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dāng)伊城變?yōu)橐蛔薮蠊さ貢r粪躬,以前有些實力和家底的人們担败,一夜之間都變成了開發(fā)商。
這個時代的伊城镰官,不知有多少事情提前,都是在一夜之間發(fā)生的。
比如泳唠,有人一夜之間暴富狈网。
比如,有人在遙遠(yuǎn)的后來笨腥,一夜之間赤貧孙援。
有人一夜之間身居高位。
也有人在遙遠(yuǎn)的后來扇雕,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拓售。
世事難料,像只無限膨脹的氣球镶奉,將小小伊城充塞得鼓鼓囊囊础淤,看起來真像個信心滿滿,即將要跨入國際一流的大富大豪哨苛。
當(dāng)然鸽凶,也有人,一夜之間在原來的老婆之外建峭,又多了好幾個老婆玻侥。
這些,都是后話亿蒸,遠(yuǎn)遠(yuǎn)的后話凑兰。
那時的伊城,應(yīng)了馬太福音中的那句:富有的边锁,我要叫他更有姑食;貧窮的,我要叫他更沒有茅坛。
開豆腐坊的李玉音半,有錢了,酒也喝得比過去兇了贡蓖〔莛可他照舊還是半夜兩、三點鐘就起來做豆腐斥铺。做好了彻桃,就騎著三輪車去金桌市場賣,占的攤位仅父,恰好是多年之前老史面館藍(lán)鐵皮棚的位置叛薯。這時的老史面館早就搬到金桌市場的南邊兒了浑吟,是一棟小二樓笙纤。
開面館的老史起得也早耗溜,四、五點就得生火開門省容,一路疾走去李玉攤位前提一桶豆腐抖拴,此時的豆腐好,白腥椒,嫩阿宅,冒著一洼熱氣,豆香撲鼻笼蛛,看一眼都覺得欣喜洒放。
這時的李玉,已經(jīng)喝得微醺了滨砍。
李玉是在我家的小賣店里喝的往湿。夏天是一瓶啤酒,當(dāng)?shù)嘏谱油锵罚┞沽熳罚阋耍瑑蓧K半一瓶响逢,好幾年時間都維持在這個價位上绒窑。冬天是半瓶白酒,也是本地酒廠的酒舔亭,度數(shù)高些膨,嗆口,辣钦铺。
李玉喝酒沒有任何菜嚷狞,一是來不及吃,一是有時老婆會在后面尾隨而至退唠,看到他喝酒眯分,就破口大罵,罵得他狗血噴頭缚甩,啞口無言谱净。所以,李玉練就了喝酒快的本領(lǐng)擅威。啤酒是一仰脖壕探,再放下,瓶子就空了郊丛。白酒則一回一大口李请,三兩口就喝半瓶瞧筛。剩下的,第二天喝清导盅。
我站在旁邊兒看李玉喝酒较幌,覺得他不是在享受喝酒的滋味,似乎只是為了完成把酒灌進(jìn)腹中的任務(wù)白翻。當(dāng)然乍炉,那時我自己還年輕,沒開始喝酒滤馍,不知道這玩藝兒岛琼,是無論快喝慢喝,都會醉的一種難纏貨巢株。
喝飽了酒的李玉出門上三輪槐瑞,一路迤邐而去。
有時阁苞,李玉老婆趕到時困檩,看到的是空了的啤酒瓶,就仰頭向著李玉遠(yuǎn)去的方向咬著牙罵幾聲作罷猬错。
有了錢的李玉和以前確實有點兒不一樣了窗看,一次,在攤兒上和賣雞的老霍起了口角倦炒。先是罵显沈,罵著罵著就開始逼上去對著臉罵,隨即一把揪住老霍的頭發(fā)逢唤,忘了他的頭發(fā)是假發(fā)拉讯,輕輕一下就給揪下來,這下可揭了老霍的短鳖藕。老霍是陜西人魔慷,平時就又冷又橫,這回更是得理不讓人著恩。吼喊著院尔,撕扯著,把半個市場的人都吸過來了喉誊。
大家都說李玉不對邀摆。
事后,李玉給老霍賠了兩萬塊錢伍茄。這大概是老霍一個月的毛收入栋盹。
老婆大罵著讓李玉戒酒。
讓愛喝酒的男人戒酒敷矫,這和讓一個愛說閑話的婦人閉嘴一樣難例获。沒辦法汉额,老婆只好領(lǐng)著他去了一個據(jù)說專門戒酒的地方。
半個月沒見李玉榨汤,我家小賣店貨架上的白酒啤酒看起來那樣落寞蠕搜。
再見到李玉,臉色比以前好看了許多件余,有點血色讥脐,不那么白了遭居。問他戒酒的事啼器,說戒了戒了可戒了。問戒的過程俱萍,就皺眉咬牙直說惡心端壳,說到了戒酒的地方,人家先讓吃了兩大碗面條枪蘑,又拿出幾瓶酒损谦,讓他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他一口氣喝了一瓶半岳颇,喝得猛照捡,發(fā)惡心,剛才吃進(jìn)去的全上來了话侧。就這么折騰了三栗精、四次,直到他看見酒瓶就皺眉瞻鹏,聽見酒字就惡心悲立,就算戒酒成功了。我在一旁聽了這話新博,想想這情景薪夕,都覺得反胃。
可是赫悄,沒過半個月原献,李玉又喝上了。
重新開始喝酒的李玉埂淮,沒過幾天姑隅,臉又和以前一樣蒼白,眼神有些呆滯同诫,不過說起話來卻比剛戒了酒回來時粤策,流暢了許多。只要被老婆逮著他喝酒误窖,照樣還是破口大罵叮盘,就這樣秩贰,喝了一天又一天,罵了一次又一次柔吼。
李玉的兒子慢慢長大了毒费,眉清目秀,兩只圓眼睛黑溜溜愈魏,帥氣觅玻。一年,過生日培漏,兒子要和幾個同學(xué)出去玩兒溪厘,就向李玉要錢,沒給夠想要的數(shù)兒牌柄,兒子就和李玉慪氣畸悬,一摔門掉頭就走,喊也喊不住珊佣。當(dāng)天晚上蹋宦,喝得大醉,同學(xué)里面有個有錢人家子弟咒锻,開著車冷冗,李玉的兒子爭著要開,結(jié)果惑艇,出事兒了蒿辙,碰瞎一只眼。在家坐了一陣子敦捧,再沒去上學(xué)须板,接了李玉的三輪。
每天早上兢卵,李玉的豆腐攤位前习瑰,就成了李玉的兒子,年輕秽荤,稚氣甜奄,看稱劃豆腐卻老練得很。
李玉天天在家做豆腐窃款,天天在家喝酒课兄,有時邊做邊喝,有時邊喝邊做晨继,一鍋豆腐做好烟阐,喝得也差不多了。老婆在旁邊兒用力罵,罵得雙眼含淚還罵蜒茄。李玉就像沒聽見一樣唉擂,該喝還喝,喝累了就點根煙檀葛,淡藍(lán)色的煙霧繚繞著他蒼白的臉玩祟,瞇著眼,不知道在想心事屿聋,還是真醉了空扎。
李玉是有些產(chǎn)業(yè)的。
這些產(chǎn)業(yè)一半兒是他掙的润讥,一半是他省的转锈。伊城人普遍開始抽一塊半一盒的窄鋼花時,李玉每天來我家的小賣店要的還是一塊三一盒的寬鋼花象对。伊城人開始抽三塊一盒的三塔時黑忱,李玉就抽兩塊半一盒的大青山宴抚。這大青山勒魔,有時是老蒞背著黃挎包趁夜送來的,味道也不好菇曲,可李玉好像從未說過什么冠绢。
又白又嫩的豆腐進(jìn)了伊城千家萬戶的嘴,又挺又括的票子進(jìn)了李玉的兜常潮,就這么著弟胀,李玉的產(chǎn)業(yè)一年年多了。
李玉的產(chǎn)業(yè)大多是房產(chǎn)喊式,大都分布在種畜場一帶孵户,最大的一處,就是當(dāng)初的那排豆腐坊岔留。這豆腐坊被李玉棄置了許多年夏哭,伊城大街小巷估計再也找不出比這更舊、更破的房子了献联。
有一天竖配,說是要拆遷了。
李玉的這排破豆腐坊值了大錢里逆。
挖掘機(jī)嘩啦嘩啦幾下进胯,李玉這豆腐坊就像一大塊質(zhì)地不怎么好的豆腐,頓時碎了一地原押。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胁镐,里面驚出幾只一尺來長的積年老鼠,四散奔逃,還有一根蛇盯漂,沒爬出多遠(yuǎn)烁巫,路過的一輛伊蘭特就把它碾在輪胎上帶出好遠(yuǎn)。
種畜場拆平了宠能,原先養(yǎng)牛喂豬養(yǎng)羊的這片人一夜之間沒事可干亚隙,政府安排他們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穿上橘黃馬甲违崇,掃馬路阿弃。大多數(shù)人看不下干這個,自己掏錢再雇人頂崗羞延。錢從哪里來渣淳?拆遷補(bǔ)助。不僅這樣伴箩,家家戶戶都把這錢放進(jìn)典當(dāng)行入愧,每個月的利息足夠過了。
種畜場以前是個好地方嗤谚,有大片的田地棺蛛,其中一大塊是伊城武警中隊的,地畔有座小房子巩步,里面住著一個兵旁赊,是中隊派來看地的。地里有白菜椅野、豆角终畅、茄子、青椒竟闪,夏天長得綠格錚錚离福,引來一群一片的蜂蝶。蜂飛蝶舞炼蛤,我們一群小孩兒追逐打鬧妖爷。弟弟膽大,給大家表演徒手捉蜂鲸湃,結(jié)果被蜇了一口赠涮,大拇指就像得了雞爪風(fēng),幾年才好暗挑。
那個兵住的小房子跟前就是一道水渠笋除,水是從遠(yuǎn)處的機(jī)井里來的,清冽炸裆,湊上去垃它,就看到水里一張又一張稚氣的臉,還有臉背后那片又高又遠(yuǎn)的天,在水里晃動著国拇。
有一年洛史,我家短暫養(yǎng)過一只羊,說是棧肥了就要殺酱吝。暑假也殖,我們把這只羊拉到種畜場田地邊吃草。雜草一尺來高务热,深綠忆嗜,夏日午后沒一絲風(fēng),草一動不動崎岂,靜等羊來吃捆毫。這只羊中等身材,略肥冲甘,乖绩卤,低頭認(rèn)真吃草,偶爾抬頭望一眼遠(yuǎn)處江醇,又低頭用嘴咬住一莖綠草濒憋,格錚格錚揪個不停。
我和弟弟坐在水渠邊看水嫁审,看著看著跋炕,就伸手進(jìn)去,渠水又冰又軟律适,在我們的指頭上一漾一漾的,手感有點兒像羊肚底下那一片柔軟地方遏插。
中隊看菜地的那個兵不知在小房子里干什么捂贿,總也不見他出來。我和弟弟悄悄過去胳嘲,隔著窗子往里瞅厂僧,他還在睡午覺。不知不覺間了牛,我們就溜到了人家的床底下翻攪起來颜屠,竟然翻出了一個鐵盒罐頭,午餐肉鹰祸「撸狂喜之際,那個兵醒來了蛙婴,翻身下床無奈地看我們一眼粗井,揮揮手,叫我們拿著罐頭趕緊去外邊兒玩兒。
那是種畜場的黃金時代浇衬,也是我們的懒构。
多年以后,我的兒子兩三歲時耘擂,種畜場還在胆剧,還有一部分豬牛羊。兒子一看到我醉冤,就張開手讓我抱著要去看咩咩哼哼和哞赞赖。
夕陽下的家畜們安靜祥和地吃著,看到我們過來冤灾,羊湊到跟前和我們對視前域,牛伸出大舌頭要舔,兒子膽怯地往后退兩步韵吨,模仿著這些家畜的叫聲匿垄。
咩——
哞——
哼、哼归粉、哼……
這也是家畜們的黃金時代椿疗。
又幾年,種畜場就拆了糠悼。
我侄子出生后届榄,伊城的平房就很少了,城區(qū)或近郊倔喂,幾乎看不到一只活著的家畜铝条。
家畜沒了,田地也沒了席噩,麻將館卻多起來班缰。有那么幾年,小小的伊城幾乎到處都是麻將嘩啦嘩啦的聲浪悼枢,一波又一波埠忘,風(fēng)聲雨聲也大不過它。那些征了地的馒索,拆了房的莹妒,都愛去麻將館,都是閑人绰上,有錢的閑人旨怠,這兒自然就成了他們最愛的地方。
李玉的房子拆了以后渔期,和我的同學(xué)明宇成了鄰居运吓。這也難怪渴邦,李玉家住種畜場,明宇家住氣象局家屬區(qū)拘哨,這兩個地方拆遷之后谋梭,就離得很近了。
有一次倦青,李玉在小區(qū)的小賣店里喝啤酒瓮床,碰到了買煙的明宇,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典當(dāng)行融資的事兒产镐,聊著聊著隘庄,不知怎么就一塊兒喝起了啤酒。我的同學(xué)明宇酒量不大癣亚,兩瓶啤酒喝進(jìn)去丑掺,話多起來。明宇對李玉說述雾,有個親戚街州,是開發(fā)商,最近要新開一片樓盤玻孟,地段不錯唆缴,前景也好,需要一筆啟動金黍翎,銀行已經(jīng)給貸了不少面徽,還有一個小缺口,需要融資匣掸,利息很高趟紊。李玉聽了這些,動了心旺聚,就和明宇商量织阳,說自己手頭有一筆錢,現(xiàn)在也沒什么用項砰粹,能不能給明宇的這個親戚放出去。明宇當(dāng)時滿口答應(yīng)造挽,李玉還擔(dān)心辦不成碱璃,中途又催了幾次,結(jié)果饭入,幾天之后嵌器,這事就成了,李玉把50萬拆遷款通過明宇放出去了谐丢,他覺得踏實了不少爽航。最初的一年時間里蚓让,利息都是三個月結(jié)一次,從不延誤讥珍。
李玉還有最后一套平房历极,這套房暫時沒聽見說要拆遷,李玉就把豆腐坊搬進(jìn)去衷佃。不過趟卸,這時的豆腐坊,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像過去那樣忙碌了氏义,也不用像過去那樣早起晚睡锄列,對于李玉來說,他覺得這樣的忙碌簡直是一種象征惯悠,象征著自己還沒有成為一個無所事事邻邮,成天進(jìn)麻將館的人。而種畜場的好大一部分人克婶,這時已經(jīng)成了伊城大小麻將館的惩惭希客,甚至一日三餐都在麻將館吃鸠补。
老水家的麻將館在伊城眾多麻將館里萝风,算是規(guī)模極大的。200多平米的樓房紫岩,不干別的规惰,全都擺上了麻將桌,只把廚房留下泉蝌,是要給來這里耍賭的人做飯歇万。麻將館的飯免費,吃得很不錯勋陪,老水家的尤其好贪磺,因為他專門雇了一個廚子,口碑一傳十十傳百诅愚,來的人越來越多寒锚。麻將館的收入是從每桌客人的賭資里抽成,賭得越大违孝,麻將館抽得越高刹前,最高的可以抽到五成。
老水的麻將館里有十張麻將桌雌桑,都是自動洗牌喇喉,每天的抽成少則一兩千,多則三五千校坑。老水后來干脆連賭客們的煙都管了拣技,這一下千诬,口碑更好了,客人們源源不斷的來膏斤。一年下來徐绑,老水就給兒子換房換車。
不過掸绞,老水在賺錢之余泵三,也有一點兒遺憾,他兒子腦筋不大精明衔掸,找對象找不來正常人烫幕,最后只好找了個和兒子差不離的。兒子成婚后敞映,老水老兩口一天都撲在麻將館想方設(shè)法賺錢较曼。小水小兩口到了飯點就來吃飯。耍麻將的戲小水振愿,說小水我問你啊捷犹,一盒煙十塊,再加一盒是多少冕末。小水一邊大口吞飯萍歉,一邊口齒不清地答應(yīng),十一塊档桃。整屋子的人聽了這話都笑枪孩,笑得忘了出牌。老水在廚房張羅飯藻肄,聽了這話臉漲成通紅蔑舞。
老水給兒子換了新樓房,大小和麻將館面積差不多嘹屯。住進(jìn)去沒多久攻询,兒媳婦兒懷上了。老水高興得不行州弟,宣布麻將館抽成八折優(yōu)惠三天钧栖。
小水媳婦兒生下個兒子,老水那個喜啊婆翔,終于有了孫子桐经。老兩口忙完麻將館,就跑來照應(yīng)小孫子浙滤,端茶送水,接屎送尿气堕。小水卻像沒這回事兒一樣纺腊,在樓下的空地上追著誰家的狗玩兒畔咧。
小水的兒子一天一天長大,老水和老伴兒抱著出去轉(zhuǎn)悠揖膜。鄰居逗這孩子誓沸,可這孩子也像小水一樣,人家逗弄他壹粟,跟他說話拜隧,他就像沒那回事一樣,理也不理趁仙,看也不看人家一眼洪添。老水老伴打圓場,說孩子小孩子還小雀费,再大點兒估計就聽懂了干奢。
鄰居心說,也許吧盏袄。誰知道呢忿峻。
平房拆完了,老鄰居們也就四散了辕羽,宅在樓房里逛尚,很久不見,偶爾見了刁愿,覺得分別了很久绰寞,分外稀罕。
老水和老伴卻是長出一口氣酌毡,總算見不到了克握,省得這些人見了自己的孫子問這問那說這說那。
眼見著老水的孫子一天天大了枷踏,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了菩暗,據(jù)說還不會說話。
當(dāng)然旭蠕,這僅僅是據(jù)說停团,人們都分散開了,誰也見不著誰掏熬,都是一個聽一個說佑稠。
可是,伊城就這么點兒大小旗芬,雖說地盤子擴(kuò)得比從前大了幾十倍舌胶,可人還是那點兒人呀,還是那點兒沒事兒干愛說個東道個西的人疮丛,所以幔嫂,這消息怕也是八九不離十吧辆它。
這世上,只有小水不在乎這事兒履恩,成天該吃吃锰茉,該喝喝,吃飽喝足就出去玩兒切心。有時是一個人在樓下追貓打狗飒筑,有時他媳婦兒也跟著他一塊兒玩,兩個人在樓下追得雞飛狗上架的绽昏,整個小區(qū)都被他們吵開了鍋协屡。
李玉對老水的麻將館和打麻將的那些人,不屑一顧而涉。李玉的唯一愛好還是酒著瓶。別人喝酒越喝臉越紅,李玉是越喝臉越白啼县,白得像張沒有內(nèi)容的紙材原,太陽底下簡直要透明了。眼睛卻是黑的季眷,中等個兒的黑葡萄一樣余蟹,明,亮子刮,仔細(xì)看威酒,是噙著兩眼窩淚。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挺峡,原來也是長著兩顆中等個兒的黑葡萄葵孤,和自己一模一樣,后來橱赠,卻只剩下一顆了……
喝醉的李玉尤仍,臉上的兩顆黑葡萄慢慢朽蔫下去了,整個人都成了一片枯黃的落葉狭姨,在伊城這棵大樹上搖搖欲墜宰啦。
和李玉一樣漸漸泛黃的,還有老水饼拍。
老水年輕時是伊城運(yùn)輸公司的司機(jī)赡模,一次,帶著一名徒弟到外地拉貨师抄,看路段好走漓柑,就讓徒弟開了一會兒,車過鐵路時,突然熄火欺缘。徒弟到底經(jīng)驗不足栋豫,摳掐了半天也沒把車打著,老水著急谚殊,正要換下徒弟,一列火車呼嘯著過來蛤铜,他們車在彎道處嫩絮,等火車看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围肥,掛著老水他們的卡車向前沖出幾十米才剎住剿干。
據(jù)老水自己說,當(dāng)時他看著沖過來的火車穆刻,只來得及跟徒弟說了聲見上帝吧置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個年月的伊城人對上帝這個詞是陌生的氢伟,一年也難得有人說上一回榜轿。這詞從老水嘴里說出來,大家都覺得稀罕朵锣,問老水是怎么想到的谬盐。老水剜一眼問話的人,說想什么到诚些,當(dāng)時一片空白飞傀,脫口而出。
這次慘烈車禍的結(jié)果是诬烹,老水的腰腿骨折砸烦,躺了三年才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徒弟當(dāng)場就見了上帝绞吁,老水可謂一語中的幢痘,不過上帝只收了他徒弟,卻一把將老水劃拉出天堂門外掀泳。
鄰居們和老水閑聊雪隧,都說老水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水笑一笑员舵,看看那時才五六歲還在遠(yuǎn)處玩耍的小水脑沿,一邊回應(yīng)鄰居,有什么福啊马僻,受罪的命庄拇。
老水那時還是很開心的,因為這么大一場難都沒死掉,還能揚(yáng)胳膊甩腿地在伊城曬太陽措近,的確是值得開心的溶弟。有兒有女,一個一個也都健健康康的瞭郑。又有誰能知道小水后來念完五年小學(xué)辜御,卻始終連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都算不對呢。
也就是說屈张,老水的兒子小水的最高學(xué)歷就是小學(xué)五年級擒权,而且不大認(rèn)得字,加減法只要超出十阁谆,基本上就沒什么希望能算出來碳抄,表現(xiàn)狀態(tài)和一臺快要沒電的計算器差不多,不管輸進(jìn)去什么指令场绿,出來是全是一片亂碼剖效。
鄰居們當(dāng)面不說什么,背后紛紛議論說老水是要把小水當(dāng)老小子養(yǎng)活啊焰盗。
小水還有個特點璧尸,攻擊性強(qiáng)其做,喜歡破壞绎晃。
當(dāng)年住平房那會兒沐兵,小水家在我家前排什黑, 賀三在我家一排的西側(cè)合呐。
賀三不是男的贱枣,是女的坐搔,因為在家排行老三何恶,就叫了這么個名字捌议。很早就離了哼拔,有兩個女兒,都跟她瓣颅。平房時期的賀三年輕倦逐,有幾分姿色,門前來去的各色男人也多宫补,離了以后又先后結(jié)過兩次檬姥,都不行。有一個時期粉怕,又成了單身健民。就有人給住在賀三前排的老水老婆傳話,說老水有時往賀三家跑贫贝。
一天清早秉犹,我跑出去上廁所蛉谜,看見老水老婆領(lǐng)著兒子小水,娘倆一前一后崇堵,低頭找什么型诚。我問他們,丟東西了嗎鸳劳?老水老婆支支吾吾地說狰贯,丟了一串鑰匙。
又過了幾天棍辕,聽人說暮现,老水老婆和兒子那天清早是出來找蹤,看老水或者別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去過賀三家楚昭。那時的伊城,小巷還沒有硬化過拍顷,都是土路抚太,有什么痕跡一眼就能看到∥舭福可是尿贫,老水老婆找了一早上也沒找到什么可疑蹤跡。
我當(dāng)時不知道老水老婆在做什么踏揣,回家以后和母親說起這件事兒庆亡, 隱約記得老水老婆當(dāng)時盯著我的腳看了好久。母親聽了立即把老水老婆婊子寡婦地大罵了一通捞稿,說她根本不是人又谋,是一匹活鬼。
又過了幾天娱局,聽說老水老婆找不到什么證據(jù)彰亥,卻在背后說賀三不正經(jīng),瘋嫁漢衰齐,還勾引人家男人任斋,甚至唆使兒子小水往賀三家院子里扔臟東西和破鞋爛襪子。一天耻涛,小水正往賀三家院子亂扔?xùn)|西废酷,被逮個正著,當(dāng)時賀三提著一把菜刀抹缕,一刀砍在小水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澈蟆,差一點兒就把腦袋砍掉了。
這事兒成了跟前鄰居們最好的談資歉嗓,不過卻沒有一個人同情小水丰介。
人們對賀三的為人是知道的,她平時是個豪爽人,鄰里鄰居有事兒需要幫忙哮幢,不推托带膀。自己家吃個好東西,也要熱心地給跟前的人送過去一點兒橙垢。至于人家愿意和誰睡垛叨,那是人家個人的事,和你老水老婆有什么相干柜某。你說人家勾引你家老水嗽元,你有證據(jù)沒?
用賀三自己的話說喂击,自古嫖婆姨嫁漢剂癌,也得看個人的家當(dāng)臉盤子,就老水那副禿瓢相兒翰绊,給女人舔溝子還嫌惡心佩谷,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死了沒埋的個東西监嗜,就是給我金山銀山谐檀,我也看不下。話說得丑裁奇,可人們都信桐猬。
老水老婆落了下風(fēng),自此刽肠,全家人看見鄰居們都夾著尾巴溜墻根兒走溃肪。沒過多久,就把房賣了五垮,搬到金桌市場旁邊去住了乍惊。
又過了十來年,我也成家了放仗,買了房子润绎,房子正好也在金桌市場的旁邊,老水家的前排诞挨。
那時莉撇,小水還沒找下老婆,已經(jīng)將近三十了惶傻。每天就在大街小巷瞎轉(zhuǎn)悠棍郎,不是在這家的大門上踹一腳,就是往那家的玻璃上扔石頭银室。
結(jié)婚幾年以后涂佃,我買了一輛車励翼,墨綠色的,是我最終鐘愛的顏色辜荠。一次汽抚,停在門外,我回家找個東西伯病,前后不過三五分鐘造烁,出來發(fā)現(xiàn)車身一側(cè)有條長長的劃痕,扭頭看午笛,小水躲在遠(yuǎn)處又詭異又得意地沖著我笑惭蟋。
后來,我們住的這片平房區(qū)要拆遷了药磺,大家各自都要搬走了告组,那時,我的墨綠色小轎車上劃痕累累癌佩,其中一多半兒是小水所為惹谐。
李玉把自已征地拆房所得的錢轉(zhuǎn)給明宇,明宇又把這錢轉(zhuǎn)給自己那位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親戚驼卖。明宇在這里面還有錢賺,當(dāng)然鸿秆,沒錢賺的買賣誰做呢酌畜?李玉賺錢是用自己的房子和地,明宇的親戚賺錢是靠把伊城某個片區(qū)的平房拆了卿叽,建成樓房賣出去桥胞。明宇呢,是靠把李玉的錢收回來再給自己的親戚放出去賺錢考婴。
明宇這錢賺的輕松贩虾,當(dāng)時,伊城不少人都是這么賺錢的沥阱。
老水也把錢放給了明宇缎罢。明宇的那位親戚也開發(fā)老水他們這個片區(qū),拆了老水家的房子考杉,把錢補(bǔ)給老水策精,老水又通過明宇把這錢放給明宇的親戚,這錢轉(zhuǎn)了個圈崇棠,又回到明宇親戚的手里咽袜,只不過中間多了個明宇。
通過明宇把錢放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枕稀,因為小小的伊城消息傳得快询刹,說明宇可靠谜嫉,經(jīng)過他手放出去的錢,結(jié)利結(jié)得準(zhǔn)時凹联。
沒多久沐兰,明宇的手腕上就多了一條黃金手鐲,又過了幾天匕垫,又戴了一條又粗又長的金項鏈僧鲁。那個年代的港片中,混社會的人般都是這種裝束象泵,脖子上一條金鏈子寞秃,不過,和明宇的比起來偶惠,就遜色多了春寿。明宇的鏈子足有一尺長,長長地懸下來忽孽,在他干瘦的胸脯上一蕩一蕩的绑改。
明宇還和上學(xué)時一樣瘦,唯一不同的是個子比那時高兄一。這是我畢業(yè)多年再見到他時的第一印象厘线,此外,看不出他和那會兒還有什么區(qū)別出革。還是一樣的話多造壮,一樣的亢奮,一樣的好爭論好激動骂束。
我是在明宇姐姐的婚禮上見到明宇的耳璧,他滿身的煙味更濃了,而我當(dāng)時扛著攝像機(jī)展箱,在干我的兼職婚慶攝像旨枯。明宇熱情地過來和我握手,聊了幾句混驰。他當(dāng)時拍著胸脯跟我說攀隔,他在用別人的錢賺錢,不過并沒具體說什么買賣账胧。我扛著攝像機(jī)想了半天竞慢,只能想到銀行,以為明宇是開了銀行了治泥。
明宇親戚的拆遷工程很順利筹煮,大伙爭著搶著去辦理拆遷手續(xù),滿臉含笑看著自己住了多年的房子被拆掉居夹,再滿心歡喜地把錢通過明宇放給拆他們房子的人败潦。
轉(zhuǎn)眼之間本冲,伊城的許多平房就被拆平了,一片廢墟劫扒,拆下的建筑垃圾大量地被運(yùn)到郊外檬洞,填了城郊的那些縱橫溝壑,幾年之間把伊城填得一馬平川沟饥。
伊城的人們紛紛傳言添怔,外國的衛(wèi)星監(jiān)測到這一時期的伊城一片廢墟,以為伊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地震災(zāi)難贤旷,并且奇怪為什么不見新聞媒體有關(guān)報道广料。又奇怪重建的速度也是這么快,幾個月就立起來一片又一片的高樓幼驶,仿佛那些被拆的平房一夜之間借尸還魂艾杏,又瘦又高地矗立在那里。
明宇的親戚開發(fā)的第一期樓盤立刻就被搶光了盅藻,這是那些用平房置換樓房的人购桑,他們有優(yōu)先權(quán)。第二期出來氏淑,也立刻被搶光了勃蜘,這是那些手里有閑錢的人。第三期假残、第四期陸續(xù)起來了元旬,卻沒有先前賣得快了,這是那些需要房子住而手頭的錢全放給了明宇守问,等著到期了再取出來買房子的人。
當(dāng)然坑资,也有一部分人耗帕,壓根兒就沒想過買房子。給明宇把錢放出去袱贮,賺來的利息付了房租之后仿便,還余出很多,這樣的買賣很劃算攒巍,為什么要買房子呢嗽仪?
我曾經(jīng)專門去看過那些搬空之后,又沒徹底拆除的房子柒莉。周圍都是正在修建或者已經(jīng)完工的樓房闻坚,把這些可憐的廢墟或半廢墟圍著,已經(jīng)很難精準(zhǔn)地定位它以前是誰家的兢孝,所處的位置以前又是哪條街巷窿凤。
一只破舊沙發(fā)突兀地立在一堆破磚爛瓦上仅偎,它周圍的磚頭零亂隨意,從房子上拆下來的磚頭雳殊,落地的那一刻就靜靜地死了橘沥,姿勢既不優(yōu)雅也不丑陋,是完成了一樁漫長使命后的休息夯秃,躺臥在那里座咆,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仓洼,生出青苔介陶,躲在其它磚頭的下面,靜伏衬潦,等著裝載機(jī)過來裝車斤蔓,填埋城郊溝渠。
也有一些磚頭順利地跨年镀岛。拆下來的當(dāng)年弦牡,開發(fā)商又去拆別的房子,來不及打理和清運(yùn)它們漂羊,就一直從春天躺到夏天驾锰,又躺到秋天,再到冬天走越,數(shù)九椭豫,掛上一層薄霜雪,日頭出來化了旨指,到了寂靜的夜里赏酥,再掛上一層,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谆构,與伊城人一起捱過臘月裸扶,一直到大年三十,看禮花四射搬素,炮仗齊鳴呵晨,濃濃的火藥味兒彌散半空,到正月十五也散不干凈熬尺。
那些年的伊城人摸屠,年前年后簡直要買斷世上的炮仗。大年夜里粱哼,不知誰家的禮花率先絢爛地綻開季二,立刻引燃了別家的熱情,清寒的空中一朵又一朵的花火先先后后挨挨擠擠揭措,照亮了夜空戒傻,照亮了那些齊刷刷新嶄嶄的樓房税手,也照亮了那些寂寞的平房和平房的廢墟,以及廢墟的主體需纳,那些更加寂寞的磚頭芦倒、瓦礫,房梁上的圓木不翩、干躁的積年塵土兵扬。
幾乎沒有人注意過這些廢墟,伊城人的眼光都在那些新樓房上口蝠,那些新建筑是那么新器钟,新得找不到一點兒過去的痕跡,新得讓人遺忘了舊妙蔗。那些年的伊城傲霸,到了年節(jié),炮仗濃烈的味道籠罩眉反,隨即彌散開一種暴富之后的躁動不安昙啄,又歸于習(xí)慣性的慵懶與適應(yīng),抽煙寸五,酗酒梳凛,打麻將,各種昂貴的紅色禮品盒傳來遞去梳杏,焦躁疲憊的笑韧拒,燈紅酒綠,在新居與廢墟間雜的城里生死疲勞十性,人們被濃烈的金錢氣味熏染得昏昏欲睡叛溢。
惟有廢墟清醒而寂寞。
在一間起脊房的墻上劲适,還貼著一張陳舊的年畫雇初,是五六十歲的伊城人常貼的那種,正當(dāng)紅的明星减响,微笑,眼神熱烈郭怪,印制粗糙支示,不知為什么頑強(qiáng)地粘在廢墟的墻上,平整而牢固鄙才。這間房子的門颂鸿、窗已然拆除,空余黑洞洞的大小窟窿攒庵,像烈日下空洞的眼神嘴纺,注視著其它廢墟败晴。
揣測它的過往,從前住在里面的人栽渴,他們的氣息尖坤、腳步,他們在這間房子里的行止坐臥闲擦,似乎還在眼前慢味,如果凝神細(xì)聽,似乎可以聽到他們的笑墅冷、說纯路,呼喊,白日里的絮叨和夜間的喁喁細(xì)語寞忿。
這些廢墟也是連接伊城過往與未來的短暫存在驰唬,它們不是歷史古跡,也不是文化名城腔彰,可是它們依舊氤氳鼓蕩著深厚的人間氣息叫编,一個普通的伊城人,一家普通的伊城人萍桌,他們的氣場平日里都潛藏在這些房子里宵溅,當(dāng)這些房子變成廢墟時,這些氣息散漫地溢出來上炎,透露了他們的過往蹤跡恃逻。
一座廢墟的院子里,還有幾棵梨樹藕施,已經(jīng)過了花季寇损,只有一樹的綠葉空落落地曬在那兒,沒有主人的樹裳食,連葉子都是落寞的矛市。
這些連成一片的廢墟普遍流露出一種倉促的的味道,似乎在搬離的時候诲祸,經(jīng)歷了無端的催促與茫然浊吏。這當(dāng)然是臆想,大多數(shù)人都是閑閑地搬離救氯,他們早已有了新的居所找田,那些林立的高樓,嶄新端莊着憨。偏于一隅的舊平房墩衙,早已淪落為他們暫時的庫房,布滿厚厚的塵土、麻雀的腳跡漆改、小偷無數(shù)次的偵測與窺視心铃。
伴隨這些廢墟最多的,還是伊城靜而高遠(yuǎn)的天和云挫剑。一座房子變成廢墟之后去扣,才能閑下來,靜下來暮顺,攤開來厅篓,像兒時的我們耍完水后,把自己攤在天底下的沙灘上捶码,叉開胳膊腿羽氮,看天,看云惫恼,讓日光撫摸婆娑档押。一座房子也是如此,變?yōu)閺U墟之后祈纯,才有了這份不受打擾的安寧祥和令宿,把深藏于內(nèi)部的磚瓦、塵泥都攤開在日頭下晾曬腕窥、清點粒没,順帶暴露主人的過往、殘存的氣味簇爆。
只能看到這些廢墟與曾經(jīng)緊密貼合在一起的伊城分離癞松,道別,默然消退入蛆,卻無法想象它們當(dāng)初怎樣聚合响蓉。那些磚、瓦哨毁、泥枫甲、木頭,房子的主人扼褪,在多年前的某個時候因緣合和想幻,聚在一起,在烈日曝曬或者風(fēng)霜遮蓋之下话浇,一點一點地筑起一座房子脏毯,同時把一段時光也筑進(jìn)了里面。
新起的樓房迅捷而悄然地成形凳枝,大多在夜間不停拔高,日出之時,一輪朝陽從它們的背后升起岖瑰,大叛买,紅,光滑如鏡蹋订,可你卻看不到它們生長的過程率挣。
相比而言,一座平房的廢墟坍塌在你眼前露戒,逆向還原了它的成形過程椒功,用一堆散沙和碎石,繼續(xù)活在不停流逝的時光一角智什。