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個有文化的人驴娃,他會寫毛筆字奏候,會看《毛澤東文選》,會開著三輪車帶我去鎮(zhèn)上買書唇敞,會在昏黃的燈光下算糧食的收成蔗草。奶奶說,爺爺小時候日子苦疆柔,還出去討過飯咒精,但他聰明,念了幾年書旷档,十幾歲就當(dāng)了村里的會計狠轻。村里的人會找他寫對聯(lián),也會在農(nóng)忙的時候找他打水灌溉彬犯。爺爺像個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向楼,一個人種幾十畝地,還承包了門口的大河谐区。他好像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湖蜕。
種糧食是件麻煩事。犁田宋列、插秧昭抒、灌溉、打藥、施肥灭返,樣樣都是不能有差錯的盗迟。要看好天氣,常常打理熙含,在農(nóng)村罚缕,田地是一個家的門面。要是荒著田怎静,那家人定是要被說叨的邮弹。爺爺是出了名的“勞模”蚓聘,別人要同我聊起爺爺腌乡,總會說:“你爺爺厲害唷……一個人干那么多活……”大概是五八年餓過肚子,他對糧食有無盡的熱情夜牡。曬稻谷的時候与纽,我拿著個竹竿趕貪吃的麻雀,爺爺不許我離開塘装,我又覺得無聊急迂,常想著要這么多稻谷做什么呢?要曬好多好多天氢哮。
爺爺每次干完活回來,像是在水里洗的一樣型檀,有時腿肚子上吸著只螞蟥冗尤,好半天拿不下來。爺爺小指頭是斷的胀溺,聽爸爸說是有一次被太陽曬昏了頭裂七,打稻的時候叫打稻機給絞斷了,爺爺在田里抓了把土止血仓坞,又繼續(xù)打他的稻子背零。我摸過爺爺?shù)臄嘀福舛d禿的无埃,當(dāng)時處理的不好徙瓶,傷口有些難看,但也不是多么恐怖嫉称。
同那一節(jié)手指一樣侦镇,爺爺?shù)挠叶彩窃缭缇吐裨诹说乩铩B犝f是爺爺自己爬上電線桿接電線织阅,不小心跌落下來壳繁,被電線桿上的橫杠給生生刮掉了耳朵。幸好農(nóng)村都是濕潤的土地,爺爺才沒把命送掉闹炉。奶奶與我說的時候蒿赢,爺爺在哐哧哐哧地砍后院的桃樹,枝椏長到屋頭上去了渣触,得管一管羡棵。
我們那里的方言把“勤勞”說成“發(fā)狠”,我覺得是很貼切的昵观。像爺爺那樣對自己狠的人晾腔,對別人也是狠的。他的暴脾氣是出了名的厲害啊犬,生起氣來眼睛一瞪灼擂,充當(dāng)了我童年的閻羅。爺爺有七個兒女觉至,個個都是挨過極狠的打的剔应。爸爸曾經(jīng)因為不去上學(xué)被打破了頭,姑姑因為在水里玩差點被斧頭掄斷了腿语御,這些事情讓我們小一輩的對爺爺充滿了恐懼峻贮。但實際上,我算得上挨打最少的了应闯。每次犯錯纤控,爺爺都脫下鞋子,或是折下樹上的楊柳枝碉纺,然后高高舉起來船万,我一看見他的動作就立馬逃走了。在這樣的“敵我斗爭”中骨田,我甚至總結(jié)出了自己頗為得意的一套逃跑經(jīng)驗耿导,為自己的“機靈”和“敏捷”沾沾自喜。
有一次态贤,爺爺保險柜里的錢丟了舱呻,一口認定是我拿的,原因只是說他數(shù)錢的時候我站在門口悠汽。我百口莫辯箱吕。我看出來他真的生氣了,只好跑到外面躲著柿冲,到天黑準(zhǔn)備回家殖氏,就看到他坐在門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樣子姻采。我藏在旁邊的小平房下雅采,靠著墻一動一動爵憎,夜色里總感覺自己腳下都是爬行的蛇,隨時都能撲上來咬我一口婚瓜。實在受不了宝鼓,就沿著河邊溜到后門,又跑到了樓頂巴刻,在隔壁家的太陽能底下趴著愚铡,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爺爺找到我的時候胡陪,我睡得正沉沥寥,是被爺爺打醒的,他邊打邊罵:“叫你跑到樓頂來柠座!叫你跑到……”打完之后邑雅,我下樓吃了奶奶給我留的飯菜。奶奶說妈经,爺爺曾經(jīng)有個兄弟的女兒淮野,就是從樓上摔下來,傻了的吹泡。我心有余悸骤星。不知怎么的,爺爺不再追究錢的事了爆哑。盡管那是一年糧食的收成洞难。
后來,我們?nèi)叶及岬搅丝h城揭朝,奶奶也過來帶我和弟弟妹妹队贱。爺爺不來,他寧愿騎著他的三輪車跑來跑去萝勤,他說:“我走了露筒,地誰管呐伞?河誰管敌卓?我有力氣,你們別管我伶氢√司叮”雨天路滑,他騎車栽了下去癣防,要不是棵樹蜗巧,差點掉到河里。爺爺掛了彩蕾盯,二伯說要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有沒有傷到骨頭幕屹,他也不去,只搖頭擺手:“滾滾滾!”
爺爺以前是奶奶伺候著飯食望拖,從來沒有下過廚房渺尘。一個人住在老家時,就批發(fā)成箱的方便面屯著说敏,他又是多年的老煙槍鸥跟,整天煙不離口。他變得又黑又瘦盔沫,還是風(fēng)塵仆仆地給城里送菜医咨,等到過年還要打魚,挑上好的幾條給兒女們送過去架诞。爺爺好像還是一副渾身力氣用不完的樣子拟淮,兒女都覺得他一把年紀(jì)太折騰了,奔波出了什么意外侈贷,也是難辦的事情惩歉。可誰要是勸他別再干了俏蛮,他就要罵:“不孝子撑蚌!咒你老子!”我總覺得搏屑,爺爺那樣的人争涌,應(yīng)該是不到力氣用完的那天,都不會離開那片田的吧辣恋。
再后來亮垫,他進醫(yī)院了,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勾了點他的肺化驗伟骨,他疼得一天都沒有說話饮潦。肺癌晚期,他搬進了縣醫(yī)院的四樓携狭,那里都是和他一樣的人继蜡。中考完的暑假,爺爺看到了我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逛腿,我看到了護士臺旁的小冊子上他名字旁的“右肺cancer ”稀并。
那時候,我常常坐在爺爺病床旁的小椅子上单默,他枯黃的腳掌對著我碘举,他有時咳,有時不咳搁廓,像是想要留著生命的力氣引颈。我不知道一個從前硬得像鐵耕皮、犟得像牛一樣的人,是怎么會低聲下氣地蝙场,對找不到血管不耐煩的護士說:“別著急明场,小姑娘,你慢慢找李丰,肯定有的……”苦锨;我也不知道一個從前從不接受別人關(guān)心的人,如今會把自己咳出血的紙巾展開放著趴泌,來乞求一點同情和感同身受舟舒。他總讓我坐到他身邊來,媽媽就給我使眼色嗜憔,他們說會傳染秃励,連姑姑每次進病房都要戴著手套開門,我不知道爺爺有沒有看到吉捶,但我心里好不舒服夺鲜。爺爺看著我,拍拍他身邊潔白的床呐舔,媽媽只好示意我坐到上風(fēng)口的那邊币励。我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像個接受考驗的人珊拼。旁邊床上的阿姨說了一句:“嫌棄你喲食呻。”我立馬坐下去了澎现,好像要證明點什么仅胞。
醫(yī)生催爸爸把爺爺送回家已經(jīng)好幾次,他們說要落葉歸根剑辫。等我再看到爺爺?shù)臅r候干旧,他蜷縮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光了妹蔽,嘴里也喊不出來疼了椎眯,只是發(fā)出哼哼的聲音。過了一會讹开,他連翻身也翻不動了盅视。我站在床邊捐名,戴著他們要求我戴的口罩和手套旦万,眼淚不停滾落下來。我一點點看著他被病痛折磨的镶蹋,我想著在車上他們告訴我:“爺爺在叫你名字……他好像不行了……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成艘∩桶耄”我是恍惚的,胡亂地想著淆两,我以為他會和我說幾句話断箫,然后安寧地離開∏锉可是仲义,我只看到了那些,看到他像一把枯掉的柴火剑勾,像一攤隨時要被風(fēng)吹走的落葉埃撵,看到我不忍心看下去,我甚至沒良心地想:“就這么去了吧虽另!”我摸他的手暂刘,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塊。旁邊的叔叔伯伯在他安靜下來的時候捂刺,探他的呼吸谣拣,斷了,又回來了族展。反反復(fù)復(fù)森缠,終于辛苦地走了,終于一絲力氣也不剩了仪缸。爸爸用手給爺爺合上眼睛辅鲸。奶奶坐過來,一邊哭一邊給他穿鞋腹殿,在他手里塞錢独悴,叫他黃泉路上好好走,叫他下輩子投個好胎锣尉,叫他別再活得那么硬……
哭聲四起刻炒,葬禮好像已經(jīng)開始了。爺爺被抬到門板上自沧,我們都跪在他身邊哭坟奥。我覺得我的眼淚都流光了,但我還是哭拇厢,好像少哭一會兒都對不起他一年級給我打的板凳爱谁,對不起他給我講的戲,對不起他在臨別之際念了我的名字……守夜的時候孝偎,他們說女孩子燒的紙爺爺是收不到的访敌。但我還是跪著燒∫露埽火星夾著紙屑飄到天上去寺旺,比星星還亮爷抓。爺爺似乎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死,他沒有給兒女交代過任何事情阻塑,只是給自己在一座寺廟后選了一處墓地蓝撇。他被葬在了一座山上。高考那年去祭拜陈莽,媽媽讓我求爺爺保佑我考個好大學(xué)渤昌。
我在心里說的是:“爺爺,你不用保佑我的走搁。我對不起你耘沼。”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那么說朱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