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是外公的五子,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牵舵。我的外公是個徽商柒啤,早年頗有資產,還曾送他的長子去日本留學。但世間風云變幻棋枕,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別說什么資產了白修,家里可以說是一貧如洗,養(yǎng)活子女都成了問題重斑。而我的舅舅雖然喜好讀書兵睛,但他生不逢時,他父親已沒那個條件窥浪。那時舅舅大概已經十五六歲祖很,家里實在太窮,就請他自謀生路漾脂。
出來之后假颇,舅舅先回了趟安徽老家,可那里人多地少骨稿,已經沒有田給他種了笨鸡,而且在五六十年代,安徽老家比我們這里還窮坦冠。沒有別的辦法形耗,他咬咬牙只身到上海闖蕩。巧得很辙浑,上海鐵路局正好招工激涤,就把舅舅招進去了。那時判呕,上海戶口不像今天這么遙不可及倦踢,舅舅成了鐵路員工后,戶口也遷到上海侠草,以后就在上海結婚生子辱挥,在上海過了一輩子,成了上海移民边涕。
當年能從我們這里走出去般贼,在上海找份工作,在上海定居的人還是不多的——至少和現(xiàn)在比起來奥吩,數量是很少的哼蛆。舅舅在上海生活雖不富裕可也總算能活下去霞赫。在那個普遍貧困的年代腮介,闖蕩上海給了舅舅一條生路。出來之后端衰,舅舅沒忘了兄弟叠洗,過了幾年甘改,把他的一個弟弟也帶了出來。舅舅工作穩(wěn)定后灭抑,他好動的天性就顯現(xiàn)了出來十艾,那時不興旅游,也沒有那么多假期腾节,他有空的時候就騎車到處轉忘嫉,不定期地作“超短線游”,把個大上海都轉遍了案腺。他晚年還得意地和我說:“老上海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庆冕!”
可是好景不長,就在我舅舅享受著美美的上海日子劈榨,兒女在慢慢長大的時候访递,鐵路上的一次意外,奪去了舅舅的一條腿同辣,從此成了殘疾人拷姿,終日與輪椅、拐杖為伴旱函〉埃可他生性好動又喜歡熱鬧,殘疾之后陡舅,深感寂寞,總喜歡有人去看他伴挚。我們以前每次去上海都住他家靶衍,去之前甚至用不著寫信,舅舅一點不嫌我們煩茎芋,也沒有長期在大城市生活的矜持颅眶,一見到我們,總是高興得不得了田弥,激動地和媽媽握手涛酗,還給我們弄很多菜。他雖然殘疾偷厦,可還自告奮勇地帶我們出去玩商叹,多少年過去了,他在上海的街上只泼,轉著輪椅奮力向前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剖笙。
他的一雙兒女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只回老家來過零星幾次请唱。他兒子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弥咪,雖是小敲小打过蹂,他總說做的不壞,比一般的正經工作收入還高聚至。我們每次去酷勺,他總說很忙,見不了幾次面扳躬,有一次他說好第二天來送我們脆诉,到了時間也沒來。對他的老子坦报,他有些看不上库说,說他:“自家的事情還沒管好,倒去忙別人的事片择∏钡模”舅舅住院,他也不太去看字管,連病房號都搞不清楚啰挪。
我高中去時,舅舅的女兒還沒離婚嘲叔,那時他的女婿開了一家無證小雜貨店亡呵。由于是無證的,就讓我舅舅去看店硫戈,他女婿說:“要是查起來锰什,我就把他(指舅舅)往前一推,一個殘疾人丁逝,你能怎樣汁胆?”我舅舅由于閑來無事,也樂于看店霜幼,還帶我們去看嫩码,請我吃冷飲。但那時他的白內障就很嚴重了罪既,經常為把五分硬幣當成一塊錢收而苦惱铸题。他女兒離婚后,他們帶著外孫女蓉蓉琢感。父母離異丢间,受苦的總是孩子,蓉蓉在父母離婚后和媽媽過驹针,她父親有了新歡千劈,輕易不會多給蓉蓉錢,有時連一套校服的錢也問父親要不到牌捷。這種時候墙牌,總是我舅舅舅媽拿出點錢給她涡驮。由于是隔代教育,加上舅舅舅媽的精力喜滨、文化有限捉捅,小孩子成績不太好。不過她不擔心虽风,她認為有上海戶口棒口、會說上海話不會找不到工作的。我有一陣子在上海找工作辜膝,很不好找无牵,她有些惋惜地對我說:“你要是有上海戶口就好了,有上海戶口你能找到好多工作厂抖【セ伲”事實也確實如此。
舅舅熱愛上海忱辅,但是他又不會徹底地洋氣七蜘,這一點正如他一口“跑偏”的上海話,有他故鄉(xiāng)的“土氣”墙懂。
舅舅生活并不富裕橡卤,殘疾之后,拿的是基本生活保障损搬,在上海的收入只能算中等偏下遭笋。在整個上海都在大興土木的時代蝇裤,他一邊感嘆上海翻天覆地的變化愕把,一邊卻住在他龍華的平房里湾揽,安貧樂道,不去打發(fā)財的主意踢关,我們每次去,他總是說他的房子如何好粘茄,住得如何稱心签舞,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為人慷慨柒瓣,不計算得失儒搭。有一次他回老家來,我還在念中學芙贫,他見了我搂鲫,沒什么好送我的,就把隨身的一支鋼筆送了我磺平,說:“這支鋼筆我用好多年了魂仍,送給你寫字拐辽。”我在上海找工作的一段時間是我很落魄的一個時期擦酌,諸事不順俱诸。可我舅舅還是對我那么熱情赊舶,我找工作時住他家睁搭,他不僅不嫌我累贅,對我簡直是盛情款待笼平,住了半個月园骆,死活不肯收一分錢,臨走還偷偷在我行李里塞了二百塊寓调。歸有光在《沈貞甫墓志銘》里寫道:“士當不遇時锌唾,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捶牢○椋”我得到的豈僅為“一言之善”?
我回來之后秋麸,在第二年過年時渐排,給舅舅買了一件羊毛衫,給舅媽買了一條絲巾灸蟆,寄給他們作為新年的禮物驯耻。他們收到后非常高興,專門打電話來再三道謝炒考。當時舅舅的身體狀況就很不好可缚,我知道給他們寄禮物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了。果然斋枢,在當年的四月份帘靡,舅舅與世長辭,我在難過的同時又慶幸過年時給他們買了禮物瓤帚,沒有拖拉描姚,不然就是永遠的悔了。
舅舅和他的弟弟戈次,初來上海時相依為命轩勘,后來竟由于一些家務事發(fā)生齟齬,以至于疏于來往怯邪“硌埃可冥冥中,他們兄弟的命運似乎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的祭日非常接近澄步。而對喪葬方式冰蘑,兩兄弟的選擇也一樣,都選擇海葬——上海地價貴驮俗,買墓地會增加子女負擔的懂缕,而且選擇海葬以后連祭奠都可以簡化了。這些接近彷佛在表明不管在這世上發(fā)生了什么王凑,兄弟終究是兄弟搪柑,我們的命運是相似的。但愿他們在天堂里能一笑泯恩仇索烹,繼續(xù)相依為命工碾。
上海是個神奇的地方,自從開埠以來百姓,吸引著無數的人到這里來闖蕩渊额、冒險,有多少英雄曾在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場上折腰垒拢;上海又是一個物質的地方旬迹,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場里充斥著對物質的欲望,它的絢爛喧囂搖曳著冒險家的夢求类。物質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上海人的心性奔垦,——其實不僅是上海,當今的我們何嘗不都是如此——我們已被自己的欲望改造得面目全非尸疆,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椿猎,物質讓我們忙忙碌碌又勢利無情。我舅舅是個上海老移民寿弱,當初為了生存闖蕩上海犯眠,在上海幾十年以后,他以上海為故鄉(xiāng)症革,以上海為自豪筐咧;可他骨子里又是樸實的,也許是殘疾讓他少了些爭強好勝的心噪矛,他的物質欲望似乎不是那么強烈量蕊,給人的感覺有點“巴”,這些“巴子”特質讓他少了點大城市人的矜持與勢利摩疑,但也正是這種特質讓冷漠的都市有了人情味危融,讓卑微的生命有了動人的光澤畏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