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老父不老
? ? ? ? ? ? ? ? ? ? 馮俊龍
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舱卡,攜妻一起奔赴兩百公里之外的城市闽颇,去看望已經(jīng)八十五歲冗酿,一人獨居的老父親。
父親在母親去世后术健,離開農(nóng)村汹碱,到城市與我們兄弟一起生活,已經(jīng)整整十七年了荞估。從2006年開始咳促,父親輾轉(zhuǎn)我們兄弟生活的不同城市稚新,剛開始的新奇與詫異逐漸消失之后,父親想固定下來跪腹,“最好給我一個單獨的住所褂删。”我們明白父親想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冲茸,便讓他在大哥的一處房子里安頓下來屯阀。
那時父親已經(jīng)年過七十,我們給他請保姆轴术,他聽說保姆的工資后难衰,有些不悅,說把給保姆的工資給他逗栽,他會生活得更好盖袭。父親在土地里刨食了一輩子,一直掙扎在窮困邊緣彼宠,對金錢的態(tài)度我們自然理解鳄虱。看父親身體還算硬朗凭峡,于是我們同意了拙已。
最近幾年,父親常說他腰疼想罕、腿痛悠栓,還有牙齒不好霉涨。我們又提起給他請保姆的事按价,或者要送他去養(yǎng)老院,要不是就與我們兄弟生活笙瑟。父親還是堅持他要單獨住楼镐,理由自然充分:和你們一起住,影響你們的生活往枷;去養(yǎng)老院框产,花錢不說,“去了占用一個名額错洁,人家想去的去不了”秉宿;請保姆的錢,“不如給我”屯碴。
我們兄弟商量討論之后描睦,覺得父親生活的城市,有大哥二哥导而,我們也可以抽時間輪流去陪陪他忱叭,只要老人家生活得開心隔崎,順著他也好。
老四已經(jīng)去看望過父親韵丑,我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去看看老父親爵卒。
父親忽然看見我和妻出現(xiàn)在他面前,非常高興撵彻。我看見父親從前瘦削的臉頰钓株,竟然紅潤起來,布滿額頭的皺紋陌僵,悄悄舒展享幽。上樓的時候,父親聲音洪亮地對我們說:“隔壁小區(qū)都裝了電梯拾弃,我們這里這幾家人值桩,有的就是不落教,不湊錢豪椿,不積極奔坟,不想安……”我疑心父親是故意讓不想安裝電梯的鄰居聽見,想父親上下樓梯確實不方便搭盾,想了想咳秉,附和道:“就是,安了電梯鸯隅,方便點澜建。”
“安不安隨便他們哦蝌以,我上上下下爬樓梯炕舵,也算鍛煉身體「”父親說著咽筋,加快速度,平常打電話說他“腿腳有問題”徊件,竟然比我們先爬上三樓的家奸攻。看著我爬樓吃力的樣子虱痕,站在門口的父親睹耐,下了臺階來拉我。我口中說“不用不用”部翘,還是被八十五歲的父親半拉半扶著進了屋硝训。
“你們平時上下樓坐電梯搞慣了,不習慣爬樓梯了∩悠龋”父親真是比我更習慣爬樓梯晃酒,我坐在沙發(fā)上喘氣,他拿起水壺給我們倒水窄绒。父親邊倒水邊說:“社會這么好了贝次,要想多活幾年,你不要在家一天坐到黑彰导,還是要多抽時間出去走走蛔翅。”
我對父親說位谋,出去吃飯吧山析。父親指指他的嘴巴,說:“吃啥掏父?我這牙齒吃啥都不好笋轨,就在家里吃,我給你們煮赊淑【粽”父親能給我們煮啥子吃的?記憶中父親只能煮稀飯陶缺、下面條钾挟,泡菜和鹽巴就是下飯菜與調(diào)料。我讓妻去做饱岸,父親已經(jīng)動起手來掺出,動作雖然不大麻利,但一招一式卻熟稔得很苫费。妻只好幫忙清理廚房衛(wèi)生汤锨,我坐在餐廳里和父親說話。
“其實黍衙,我這樣勞動到泥畅,身體還不大會出問題±欧”父親淘米、摻水柑贞,也不問我們吃多吃少方椎,像一位手藝并不熟練的大廚,第一次上陣時故作鎮(zhèn)定钧嘶。我想起從前的父親棠众,在母親不在家時,偶爾給我們煮一頓飯,往鍋里摻水闸拿、加米空盼,都是要看了又看、加一點再加一點新荤,口中還要念念有詞:“多不多揽趾?多了,舀點出來苛骨±橄梗”“少不少?有點少痒芝,等下吃不飽俐筋,加點加點⊙铣模”直到飯要煮熟澄者,還在加水的事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肓眨“父親煮的飯闷哆,有點像七月半的鬼飯〉テ穑”我們偷偷地給母親“告狀”抱怔。
今天我們不再是自己不會煮飯的小孩子,但看父親興致勃勃嘀倒,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屈留,隨他去做。
“你們不曉得测蘑,我認識的老太爺老太婆灌危,一個個都走了√几欤”父親有些傷感勇蝙,聲音低沉,手卻不停地動作挨约。我不想看年老的父親神情落寞味混,扭過頭去看別處,卻聽得父親又爽朗地一笑:“哈哈诫惭,人有生就有死翁锡,怕啥子?我鍛煉得好夕土,身體還沒有大毛病馆衔∥僚校”
“是啊,鍛煉得好角溃,衛(wèi)生也重要拷获。”妻把廚房寬大面板上的瓶瓶罐罐移到一處减细,開玩笑道:“您要去開干雜店嗎匆瓜?這么多醬油麻油老陳醋,過期沒有邪财?堆在這里也不好拿陕壹。”父親看見移開瓶瓶罐罐的角落一片臟污树埠,“嘿嘿”一笑糠馆,有些尷尬:“我有時吃點那些東西,打開一瓶怎憋,才看見還有一瓶已經(jīng)打開過了又碌。”
“您少買點噻绊袋,吃完一瓶再去買嘛毕匀。”妻拿過來一個塑料袋癌别,把廚房里過期的和將要過期的東西皂岔,一件件扔進去。
父親忽然果斷地說:“看啥子嘛展姐,全部給我甩出去躁垛,到樓下小賣部去買,也方便圾笨〗坦荩”
我一下子明白,原來父親買了這么多的醬油麻油老陳醋擂达,不是他要食用土铺,而是他借買這些日常生活用品,去和小賣部的人說話板鬓。在父親的臥室悲敷,我看見更多的瓶瓶罐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穗熬、顏色不同的藥酒或者其他東西镀迂,還有不少包裝都沒有拆開的形狀各異的物件,大概是保健品吧唤蔗。漸漸老去的父親,其實是孤獨的。為了讓自己不與這個時代脫鉤妓柜,父親只好與愿意聽他訴說箱季,有時也能給他帶來“新信息”的人打交道。原來在農(nóng)村棍掐,還可以三姑六婆藏雏、老表堂侄海闊天空地擺龍門陣,如今在城市作煌,只有通過商業(yè)活動掘殴,依靠金錢交易,獲取原本廉價的語言交流粟誓。
父母含辛茹苦奏寨,傾盡全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鹰服,等到兒女長大病瞳,父母年老體衰,兒女不說扶助贍養(yǎng)悲酷,陪父母說說話也成為一種奢侈套菜。這么多年來,我以為我懂得一些人性设易,對自己獨居的父親逗柴,卻是如此。羞愧之心顿肺,讓我鼻子發(fā)酸戏溺。往日責備父親在保健品上的“慷慨投入”,竟然成為此時壓在心上的巨石挟冠。
飯菜很快擺上桌于购,父親在煮稀飯的鍋里,同時煮了餃子和豇豆知染,不同時間撈出來肋僧,蘸了特別做的蘸水,牛肉豬肉混合的水餃控淡,味道特別鮮美嫌吠。是生活逼使父親能干起來,還是父親在人生晚年享受起了生活掺炭?
父親總是要老的辫诅,將來總需要有人照顧。我想和父親談談他對未來生活的打算涧狮。畢竟炕矮,人生多少事么夫,未雨綢繆總是好。
“萬一的事等‘萬一’來了再說肤视,‘萬一’不來档痪,就是操了空心⌒匣”父親聽我說完腐螟,反倒開始教導我:“不要把名和利看得那么重,也不要過分看重生和死困后±种剑《增廣》上說,山中常見千年樹摇予,世上難逢百歲人汽绢。人難活百年。人死了之后的傳承趾盐,不是錢紙獎狀庶喜,是人們的口碑【壤穑”說著說著久窟,父親又說到了我沒有見過面的祖父。
祖父是我們那個地方至今流傳不衰的傳奇本缠。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斥扛,單衣跣足的祖父,從川北農(nóng)村丹锹,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成都稀颁,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給我們老家留下了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神話楣黍。在時代更迭中匾灶,祖父失去所有,留下一身病痛和一家老弱租漂,最終葬身老屋對面土坡阶女。如今土墳荒草繁茂,有哪一莖上刻著祖父半字訊息哩治?荒野土墳不說也罷秃踩,祖上傳下老屋,繁衍了數(shù)輩子孫业筏,我們的榮光屈辱至今猶在憔杨,我們的根魂血魄都在那里。老屋至今煢煢孑立蒜胖、靜默無語消别。老屋地窖里有祖父藏匿巨大財富的傳聞抛蚤,在我們還沒有從老家走出來之前,就已經(jīng)甚囂塵上妖啥。我們問過父親霉颠,更悄悄去尋找過多少次对碌,都是一無所獲荆虱。今天是不是應該再問問八十五歲的老父親?
父親沉默良久朽们,極緩極緩地說怀读,如果不是這地窖里“隱藏著的秘密”給了你們希望,你們還會那么勇往直前骑脱、斗志昂揚菜枷?
忽然,我有些明白叁丧,地窖里埋藏著的“秘密”啤誊,的確是無價之寶。那是祖父當年奮不顧身沖向人生的未知拥娄,才為他打開了一道命運大門蚊锹,我們就是受這種精神鼓舞,才迎來了命運轉(zhuǎn)機稚瘾。父親有意無意“保守”了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秘密”牡昆,也可以算是一種家族精神的傳承。
“看透不如看淡摊欠,自尊不如自立丢烘。”出生在祖父人生最輝煌時期的父親些椒,受過良好教育播瞳,愈是年老,對世界理解愈是深刻免糕。我靜靜聆聽赢乓,父親卻顯得有些內(nèi)疚:“你們要想在這個世界求生存,只有走出來说墨,老家只有那么大的地方骏全,你們也不是擔糞耕田的料。我要讓你們放心大膽離開尼斧,也要讓你們時時記住你們出生的老屋姜贡。”
我心中涌出“海闊憑魚躍棺棵,天高任鳥飛”的詩句,忘記了父親對在外碰得頭破血流,希望回到家舔舐傷口的我們废亭,不是當頭棒喝棋凳,就是“橫眉冷對”的舊日往事,一股被父親信任眉孩、被父親賞識、被父親承認的驕傲,讓我熱淚盈眶碟贾。
世事看得透嗎?我不知道轨域。
我有些懂得袱耽,老父“不老”的背后,是“看淡”“自立”四個字的堅強支撐干发。
馮俊龍朱巨,文史學者、作家枉长。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冀续,四川省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必峰,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洪唐。近年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同舟共進》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中外文摘》等轉(zhuǎn)載自点,新華網(wǎng)桐罕、人民網(wǎng)、中國作家網(wǎng)等多次轉(zhuǎn)發(fā)其作品和評論桂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