺結核走了蠢莺。他們倆人的人生軌跡最終分了岔。
那么零如,是不是要好好道個別躏将。也可以稱作開始吧,下輩子他們有緣再見吧埠况。
臨走時耸携,他問了那女人多久來取照片棵癣。女人莞爾:“就明天吧辕翰。”他踏出了門檻又回頭來狈谊,鄭重地說了句“再見喜命。”女人也回:“哎河劝,老師傅壁榕,再見!”
他長長舒口氣赎瞎,終于完成了這場道別牌里,也終于走完了他這一生。
最后他離開务甥,躺在玻璃窗下牡辽,窗外是他的一片菜園。
(三)
“那幾天我一直…等他家門口呢敞临。我跟他說态辛,時間到了。他…本來答應的好來著挺尿,后來…又突然和我說…等他辦完一件事奏黑。我說…好好好,正好编矾,我也閑逛…幾圈熟史。再回去,他…一點也不鬧窄俏,我拉著…他就走…走了蹂匹。”死神吐字已不太清晰了裆操。他記得怒详。所有的一切都飛奔而來炉媒,那幾十年前的月光,那枕邊低聲的絮語昆烁,那映在玻璃窗上兩人的身影吊骤,帶著雨點的回聲,從黑白電影里的過往被剪出來静尼,人影走出那有限的幾幀畫面白粉,帶著呼吸聲越來越龐大。
我沒有回話鼠渺,只盯著手中的玻璃瓶鸭巴,酒已剩的不多。天漸漸黑下來拦盹,我感覺頭腦熱得發(fā)脹鹃祖,酒精的熱度將黑暗壓向我。再一看身邊那人似乎早已醉倒普舆,毫無血色的臉頰竟然泛起了微紅恬口,眼睛輕閉,流出了一條淚線沼侣,也許是樹上滴下的露水祖能。
他開始輕輕啜泣,我拍了拍他的肩蛾洛,他順勢倒在我的肩頭养铸,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好了轧膘,該走了钞螟。”我說道扶供,揉了揉太陽穴筛圆。
“我真沒想到,你們…人類啊…”他豎起一根手指椿浓,正從喉嚨里努力地吐字太援,“多情!”“多情扳碍!”
“走了提岔。”
“我不笋敞!我不走碱蒙!”他根本無法支撐喝過酒腦袋的重量,順著我的肩膀向下溜,躺在了露出樹根的土壤赛惩,“我要陪著老先生哀墓。”
“那我走了喷兼?”也不知誰多情篮绰。
“明天…我?guī)淼摹侨耍灰麃怼瓉砹思竟摺K煤没钪透鳎捅仁裁炊己茫 背龊跻饬系孛阕ィf出了最后一句話贾漏,格外連貫,像打過草稿的演算藕筋。
說完纵散,死神倒在了我的腳下。今天的最后一秒念逞,我看著他倒在我的腳下困食,融化在黑夜里像黑溜溜的一縷煙。夜深露重翎承,該回家了。我拍了拍褲腿符匾,走了幾步叨咖,回頭看了一眼已睡熟的死神,敢問天下誰人不多情啊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